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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3章

  肖潇听出那话里,有一点忘形的得意,便忧虑起来:

  “魏华会不会被打成残废?打太重了。”

  “你担什么心?残废了,看他还好拄着拐刨大镐?送回鹤岗去,子就老实了。”他说得恨恨的。牙缝里,透出一股令人发的凉气。

  黑暗中,肖潇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两条胳膊,甩得有些幸灾乐祸;那脚步声,也有些诡秘错杂,似乎就是为了把魏华赶回鹤岗去才揍的他?这残酷的复仇。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交叉着双臂,抚着自己。

  “你说,这件事同你没关系。”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害怕了,站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冷笑一声。

  “说呀,没关系没关系。是他们,泡泡儿他们……”她觉着惶惑,低下头恳求。

  “他们是谁?”他一动不动地反问,“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没有我,是不会有这种胆量的……”

  她叫了一声。寂寥无声的原野上,一个低低的闷雷,在她头顶炸响。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喃喃。

  “因为需要。要让全分场的人都晓得,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说得异常冷静。

  傻姑娘,你说是为什么?不会仅仅为了买饭。你忘了那只天鹅蛋吗?它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她颓然坐在地上。月色昏昏,莽原越发不可辨认。地缝露出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她整个儿吞噬。她攥紧手指,屏住气力挣扎。

  “那……刚才下午领导找你谈话,你为什么……不承认……”

  他不回答,摸着衣袋。火柴头亮了亮。

  “而且,也不应该骗……那个司机……”

  她隐隐看见,他坐在一根灰白色的圆木上,木头很长,悬空架着,有什么声音咕咕响动,一股阴湿的水腥气荡漾过来。

  这是一座小桥。小桥?该是快出农场的地界了。

  “干吗要骗人?”她又挣扎。心有些发痛,为了他迟到的坦白。奇怪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

  干吗干吗,连你也审讯起我来!我难道被人审讯得还不够吗?一九六八年被当成“反动学生”隔离审查,一个“恶攻”罪,欲置死地,你知道我是怎么死里逃出的吗?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坦坦荡荡承认了那些言论。可是,又有人让我推翻,一定要推翻,怎么推翻都可以……

  他把烟头甩进河里,站起来:

  “没读过那些书呀,连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人分为两大类,不是骗子,就是傻子;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我没承认策划打架的事,鲇鱼头还一个劲追问‘文革’,假如承认了,一辈子不要想翻身。这次回杭州,就是要去寻工宣队弄灵清,我档案里到底有没有东西。没有,回来再同他们算账!”

  一阵风过,她簌簌发抖。眼前一片迷惘。江南冬天湿冷的大雾,弥天盖地。好端端走着,就会冷不丁撞过一辆车来。也许,向后转,还来得及?桥上的木头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叫人不敢往上踩。他总是让她感到意外。她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那话真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

  “都讲灵清了。你走不走,随你自己决定。”他在地上磨着鞋底,“你大概,认为我变坏了,是不是?现在没工夫同你讲了,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井底大个地方,人都快让它关傻了,我不甘心……”

  她怔着。串联时在上海见过一种有轨电车,两头都可以开,不用倒车。走不走?即使回分场,还说得清吗,深更半夜……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的。”他冷冷说。一边解着衣扣,把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脖颈萦绕上来,周身的皮肤,又被爱抚了一遍。一个深秋的子夜,他带她去寻妈妈隔离审查的牛棚,爬墙进去,她踩着他的胸、肩、头顶……他的衣领上留下她的鞋钉勾起的血印,像几朵杜鹃。那是个雨天,他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抱着一大堆刚从南高峰上采来的映山红……

  “不!”她用下巴抵着那油腻的外套领子,茫然说,“我不回去!”

