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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22章

  狂风暴雪,火光冲天。王亚芳跨过鸭绿江的那个充满恐怖、充满残暴,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爆裂的夜晚,于飞也在江边上。

  于飞的团队从火车上下来,就向江边开进。这时千军万马都在夺路而行,搅得道路上的尘雾高高旋卷,处处飞扬,这里、那里偶尔闪亮一下。手电筒的朦胧的蓝光,随即熄灭。天空上美国飞机轰轰地鸣响,大江两岸一片闪闪火光。这时,于飞突然发起高烧,下半天,在火车厢里,火车飞速向前驶进,作为团指挥所占用的是一辆陈旧的运货车厢,墙上有许多罅隙,车轮哐当眶当在铁轨上颠簸,从车底下,从墙壁上不停地旋卷起冰冻冰冻的冷风。于飞俯身在铺到脚下的朝鲜地图上,随着他手里的放大镜移动。参谋的手电筒的光注也在移动。根据彭总布置的入朝鲜作战的任务,平心静气地观察地形地物,仔仔细细,一丝不苟。一他表面上十分平静,心里却非常激动,一他知道他投入的战争将是一场恶战,也许是人类战争史上最残酷、最凶猛的战争。美国恃其在广岛、长崎扔两颗原子弹之盛势,又有在日本屯兵百万雄师之傲气,雄峙亚洲,睥睨中国。这样想时,于飞把目光冷峻地停在鸭绿江边的安东这一点上……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发凉,打了个寒战,他让警卫员给他披上在解放战争中从蒋军手里缴获的橄榄色美国北极装大衣。他的目光还停在军用地图上,但他还是切不断他的思考,一麦克阿瑟一人称为日本的天皇,他还想做全世界的天皇呢!他是一个恶狠狠的野狼,他骄横跋扈,傲视一切,但是,在他心里有一个很不如意的事,就是一个新的中国的崛起……于飞这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他就是要把这初生的婴儿扼死在摇篮里,他怕这婴儿!”紧靠在他身边的团政委朱明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事情就是如此。”

  朱明豪有一般政治委员的特点:镇定、沉默,怒不动于容,喜不形于色。在我们军队里政委与司令员常常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司令员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时,他善于委婉地---面支持他的决心,一面平息他的火气,把事情纳入正轨。朱明豪与于飞就是这样一双亲密无间的战友,俩人相辅相成,共度艰危。一当朱明豪讲“事情就是如此”时,他想的是:“出国作战,人地生疏,何况对手又是这样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强敌……”当于飞讲“扼死在摇篮里”时,他想:“我就不相信打得了日本,就打不了美国……”正在这时,朱明豪的手在地图上碰到于飞的手,觉得于飞的手滚烫滚烫,他一怔,仰起头看时,发现于飞整个脸盘一片飞红,他说:“伙计,不对头!”“什么对头不对头,把美国人打下海去就对头。”朱明豪伸手到于飞的额头一摸,竟是火炭一般发烫,于是急火火地说:“你发烧了,不行,这样不行。”于飞在注意力集中在紧急任务上时,他从来不知道饥饿,不知道病痛,给战争铸就的一个人,雨浇不倒,风吹不动,他挥了一下手说:“不管它,顶一顶就过得去的……”其实经政委提醒,他自己也感到浑身上下有点簌簌颤动,软弱无力。朱明豪想的不只是战友身上的病痛,他担心大军临阵,失去指挥员怎么办?他立刻喊道:“快找卫生员来!”这时列车临近安东车站,车轮慢慢迟缓下来,警卫员从政委的声音里感到事态严重,便不顾一切,奋身跳下车去,过了一阵,车就完全停下来了。于飞站起来,敞开车门,只见前面天空和大地红得那样凶猛,--股火从他心底升起,他心里想:“麦克阿瑟!你太嚣张了!”这时警卫员带了卫生员跑得气喘吁吁的,爬上车厢来,于飞把卫生员一把推开,不料这小小的卫生员却一下把他喝住了:“我是卫生员,我的任务谁也干涉不得。”于飞望了一眼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你的任务是神圣的,我听你的,我说小同志,你比麦克阿瑟还厉害。”一的确,从他看到整个朝鲜战火那一刻,他就时时刻刻狠狠咬住麦克阿瑟,一他决心同这个美国人进行较量……朱明豪说:“老于!你这高烧是不是麦克阿瑟传染给你的……”这话一出,引起整个车厢里的人哈哈笑起来,可是,大家都心急火燎又笑不出来。朱明豪终于把于飞扶坐下来,卫生员把一支温度表夹在于飞腋下,紧紧按着于飞的手臂不准他动。当部队的卫生员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在火线上包扎、抢救外,对付指挥员的脾气是最大的难事,他们早已摸出一个办法,就是医院院长说的那句话:“在病痛面前,不论战士还是指挥员,都同样是病人……”果然,还不到一分钟于飞就说:“行了,行了。”卫生员坚强地说:“还早着呢!”于飞又转头问朱明豪:“老朱!部队下车了吗?”“没有,站上是红信号灯……大军压境,人马云集,简直让不出个道道来。”“什么红灯,绿灯,车停了就下吗!”“这可由不得你我,得听渡口指挥部的调度。”于飞只好默不做声,就在此时卫生员取出温度表,打亮手电筒仔仔细细看了看,就把温度表递给政委。朱明亮一瞧,愣住了,不管于飞催问,一面看,一面想,一最终下决心应该告诉病人,并且做了进一步如何处理的考虑,于是朱明豪稳重而又明确地告诉于飞:“不简单呀!三十九摄氏度!”

