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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6章

  他看得冒火。抬起一块砖,朝一头老母猪砸去,鸡炸了窝,飞开去,转眼又扎堆。老母猪纹丝不动,有老猪腰子。连狗也来凑热闹,拱出一条条沟,尽大鹅大摇大摆地美餐。好像它们的主人,连偷食的方法和毅力,也都传授得头头是道,同它们的主人一样,占不上便宜,就算吃了亏——这满场院公家的粮食,不吃白不吃,也算是帮你攉拉攉拉,回家再喂点水儿,一天不就打发了?

  “给我轰!”他对手下的战士大吼一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分不清猪毛鸡毛麦皮谷糠。十几个小伙子折腾得气喘吁吁,可等你一站下,又是不请自来,又是四面夹击,一群当然食客。

  他去找分场主任,征得同意,写一纸通令,贴在仓库门口;又在广播里喊了几遍,颇有声势,但第二天,黑猪白鹅却有增无减。

  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他真的恼怒了,发下狠,下令大逮捕。三光政策,格杀勿论。倒不全是为了粮食。为了他还算是个知青排长。

  他们把所有的鸡鸭大鹅,捆好了倒挂在树上,一串串,一排排,像城里的酱鸭店。那几只肥猪缚住四脚,扔在树下,像个屠宰场。大伙都乐意做这件事,好开心,有点像破四旧,把心中的什么怨愤,借机砸个稀碎,或是大扫荡,大破坏,彻底痛快……

  捆完了,一排青年,站在树下起哄。

  “谁家的鸡,撑死喽——”

  “谁家的鸭子,吊死喽——”

  “再不来领去,没收喽——”

  肖潇扯他的衣角,低声说:

  “别挂啦,会挂死的。”

  挂死了更好,食堂顿顿玻璃汤,连肉星星也见不着。

  那帮老娘儿们离老远站着,不干不净地大声骂街,上前吧,不敢,回家吧,不放心。只好跺着脚干瞅,把脚下的沙地,掏出个窝窝。

  刘老狠走来,蹙着眉说:“放了算啦,那些败家玩意儿,下回可不敢啦——”

  “不!”他决不动摇,内心充满复仇的快感。这回看谁治谁,谁接受谁的再教育。“每家写个检讨来领!”他宣布。

  磨蹭到下午,什么会计啦、机耕队长啦,终于都让老婆哭丧脸送来孩子代劳的检讨书。十句九不通,他又打回去让改,折腾够了,才让人把那些奄奄一息的畜生解救下来。天快黑时,只剩下十几只“白洛克”和一头花母猪。

  有人说,那是保卫干事孙汝江家的。

  那威风凛凛的孙干事,除了“小女工”,还有个外号叫“耙子”,他老婆当然是叫“匣子”。治家理财,一向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这天孙耙子大概外出开会,傍晚才终于闻讯赶来,屁股上晃着枪,直奔树去,先把那串鸡挨个拍一遍,拍得吱哇乱叫,知道没死,回头,嘴一歪,吼道:

  “你用对走资派的办法对付贫下中农,你算老几?……你——”

  后半句话咽回去,保卫干事不会不知道他的出身——三代工人。

  他一句话没有说,冷冷盯着“小女工”的枪套,盯着他爆满私欲的混浊的眼珠。脚底沉沉地伸出几枚铁钉,卯到地深处,扎出一层浮油似的轻蔑和失望……

  “耙子”让步了,为拯救那些亲爱的鸡们。

  “耙子”也从此恨上他了,为他的轻狂。

  他心目中原来就已经模糊、破损的贫下中农形象,像一尊被雷雨击塌浸透的泥塑雕像,再也难以复原,泥浆四处流淌……

  金灿灿、黑黝黝的粮囤……

  佳木斯!

  肮脏而拥挤的公共汽车穿过凹凸不平的街道,扬起一层薄而干爽的尘土。清晨金亮的阳光中,眼前晃过一片黄,又一片绿。它似乎古老——那颜色难辨的屋顶,磨去了棱角的石子路;可又分明还年轻——车里车外那尚未来得及自成一体的四方口音。它是个小城,有门窗低窄的商店,那门面小得似乎只让风进去,而把人留在门外;还有她很久不曾见到了的大烟囱。它也许又不是城市,有两个轮子的马车嗒嗒经过,带来泥土和大葱的气息。它为什么叫佳木斯?佳木斯是什么意思?满语还是赫哲语?驿站?马掌铺?朝鲜冷面?桦树皮小船?江沿的渔晾子?森林的出口?鱼皮鼓?坟场?不知道,不知道……