  他们走了很久,总是没有走上那条通向半截河镇的国防公路。

  又走了很久,隐隐地出来一条岔道。两条道都很宽,他不知道应该朝哪条路上拐。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不知几点钟,他没有表。肖潇有一块小表,却停了。天还没有一点儿亮的意思。北大荒的夏夜,只要过了一点钟,东方的云就开始卷蚊帐。

  他望见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都已走过去了,心里一动,回过身,用手电扫了扫,见是个长方形的窝棚,门口没挡帘,似乎空空无人。

  “累不累?”他问她。

  “就是……冷!”她牙齿微微打战,只能紧紧咬住。

  “等天稍亮一亮,认认路再走。”他说,“赶火车来得及的,就是不要走错。后半夜下露水,没多少蚊子了,窝棚里总比外头暖和。”

  她点点头。他便抓住她的手,一齐跨过路边的干沟。窝棚里扔着些凌乱的干草,地上除了一个黄瓜蒂,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在这里歇一歇。”他麻利地摆弄草,拍平了,让她坐下,随即按灭了手电,走到窝棚口去。

  “你呢?”她问。为啥不同她坐在一起,生气了?也不吻她一下。这么黑,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这里管门。”他答,“假如我也困着了,会误车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千万不能走过去同她亲热,忍忍吧。只要挨着她,一切都乱套……

  “哎呀,”她忽然惊叫了一声,“有东西咬我……”

  他走过去,掩着手电光,从她的手腕扫到脚背,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双疲倦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委屈地凝视着他。他的心颤了颤。

  “没有东西。”他说。

  “是没有。”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他弯下腰,在她的颈窝里,亲了一下。不及她伸出手,便走开了。“睡会儿好了。”他低声说。

  一阵草动,随后便没了声音。

  他坐在窝棚口的半块砖上,对着大路,路边是一片贴地生长的庄稼,反正不是瓜地就是土豆地,在暗夜里铺排得老远。一团薄淡的雾气,从身后悄悄侵袭过来,绕过窝棚,又蔓延而去。静夜的原野,这般的茫无边涯,这般的随心所欲,好不神秘,好不诱人,仍像当初他刚踏上这块土地时那样的充满了魅力……

  如果这世上还有未被征服的高峰,他一定是为了那些人们尚未创造的奇迹而出生的。小学四年级,他就在冬天里独自一人游过了钱塘江。六年级,他率领两个“兵”征服了南高峰的千人洞。初中二年级,他得了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四百米第一名,数学竞赛第二名……

  可惜,到了一九六六年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奇迹却淹没在屋顶、街道、车头、船尾、茶杯盖、笔记本、毛巾、汗背心上的数不清的红旗里。当他在这个红彤彤的新世界里确确实实出够了风头以后,他才发现世界原来是多么窄小、拥挤。

  他打开被标语和大字报覆盖已久的地图,这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只剩下鸡冠子上那一溜黑土——七千里外人迹稀少的东北大平原,或许还残存着一角没有红旗的空白。

  那一块原始蒙昧却立下了慷慨馈赠和许诺的蛮荒之地。

  千年冰雪王国,将由他举起第一个火把。他们将摧毁那些破烂的茅屋,砸烂那些肮脏的牛圈猪舍,在荒原上筑起新的长城。他,是第一个。

  偏僻而遥远的北大荒,在这个已被人们分割得太小的世界里,只有你——只有你,天宽地阔,盛得下他远大非凡的抱负。他全身的每滴热血、每个细胞、每次呼吸,心房的每一记搏动,神经的每一下弹跳,几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在期待着一九六六年那个夏天一般惊心动魄、痛快淋漓的革命到来。他焦躁不安而又踌躇满志,渴望风暴,渴望雷电,渴望翱翔,甚至渴望毁灭……

  整整一年过去了,有谁懂得他呢?

  大道上,远远地似有马车驶来。问路吗?不。肖潇睡着了?那么安心、平静……

  一团黑云,一直在头顶伫立不动,庄重沉稳,似在耐心地等着什么,默然无语……

  他还要沉默多久?

  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这半截河的地界?