  野战医生早已跟踪而来。这时于飞由于头昏脑涨,浑身酥软,也只好听候医生摆布,吞下医生送到嘴里的药片。他觉得嗓子干渴干渴的,饮了警卫员手上一搪瓷缸热水,头枕在一个背包上躺了下来。朱明豪望着鸭绿江边辽阔的原野上的战场景象,整个朝鲜都在燃烧,火光照红江水,热血升腾天空,夜空里到处都有飞机!嗡嗡的叫声,还悬着无数无数照明弹闪闪发光,下面各处随之爆出炸弹的烈焰,一阵阵狂风掠过江面吹来焦辣辣的气味。江这边一点亮光也不暴露,朦胧模糊之中你只觉千军移动,万马纵横,这里一行、那里一行野战部队,蜿蜒行进,奋步向前,有时交缠在一道,有时又疏散开。朱明豪望着从未见过的光景,这时眉峰皱得紧紧的,这倒不是眼前这艰巨的战争使他有何疑难,不,他久经沙场,早已习惯于带着异常从容的心境,投入最难解决的局面。现在是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让他犹豫不决:一方面是在这严重的历史关头,简直无法设想,怎么能和亲密的战友分开;一方面是眼看于飞体温烧得这样高,他恨不得亲手把他送进医院。这事情怎么办?一他想一想两个人从一个连到一个营、一个团,在同一条火线上负过伤、流过血,在同一铺炕上谈心,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形影不离。正因为如此,他深知于飞的倔强性格,这一位从步兵班里当政治战士出身的老练的政治工作者,倒遇到了最大的难题。他踌躇地考虑如何安置于飞?正在他盘算时,他听到于飞气喘吁吁地叫他:

  “政委!”

  按照多年相处之交,除了在会议上,一般只是互称“老于”、“老朱”。一朱明豪一听于飞唤他“政委!”他立刻感到于飞心态的严肃、庄重,心里灵机一动,立刻向于飞俯身过来,一到近前,就感觉到从于飞口中向他脸上喷出一股火气。于飞伸手把大衣掀开,想坐起来,朱明豪连忙伸出双手压着于飞:“团长!就这样讲吧!”他弯下一条腿跪在面前,于飞尽管浑身哆嗦,还是咬牙切齿地说:

  “命令一来立刻过江,决不可因为我迟疑。”

  “这一点没问题……只是你发着这样高烧,你绝对不能过江!”

  于飞腾的一声把盖在身上的大衣一掀,一跃而起。

  朱明豪放缓了口气:

  “我是跟你商量么?你快给我躺下。”

  于飞坚定地叱问:“毛主席的命令是什么?”

  “这我理解,只是病是自然法则,就得科学对待!”

  “怎么科学对待?”

  “你留在这边,我带部队过江,难道你对我放心不下吗?”

  “不是那么回事。你想一想,这是什么时候,难道我能做一个逃兵吗?你以为我眼看着战士们冲进火坑,我独个儿留下来心里能好过吗?”

  “可是你有病呀!”

  “病!病!病!--这点头疼脑热算什么病?”

  朱明豪见他又犟起来,就说:“我担当不了这个责任,让我请示一下首长。”说着手就向搁在旁边的电话机伸去。于飞一把抓住朱明豪的手腕子:

  “老朱,一这绝对不能,那就全完了,我求求你!”

  朱明豪从未见这个铁汉子流过泪,可现在急得泪水直淌直流,特别是他死死抓住的手心像一只熨斗烙在自己臂上,朱明豪急得也差一点哭了出来。

  人啊!

  什么是真正的人?

  什么是明亮的人?

  这就是真正的人。

  这就是明亮的人。

  朱明豪把手挪回来,放缓了口气:

  风风雨雨太平洋“那你说怎么办?”

