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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浪天涯》 作者:霍达

第4章 漫漫西行路(3)

  长达1080公里的马六甲海峡,地形复杂,航道狭窄,气候变化无常。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渡舟渔人在这里翻船丧命,一去不回!

  船队进入海峡,却又正赶上阵雨。空中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海上大雨如注、白浪滔天,马六甲海峡好似一锅沸水,拼命地颠簸着这十三艘新来乍到的远方渔船。那些来自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小渔船都急急逃遁,回港避风,“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惟我远洋船队,仍顶风冒雨,在雨幕和漂浮物封锁的水路上摸索前进。

  电报室内,报务员头戴耳机,凝神专注地收录新加坡气象台的气象预报和航警,研究从气象传真仪上收到的澳大利亚发出的气象分析图,向国内发电,报告船位;机舱里,轮机长、轮机员根据驾驶室发出的车令,屏息静气地操作,二十四个主机摇臂有节奏地挥动着,犹如演奏一曲惊心动魄的乐章;驾驶室里,卫星导航仪和雷达以“千里眼”注视着惊涛巨浪、骤雨狂风……

  “注意观测!一拓浅滩就在前方!”钟船长沉着地命令。在船队的前方,人的肉眼看去只是汪洋一片,但是,就在水下不到两米深处,就隐藏着曾使无数过往船只搁浅的、位于马六甲中部的“一拓浅滩”!

  “左舵五!”“左舵五——五舵左。”

  “前进四!”“前进四。”

  驾驶室的舵令和车令一唱一和,机舱里的车钟同步鸣响。这是整个船队十三艘船、二百多人的呼吸和脉搏!一艘又一艘船随着“海丰”824平安地绕过了浅滩,在久经风浪的钟船长指挥下,马六甲天险化为通途。

  乌云消散,雨过天晴。湿淋淋的船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被暴雨和海浪打湿的五星红旗抖落了汗珠,呼啦啦迎风飘扬,一弯彩虹凌空飞挂,为她罩上灿烂的光环。

  船队由安达曼海进人印度洋,径直向前开去。印度洋素以气候恶劣、海况复杂而有“海员四大坟墓”之称,然而,现在展现在面前的印度洋却水平如镜,东风三至四级,船队顺风随浪,出奇的顺利。感谢出发前气象专家的精心安排,船队赶上了印度洋上的“黄金季节”!

  且慢庆幸,征途中没有永远的一帆风顺。

  3月25日,一艘渔轮掉队了,在漩涡中原地打转……

  甚高频电话中传来紧急呼叫:“‘海丰’824,‘海丰’824!‘舟渔’630呼叫,‘舟渔’630呼叫!”

  高守延马上回答:“‘海丰’824听到,‘海丰’824听到,请讲!”

  “我船主机离合器十字头连接板打断四根,被迫停车,请求抛锚修理!”

  高守延吃了一惊:刚进印度洋就出了问题!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海上,抛锚修理?不,绝不能丢下它!但是,如果整个船队都停下来,等待它修理,又怎么行啊?

  高守延立即请示了吕洪涛,和领航小组的成员交换了意见,作出决定:“海丰”824拖着它走,边走边修!

  钟船长向“海丰”824发出舵令:“右满舵!”“倒车!”

  “海丰”824立即掉头,向落在后面原地打转的“舟渔”630驶去。两船靠帮,溅起冲天浪花!水手们长缨在手,奋力把缆绳悠过去!两船的水手奔跑着,呼叫着,挂大缆,绕缆桩,紧卡具,两条粗大的缆绳从“海丰”824船尾连结着故障船船头,甲板上的水手已经浑身湿透。

  系好拖缆,“海丰”824拖着故障船继续航行,同时抢修离合器,安装完毕,险情排除,又率领西飞的雁阵继续上路了。

  夜幕吞没了落日,赤道的炎威暂时收敛,给浑身汗湿的水手送来一丝清凉,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但是,在这一片泽国之中,船上的淡水却贵如油,还是省着点吧,前边的路还长。