  三百万亩油汪汪的黑土地、绿海洋,秋天里堆出几十万吨重的黄金山。围墙又加固了,刷成了白色。像一个个大蘑菇,散落在半截河流经的沃野上。

  三十年前就有人开恳了这蛮荒之地。也许更早,就有了拓荒者的足迹,从关里家、从黄河边……

  他绝不是第一个。

  除了水库、林带、房屋、庄稼地……已将这块黑土分割均匀,填充完毕,还有领受沃土恩泽的人,老人、壮汉、女人、孩子,带着人类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所有恶习与偏见,以及黑土地坐地户的骄横贪婪,塞满了荒凉空间的每一道缝隙。

  这寒冷的角落同热带一般拥挤不堪。这里没有十几层楼高的巨幅标语,没有宣传车和红卫兵,却有更加奇特的忠诚,更耸人听闻的传言,更愚昧的争夺,更畸形的膜拜,一切一切,肆无忌惮地改造着他们,那一双双单纯稚拙的眼睛……

  究竟是谁告诉他,他们是新时代的主人,那儿将大有作为,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是谁?

  他心里隐隐作痛。小时候上海的表叔来家里作客,挎着一只摄影机,他想要自己拍,果然允许他拍了许多。表叔走了,许多天后寄回来的相片却寥寥无几。“为什么没有我拍的那些呢?”他问妈妈。“木陀,你拍的辰光,照相机里根本没放胶卷。懂不懂?”

  他紧紧咬住嘴唇。他害怕心底那股难言的受骗感、被遏制已久的冲动、庞大而疯狂的雄心、强烈却又日渐冷却的激情,会突然迸发出来,宣泄一地,然后化作一阵虚无的白气,消遁殆尽……不。他不甘心!

  她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他,手拉手在草甸子里奔跑。前面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林子边上有一条浅浅的干沟。沟上有几棵柳条丛,弯弯的枝条恰好在干沟上空拢成一个天然顶棚。他一把将她抱了进去。

  沟底生着厚厚的一层青草,夹着几片浅褐色的枯叶,松软而富有弹性。身后的沟壁上,垂挂着网一般的碎叶,枝藤交错。每一个网眼中,都镶嵌着一粒又红又大的宝石,在幽暗中熠熠发亮。那宝石是心形的,面上有一层茸茸的小刺,她只是轻轻碰一碰它,便从里头淌出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啊,整条干沟里都缀满了这奇异的果实,一座红的葡萄园,葡萄山,葡萄云,望不见天空……

  野草莓呀。她说。

  草莓谷。他说。

  ……人世间的一切,都离得她远远。天天读标语牌,信号弹什么什么,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地球那么狭小,只是一片草地、一条土埂、一道干沟。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枕着树叶,枕着青草,枕着他粗壮的胳膊。她把脸伏在他宽宽的胸前,倾听他含糊不清的呓语,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只有心跳和草甸子上空吹过的风……啊,还有蜜蜂嗡嗡,云雀啁啾,草尖儿低吟浅唱……她也想变成一种声音,融汇到那大自然无声的交响乐里去。饱满新鲜的草莓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唇,香甜滋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从脚跟飘然升起,不知不觉地膨胀、弥漫,覆盖了整个草莓谷,整个儿世界……

  答应我!

  他叫道,叫得粗野急切,浑身颤栗痉挛。他紧紧地搂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她觉得沉重而窒息。他捉住她的手。她手心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脚心似有一只没有盛水的干锅,被烈焰舔烤,发出无可逃遁的糊焦味……草地塌陷了。

  一道闪电,慌慌张张掠过。她瑟瑟发抖,无地自容。她嗅到草叶和花瓣的芳香、陌生而又诱人的男人的汗味。她拼命地捶他的肩,却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脊背不放。她觉得全身涂满了草莓黏滑的浆汁,胸口突然涌上来一阵恶心。

  我不!她绝望地哭了,哭得又伤心又可怜。

  泪水像一串雨珠,草地上撒满了湿答答娇滴滴的花瓣。

  她翻了一个身。

  一个临湖的公园。月桂、腊梅、山茶,鲜花盛开。她想伸手去够那枝条。她太小了,怎么也够不着。她跳起来,有几次手指尖碰到了花瓣,眼看就采到了,它们却一昂头、一扬脸,悠悠地升高,任凭她跌在地上。

  我不是采去吃的呀,我是送给妈妈的。她对花儿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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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鸟善走还是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