  雪从北刮来。风从南吹来。

  这儿的人,从哪来?关里关外,天南海北。背着山东汉子的行李卷,揣着唐山老忐的愁容,甩着黄河边的泪水……

  它通通收下了,佳木斯。

  他们烧荒,他们播种,他们盖房,他们伐木。他们同早就学会了打算盘的满人、同鱼皮鞑子、同鄂伦春人、同回回做买卖。这松花江的一个纽扣啊。佳木斯是商人遗落的袋袋变的,那袋袋并不值钱,却装过人参,装过貂皮,装过山珍。空瘪子,便是平常又平常……

  肖潇喜欢这个城市里那种五方杂处的乱劲儿。

  危险似已过去,而离傍晚南去列车开车的时间还早,他们在街上闲逛。

  原来,那一片黄,是房子;那一片绿,是杨树。

  透过玻璃橱窗,她看见那些穿草绿色军衣军裤,却又没有领章帽徽的人,挤在苍蝇乱飞的小饭馆里,用玻璃罐头、用大海碗,咕嘟咕嘟地灌着自己,面红耳赤地笑着、争着什么。白的泡沫,黄的液体,从嘴里溢出来,顺脖颈往下淌,漫到桌上,又漫到地下……

  那一片黄,是啤酒;那一片绿,是知青。

  他们讲着这个城市杂居的市民绝难听懂的方言—一上海、杭州、温州、宁波……怀着新奇和莫名的烦恼,夸赞和诅咒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在短暂的农闲时节,唯一可以聚集和散心的场所。

  它总比农场让人感到亲切,甚至比农场容易熟悉和了解。佳木斯成了一个草绿色的大兵营,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

  它像一个憨厚质朴的北方汉子,以它本能的宽厚,善意地接纳这些远离故土的南方孩儿。在它看来,这场绿色的骚动,同它短短的历史上那些闯关东开荒、淘金的盲流、十万转业大军,都没什么不同,他们将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为它的主人和奴隶,直至变成这块土地的一个疙瘩、一把粉末……

  街道两边杨树间的风,一阵凉一阵热。北方的太阳是憨厚还是无能?总不能把每个角落都晒热。裹着饭店的油烟味、电影院里的汗味和柏油马路的热气,污浊又俗气。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城市。

  松花江也使她失望。

  浑黄的江水,慢悠悠地挪动,从远处看,根本是一块平展展的枯黄草场,无风无浪。它似乎不急于到哪里去,有一点百无聊赖的懒散样儿。也许它也是无处可去?对岸是一览无余的田野,砖房,麦地,树林……好像农场就在那儿。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高大的原始森林,没有满树金色的松花粉,落在江里,江水喷香……没有,既没有松花,也没有森林……

  黄的是江水,绿的是江岸。

  她弯下腰撩起一把江水,江水一滴滴从她指缝间淌下去,滤下几粒细沙,原来松花江里除了水,便是空空荡荡。你以为江水里藏着什么宝贝?……可钱塘江不这样,不这样!它走得好急,滩涂上留下蛤蜊,留下石蟹;江里有大鱼,有潮,还有帆船……一个满满的钱塘江。

  “今年是错过了。明年四月开江的时候,一定来看冰排。”陈旭凝神望着江水,突然说,“我到东北来就想看三样东西。大江解冻,是我顶想看的。”

  “还有两样呢?”

  “大烟泡和沼泽地。”

  “沼泽地有什么好看的?”

  “不,你不知道……”他微微叹了口气,“它太神秘,又太残酷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不能自拔,那种窒息……”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杭州顶喜欢哪里?”她问他。为的要说出自己的喜欢。

  “荷花池头,”他笑笑,“荷花池头19号。”

  “你坏,”她撅嘴。那早不是她的家了。“我问的是西湖风景区。我顶喜欢……顶喜欢保叔山脊,还有九里松,那么多松树,冬天也碧绿碧绿……”

  “你想说你喜欢什么,就说你喜欢什么地方。”他揶揄她,“你哪一种颜色不喜欢?西湖哪里你不喜欢?说哩……”

  她瞪他一眼。你要么不说话,说起来总像是射中靶心的箭。就为这才跟你走?今生今世也摆脱不了你。

  “那你说,有你喜欢的颜色没有哩?”她反问。

  “黑色,”他说,“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大地、宇宙、星球都是黑暗的……”

  “瞎说!太阳!”

  “太阳还有黑子、黑洞,太阳也会烧尽……”

  “人!”

  “人最后也化为黑烟,从烟筒里冒出去。”

  “白!”

  “白的影子是黑。”

  “红!”

  “红的血凝固后不也变黑了?”