  夜漫漫,路漫漫。天似穹庐,笼盖大洋。海上的夜空是那么明净澄澈,好似一张硕大的墨玉盘上缀满了光芒闪烁的珍珠。不时,一道白光跃出海面,划过圆圆的弧线又投人水中,那是纵情嬉戏的飞鱼。一弯鹅黄色月牙儿泛出淡淡的光辉,像一叶渔舟在前头引路。月亮走,我也走,征人披着月光,绕过斯里兰卡,向西,向西……

  月光照着印度洋的船队,也照着同一蓝天下的北京。3月底的北京,春意初露,柳丝绽开嫩芽,迎春含苞待放。宽阔的东西长安街华灯齐明,商业区一幢幢大楼霓虹闪烁。迟归的情侣还在踏着月光散步,温馨的家庭已响起梦呓和鼾声……

  距长安街不远的西单民丰胡同31号,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六楼总经理办公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几位经理和各部门负责人轮流值班,昼夜不离人,焦灼地等待着海上的消息。船队每天发来两次电报,由“中远”公司的卫星接收站接收,再转达这里。他们面对一张大海图,根据电报寻找着远航者的踪迹,心脏随着船队颠簸跳动,耳畔响着遥远的涛声。每一天艰难的航行,在海图上只不过前进几厘米;每闯过一道险关,标志船位的红点便移动一点点。“心随船走”,张延喜后来在写给吕洪涛的信中说的这句话,准确地道出了坐镇大本营的总经理当时的心情,这句话令吕洪涛永远不能忘怀,牢记一辈子!

  心随船走,心随船走,总经理的心操碎了,双眼布满了血丝。日历翻到了3月29日,船队已经距亚丁不远,你可以稍稍放下心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劳累已极的张延喜合上了双眼,发出了呼呼的鼾声——他睡着了。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北京,而是和老吕在一起,站在“海丰”824的甲板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清风徐来,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胸襟,他感到一股从来也未曾体验过的快意!

  “老吕,还记得周恩来总理当年东渡求学时写的那首诗吗?”他问吕洪涛,并且轻轻吟诵起来,“‘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当然记得!”吕洪涛说,“‘面壁十年图破壁’这句话说的好像就是咱们,一个海洋大国,在远洋渔业上却是一片空白,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面壁半辈子了,一定要冲破三大洋的铜墙铁壁!”

  “但是,也要想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将遇到许多预想不到的挫折,也许会一败涂地。为了踏出远洋渔业的这一条路,即使失败了,也是值得的,‘难酬蹈海亦英雄’!”

  “不!”吕洪涛抬起右臂,狠狠地挥舞了一下,说,“我们不怕牺牲,不怕失败,但最后一定要做胜利者!”

  张延喜动情地望着肝胆相照的战友,泪水莹莹。他太了解老吕,老吕也太了解他了,他们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那么一致!

  ……紧急的电话铃声把张延喜震醒!他翻身跃起,一把抓住话筒:“喂,喂!我是张延喜!”

  电话是“中远”卫星接受站打来的:“张总!吕总来电!”

  张延喜等的就是吕洪涛。但当他眼睛不经意地扫过墙上的石英钟,发现指针正指着凌晨两点,并不是预定的联络时间。老吕突然提前来电,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情况?

  “电报说,船队在东经75度、北纬7度出现紧急情况,‘烟渔’619的炊事员王兆君患阑尾炎!”

  张延喜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最担心的就是船队在海上突遇天灾人祸!

  他手拿着话筒,身子已经移向墙上的海图,顺着那个每天移动的红点,一眼就找到出事地点:在印度半岛西南,马尔代夫群岛和拉克代夫群岛之间的八度海峡。

  “马上复电!请他们退回科伦坡,靠岸抢救!”

  “可是,退回科伦坡有450海里的路程,船开到最高速也要走一天半,恐怕来不及了!”

  “那么,老吕的意思是……”

  “电报说,他准备请随船医生做应急处理,争取不后退靠岸!这样,既抢救及时,又避免耽误整个船队的行程,还可以节省一笔外汇开支。如果手术顺利,船队可以坚持到亚丁港停靠时,再上岸对病人做术后检査。请您指示!”