  “老朱,一你在前面带部队,一分一秒也要争取,老朱!你给两个人,扶也把我扶过江去。”

  说到这里,电话铃一阵急促紧响,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起转向电话机。朱明豪听到渡江的命令,他说了个“好!立刻行动……”他放下电话听筒,严喝一声:“拆线!”电话兵、参谋、通信兵立刻行动起来,有的跳下车去传达命令,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朱明豪转过头对于飞说:“部队立刻下车过江,辎重、后勤等腾出车道进站,再赶上来。”朱明豪指定一个个子高大的参谋,带上于飞的警卫员和朱明豪的警卫员、卫生员,交待任务:“你们负责首长的安全。”听到齐刷刷的一个声音:“是!”他把自己的美国军大衣甩给警卫员,“给首长用?”警卫员有点迟疑,立刻遭到痛斥:“磨蹭什么?赶快拿去!”他自己飘然跳下车厢,在黑夜的人群里不见了。于飞被几个人搀扶下来,脚一落地他确实觉得两腿酸软,两脚无力,但他咬紧牙关,振作起来,他就踉踉跄跄,在很厚的浮尘中,脚挨着脚地移动。

  谁知到了江边,由于一支炮兵部队奉命抢过江桥,大军只好又云屯路边。

  朱明豪对于飞这一冒险行动,是他同意了的,但总是悬着一颗心。他找了好一阵,一个联络兵才把他引到岸崖上,在高高一大堆架桥梁用的木材堆背江找到于飞,这时鸭绿江开阔的旷野上,凛冽的寒风吹着纷飞的大雪肆意旋转。朱明豪想:“这倒是个挡风的好地方。”于飞裹着两件大衣,倚靠在木料上。朱明豪想摸摸于飞的额头,却被于飞一把推开,于飞只逼问:“为什么不马上渡江?”……恰在此时,一个参谋跑步送来一份文件,朱明豪接过来,警卫员打亮手电筒,这立刻引起于飞的注意,他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事?”“一个通报,你不看也罢。”于飞在朱明豪沉吟斟酌之际说:“上级送来的任何文件也不能耽搁。”便伸手来夺,高烧使他两眼发昏,可是,在蓝盈盈的电筒灯光下,他一字一字看下去:

  (中央社东京廿四日电)麦克阿瑟已于今晚抵东京,他今日亲自在韩国主持联军的总攻,并飞往鸭绿江岸上空,视线及於江彼岸二三十英里之处。麦帅告前线司令官说:他要在圣诞节前使战争结末。麦帅对于本身所见情形及高鈒军官的报告甚感满意,他对第九军军长古尔特说:“你告诉官兵们说,他们打到鸭绿江之后,便可以回国了。我希望我的话可以实现,就是他们可以回家过圣诞节。”麦帅座机在大队战斗机掩护下飞抵新义州上空时,该地因前遭美机轰炸余烟未熄,麦帅于鸭绿江北岸上空曾自窗孔详观彼厍(中国〕情形。其后飞机飞至共军司令部所在的江界上空,该地亦在燃烧中;飞机飞至距鸭绿江不远的惠山镇时,麦帅嘱驾驶员摆动机翼,向攻至该地的美军致敬。

  于飞把通报一把摔在地下,他怒喝一声:

  “狂妄!--麦克阿瑟!这里就是美国的‘滑铁卢”,我让你片甲不归,过江!”

  可是他向前迈了两步,踉踉跄跄,一歪倒在朱明豪和那个大个子参谋的怀里,他们急忙又扶他坐在木垛后面。他气喘吁吁,心急如焚。朱明豪连忙叫卫生员再给他测体温,一于飞烧得嗓子有点哑了,他不得不喘息一下……随后,他拉着朱明豪的手说:“政委!我忍不下这口气呀!美国人欺负我们太厉害了……我们打日本八年,可怜中国呀,遍体鳞伤,一片焦土。美国人立刻武装了八百万蒋军……结果我们打出一个新中国……现在,他干脆直接出面……政委!我忍无可忍呀!”谁知,卫生员取出体温计,一看就愣住了,随即递给政委。朱明豪在雪亮的手电筒灯光下一看,--啊,朱明豪寻思:“事已至此!”他就如实告诉了于飞,于飞回答说:

  “只要过了江,我一切听你摆布!”

  “那要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

  “用担架抬你!”于飞一下又冒起火来,“你让我躺着见麦克阿瑟吗?我要站着……站着……”朱明豪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这是什么话?难道担架上的病伤员都是弱者?”

  于飞一躺上担架,就昏迷不醒了。过了江,朱明豪把于飞寄托在松风里一个朝鲜农家里,由于军情如火,朱明豪就径自奔去指挥部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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