  “…………”

  “任何一对颜色相混合,都无一例外地变成黑色——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所有的颜色都是相对存在的。只有黑色主宰一切。”

  不是梦见过一颗黑色的星星吗?也许连月亮,啊,月亮……

  他走近她:“还有你的头发……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条又粗又亮的辫子,脑子里蹦出个念头:它会缠死我,它是我全部的快乐……”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辫梢。

  她摇摇头。头顶飞过一只喜鹊,尾巴是黑的。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

  她只记得,他们买了两张短途票,上了一列南去的慢车。她觉得困倦,困得身子直往下塌陷。

  一个声音在跟着她走,带着她走,轰隆轰隆,咔嚓咔嚓,哐嗵哐嗵……像“热特”又像摇篮,还像古老的时钟,均衡自信。时而震撼她,时而又抚慰她……

  有时,那节奏突然迟慢下来,像被黑暗无休止拉长的铁轨,又被无情地碾平。战战兢兢,战战兢兢……

  ……她背着一座绿色的山,在水田里跋涉。山是用两根帆布的背带系住的,套在肩上,死死地勒着她的肩膀,一半在肉里,一半在皮上。她想把背上的山卸下来,却发现那是一只喷药器,烟雾落在稗草上,稗草上结满了绿莹莹的奶葡萄,落在稻苗上,稻苗瘦黄枯死了。一会儿工夫,稻田里只剩下紫葡萄,没有稻子了。还打什么药呢?她想,就走开去。

  郭春莓光着脚从后面追上来,喊:到哪去?

  去太阳岛。

  太阳岛在哪儿呀?

  在韶山。

  干吗去?

  晒太阳,晒晒黑。

  嗯哪。

  你怎么同魏华一样老嗯哪嗯哪的?

  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你告诉我什么了?

  我告诉你,我同魏华一样黑。

  她低头看自己,水田里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像一只绵羊,她用手抠那层白白的皮肤,抠不下来。她抬起头,让太阳直接晒她的脸。四周田里都冒着透明的气体,像一只只大蒸笼,水波渺渺地颤动,晃得人眩晕。她晒一会儿,又蒸一会儿,照照自己——还是一只白绵羊。郭春莓伸来一把剪刀,剪掉一层白羊毛,底下仍是一层白羊毛,白羊毛剪光了,长出来的,还是白羊毛。

  她急得想哭,哭不出,又要走。

  郭春莓问:干啥去?

  上那儿——她伸出一个手指。

  郭春莓说:你不会熬一会儿吗?

  我不会熬,小便怎么熬得住呢?你来熬熬看。她有点生气。

  我就经常熬,大便也熬。

  我一个小学同学有尿急病,就是熬的。

  你不知道,余指导常躲在小树林里,偷看谁干活儿偷懒,你去上一号,只能当一坏战士了。

  她不理郭春莓,小肚子快胀破了。她去寻一号。

  她刚一挪动插在淤泥中的脚丫子,就觉得一阵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脚跟升起。迎面却吹来热烘烘的风,沟埂上的土,一块凉、一块热。

  风是热的,土是凉的;头顶是热的,脚底是凉的——她迷惑不解,莫非在这凉爽的北大荒上空还有一个炎热的北大荒?在这夏天的北大荒底下还有一个冬天的北大荒?那么,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她觉得自己似乎坐了一辈子火车。

  她不知自己是向南走,还是往北去。

  陈旭拍拍她的背,让她继续睡。他在看一本《列车时刻表》,她听见他低声说,快到山海关了。他的神情狡黠又诡秘。

  只是在刚上车时查过一回票,真运气。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那是一堵墙,安全又安心……

  黄的?绿的?什么什么?看不清……

  一片树林,一片墓碑。一个金黄头发的人坐在墓台上点钞票,衣服上写满字母。

  Здравствуй。她用俄语说,你好。

  你看过《勇敢》吗?我是阿廖沙。他眯着眼,不停点钞票。

  阿廖沙不是牺牲了吗?怎么又到北大荒下乡?她想问问他,问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扣棉衣费?有没有探亲假?

  他嘟噜嘟噜说一串俄语,她隐隐听懂。他是说,凡是开发远东的知青,都是高工资,新建的厂矿、农场,都有文化宫、图书馆,可以跳舞、看电影。每人每年都度假,到黑海海滨、到高加索去……

  你们这是修正主义生活方式。她批评他。

  他听不懂,拼命摇头。回答什么,她也听不懂。他挽住她的胳膊,往一座城堡走。原来,黄的是他的头发,绿的是屋顶,屋顶的绿铁皮瓦,像一本本书似的勾在一起……

  有佩红袖标的人骑车从后面追上来,大喊:回去开批斗会,打倒老毛子!

  她定睛看,身边那个人,原来不是老毛子,是陈旭。骑车人脚下那车轮子,却是两只软乎乎的松花团子,怎么骑也骑不快,她放心了。陈旭走上去把那两只松花团子卸下来,闻闻,说:好香,松树开花了,这是松花粉。她用舌头舔了一舔,松花团子黄粉上,有一个粉红色的湿印。她用鼻子闻一闻,长出一只金鼻子。

  黄的是松花粉,绿的是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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