  张延喜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抹了抹脸上的冷汗:这个胆大心细的老吕啊!

  “给他复电:他是船队的总指挥,有权随机应变、处理一切。在保证病人生命安全的前提下,我同意他的方案!”

  夜幕沉沉的印度洋上,吕洪涛和领航小组指挥着一场应付突然事变的战斗。

  钟船长根据总指挥的命令发出舵令:“左满舵!”“靠帮!”

  按照指令,“海丰”824和“烟渔”619靠帮,随船医生李文臣一个箭步跳过船去,和水手们一起把腹部痛如刀绞、面色蜡黄的王兆君转移到“海丰”824,投入紧张的抢救。

  李文臣,整个船队仅有的一名医生,一身系全队安危的白衣天使。今年的春节刚过,他就丢下患病的妻子,随着船队出发了。他带足了必备的药品和简单的器械,但是,如果要在船上做手术……医疗条件毕竟太简陋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突发的意外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而且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吕老板”相信他,全体同行的伙伴相信他,危难之际的王兆君把生还的希望完全托付给他了!

  船队在默默地行驶,李大夫和病人一起同病魔搏斗……

  一分,一秒,吕洪涛忍受着时间的煎熬。他当然明白,一旦他的决策失误,将意味着什么?如果患病的船员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向人家的家属、向张总交代?为了万无一失,他在向国内请示的同时,又和领航小组成员研究,做好两手准备:万不得已,只好退回科伦坡,请外轮代理公司派直升机到海上抢运病人上岸做手术!他的“铁算盘”在胸中反复运筹,打下最大的保险系数。这个对经济开支把得严而又严、滴水不漏的人,为了省钱,连去西非的领导干部和陆上工作人员都坐船一起走,不坐飞机,而现在为了一名船员,却竟然不惜花费巨资雇用外国的飞机,豁出老本!但他希望李大夫能不负众望,妙手回春,从而取消第二方案。因为时间紧迫,船队必须抢在季风到来之前渡过印度洋,这关系到整个船队的生命,关系到我国渔船首次远航的成败。如果首航失利,势必使士气受挫,一蹶不振,人们将把远航视为畏途,那么,我们的远洋渔业的起步不知又要推迟多少年,我们耽搁不起啊!

  夜茫茫,海茫茫,庄严肃穆的船队,载着二百多颗惴惴不安的心,载着焦虑也载着幻想,载着迫在眉睫的危难也载着朦胧中的希望,开足马力,继续前进,和命运做殊死较量……

  终于,病人停止了呻吟,李大夫解下口罩,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经过输液和消炎处理,病情已得到控制,不会出现生命危险,可以坚持到亚丁再上岸做手术!”

  啊,这是再好不过了!在船上做手术的风险,雇飞机上岸抢救的巨资,整个船队因此将耽搁的时间,刹那间统统都被取消了。吕洪涛和领航小组成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的决策在险中取胜!

  向北京报告平安,船队没有停留,继续向西挺进。为了让病人尽早登陆得到手术治疗,领航小组决定由指挥船“海丰”824载着王兆君全速开赴亚丁,船队由“烟渔”619担任领航。

  行色匆匆的雁阵进人阿拉伯湾。

  自从船队在新加坡离岸,昼夜兼程,忍受着烈日的烘烤、缺水的焦渴、难耐的寂寞和一路艰险,连续航行了十四天,还没有走出印度洋,没有“冲出亚洲”。

  船行阿拉伯湾,向北、向西望去,已是西亚地界。自阿富汗向西,到土耳其和阿拉伯半岛,辽阔的亚洲西部地处亚、欧、非三洲的连接地带,同时濒临里海、黑海、地中海、红海和阿拉伯湾,世称“三洲五海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国际要冲和战略要地,“丝绸之路”的枢纽。

  4月5日晨6时,朦胧曙色中,一片平坦台式高原依稀出现在西方海天之际。船员们跑上船头争相瞭望:那是什么地方?

  钟船长露出轻松的微笑:“亚丁到了!”

  这就是也门民主共和国的首都亚丁,阿拉伯半岛的门户,印度洋和红海的出入口,亚、非、欧最短航线必经之地,东西往来的船只的转口港和加油站,闻名世界的自由港之一。我们的船队从马尾到亚丁,已经走了5000多海里,全程只剩下一半了。

  “海丰”824在亚丁港引水员的带领下,从防波堤外缓缓驶进内港的油码头,抛下右锚。随即,外轮代理、移民局官员、海关人员、油库和水船的人们纷纷上船,联系公务,照章办事。一只加油筏向“海丰”824靠拢,接上加油管;头缠“泰斯台”的阿拉伯水手跳上“海丰”824,为我们加水……

  亚丁港之夜,岸上万家灯火,水中波光摇曳,红红绿绿的航标和过往船只的照明灯相映生辉——一个迷人的海上闹市。我们那些离家二十多天一直过着紧张而枯燥的船上生活、未曾上岸半步的船员,此时多么希望能到港口上走走啊!但是,船队有规定:为节省费用,由“海丰”824进内港统一加油、加水,然后分给各船,船员在船上休整、待命,一律不许上岸!船员们虽然免不了遗憾,但仍然自觉地服从铁的纪律。正是这使二百多人团结得像一个人的纪律,保证了我们在漫长的旅途中没有一艘船、一个人掉队!

  船一到亚丁,李大夫马上陪王兆君上岸,在亚丁人民医院的中国医疗队队长亲自主刀,施行手术。船队也将在此作为期三天的休整。此时正值我们的清明节,船员们不能为祖先祭祀扫墓,不能和家人团聚,对着天上那一轮明月,何人不起故园情!倒是船舷外那跳浪的鱼儿冲淡了离人的乡愁,船员们闲来无事,把大头针、缝衣针弯成鱼钩,凭栏垂钓,倒也有一番乐趣。亚丁湾鱼多,多得出奇,海水中挤得像鱼罐头。无需鱼漂、铅坠儿,也无需任何技术,那鱼儿好似着了魔,争先恐后地咬钩,欢跳着被甩上甲板,好一幅“天涯垂钓图”!

  而总指挥吕洪涛却一刻也不能停留,他和翻译左嘉林就此上岸,直飞拉斯帕尔马斯。他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我们的船队。

  大西洋,我们来了

  中水在西班牙的大本营将设在拉斯帕尔马斯,而远洋渔业船队则要一分为三,分别奔赴塞内加尔、几内亚比绍和塞拉利昂。先行一步的吕洪涛飞到拉斯帕尔马斯,又从拉斯帕尔马斯飞到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可是,当他从达喀尔再“返回”拉斯帕尔马斯时,却遇到了麻烦,西班牙海关不允许他入境,重新签证要等一个月!船队快要到了,拉斯帕尔马斯办事处的筹备工作千头万绪,吕洪涛恨不能一天干它四十八小时,哪能等一个月?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西方世界,对刚刚开放的中国还很不“买账”,初出茅庐的吕洪涛被这道关卡难住了,急坏了。

  先期到达达喀尔的周杰赶紧帮老吕想办法,怎么才能把他送到拉斯帕尔马斯呢?当时当地中水的“人际关系”还十分有限,他从中仔细地搜寻,总算找到了希望:与中水合资的企业“中达公司”的总经理巴拉盖,虽然受聘于意大利的公司,但他是西班牙人,其父是西班牙的将军,他本人担任过西班牙的外交官,会讲英、法、拉丁语,是个“场面”上的人。那么,就找他!巴拉盖果然有能耐,他请西班牙的外轮代理公司出面,向西班牙驻塞内加尔使馆报称,吕洪涛是停泊在拉斯帕尔马斯港的一艘西班牙船的船员,现在船要起航,他必须立即返港。这一招儿奏效了,吕洪涛获得签证,顺利人境。日后纵横东西、驰骋天下的“吕老板”,能忘了当年这一插曲吗?历史给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中国人却无论如何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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