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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23章

  王亚芳从转运站出来,按照老政委的交代,在岔头口上等着匆匆赶来的军医。他们俩人沿着两旁山岭上布满松林的曲曲弯弯的小路一这路愈走愈窄,树林愈来愈密,密得整个峡谷都浓成一片绿色。王亚芳原来没留意,后来发现有一道小溪委曲蜿蜓,浅浅清流,又发现小溪边上有一个战士看来正在焦灼地等待他们,他们便踏着石头块,趟湿裤脚,跑过小溪,急急忙忙走向紧靠在悬崖陡壁之下的一户农家。王亚芳四顾了一下,深感这是一个很好的隐蔽之所,她三把两把脱掉棉军靴,拉开糊了白高丽纸的隔扇门,一眼就看见一位首长躺在炕上,满脸煞白,昏迷不醒。于飞由于在江那面烧得满面赤红,一他不知道自己怎样过的鸭绿江,也不知道自己怎样睡到这里,现在却脸色灰白,也偶尔张一下眼,随即又昏迷过去了,有时发出喃喃的呓语。王亚芳三步两脚走到病人跟前,跪下来,她从病人含混不清的声音中断续听到:“过……江!过……江!”不知怎样,她的两眉紧紧皱起,但她马上抑制了自己,很利索地把温度计顺着衣领插到病人胁下。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部、肺部,仔细地反复倾听,然后量了血压,等他做完了一切检查,王亚芳取出温度表,她一看脸上刷地一下变得雪白。医生一看:“40……”医生立刻站了起来,王亚芳也跟着站起来,医生嘱咐,一天打两次针,退烧、消炎,又从药箱里取出几种药片,也规定了服量、次数,然后说:

  “王亚芳留在这里看护,我每天来。”

  说着就急急忙忙带上那个男护士走了,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吓嘱:“病人醒转,想吃东西,不可给他吃饭,只喝点米汤……”王亚芳既然承担起这个特护的任务,她立即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病房,可是她放眼扫了一下这房间,炕铺非常洁净。她从自己挎包里取出白大褂,穿在身上,头上戴了雪白的护士帽,这是我们在前面没有见过的一种形象:她那细长的身材,在白布褂里显得特别婀娜,又特别严肃,一她缓缓跪下来,注视着病人,眼光里充满温暖的同情,她心下想:病人正在受折磨,也许他想醒过来,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她一想到在这瓦砾成堆,烟火飞腾,尸体狼藉,血流四野的朝鲜战场……她立刻又想起病人刚才喃喃的呓语:“过……江……过……江……”她就理解这个首长的心理,他为这十万火急的军情是多么焦灼,一可是,他现在却躺在这里,他又是多么苦痛……于飞有时脸上平静之极昏睡像个憇适的婴儿,有时脸颊颤抖得像在紧紧搏斗。幸亏从江那边带过一个热水袋,她好几次吩咐警卫员换上小河里的冷水,轻轻敷在病人的头上,她似乎觉得病人由此露出一阵舒适之感,她的沉重的心情便也放松了一点。这一天,她整个夜晚都没睡觉,使得警卫员十分过意不去,就轻轻对她说:“护士同志,你倒一会,我替你值班。”“不,不可能。”在这紧急时刻,她整个身子,整个血肉,整个灵魂,都在和病人一起搏斗……是的,必须挺过去!必须挺过去!--病人一次喘息,一次呓语,一次翻身,她都伸手扶持,细心照顾。她好几次试温度表,可是没有下降,--次一次的失望使她跟病人的心贴得愈来愈紧。于飞在高烧之下,思维已经不清,但有一根神经一仿佛一根细线在颤抖着。

  这是真实的幻想。

  这是幻想的真实。

  在几天以前,鸭绿江上接近江岸的地方,已经结了很厚的冰凌,可是江心墨蓝色的江水还在汹涌奔流,尽管乌云那样低垂,风雪那样呼啸。大火从朝鲜方面发出凶恶的闪烁,炸弹又从大火中爆炸出血红的红光,可是在这一切由人制造的邪恶与罪孽的压力之下,鸭绿江却发出大自然的更强烈的呼啸;好像大自然与人生做着较量。事实说明人生比大自然污浊,而大自然比人生圣洁。一部分美国兵冻作一团,当他们顺着高山满是溶雪的泥泞小路,奉令向鸭绿江前进,一当他们猛然听到江流的咆哮的声音,突然从内心里发出恐惧、不祥之感。他们走下山来,到一座熊熊燃烧的房屋边。这明亮的火光一下照明了这群美国人的模样:一个个面孔冻得雪白,多少天没刮过的胡须像蓬乱的野草,嘴唇哆嗦着,来不及装备上北极装就被麦克阿瑟驱赶到冰封雪冻的极北方。现在,他们在单薄的军衣里哆嗦作一团,他们把手边能找到的一切毛巾、手帕都围在脖颈上,他们全身上下肮脏、污浊,实在是狼狈不堪,见了火,立刻都扑了过去,烤火取暖。

  太阳快要落山了,美国的巴大维和凯瑟两位将军,乘坐吉普车,从倒在火堆边上疲惫、肮脏的美国士兵身边驰过,谁也没理睬谁。车子在一个小山岗上停下,鸭绿江就在他们脚下发出疯狂的怒吼。巴大维心里在颤抖,却张大充满野心的眼睛,故作矜持‘向鸭绿江对岸望了很久,他觉得在旁边人的注视下,他应当发一句什么豪言壮语,但是他举着望远镜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寒风瑟瑟,冷气逼人。

  巴大维终于说了一句:

  “感谢上帝!是上帝的旨意,在这时刻,让我看到了中国。”站在这里时,除巴大维和凯瑟两个美国将军外,还有海恩斯少校、福斯特中校。肥胖的福斯特,原来就是范弗里特的部下,他和范弗里特一样,两手染满了希腊人民的鲜血,就是用这些血换取到一枚荣誉的银星章。他的双重下巴像一堆肥肉,垂在颈下,眉毛很浓,眼光很亮,说他像个海盗,一点也不为过。海恩斯跟福斯特刚好形成对比,他白晳的消瘦的面孔,他不像一个军人,实在也不是一个军人,他的父亲在1900年是一个美国步兵军官,参加了八国联军,闯进北京。现在缕缕行行的美国旅游者到圆明园凭吊遗迹,而那正是他们父辈留下的罪证。后来,他就留在美国驻中国的大使馆里,当武官。因此,海恩斯是在中国长大的美国孩子,因此海恩斯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而且后来回美国上学回来,就在一个教会大学当了教授。一谈到中国,他就自命风雅地说起他收集的中国陶瓷,实际上,他的兴趣既非教学也非陶瓷,而是收集各种各样的情报资料,提供给美国中央情报局设在亚洲的一个秘密机构。现在,他以“中国通”身份,跟随巴大维来到鸭绿江边,当巴大维感谢上帝之后,转过头来问道:

  “海恩斯少校!那就是你们的中国了吗?”

  “是的,将军!不过那还不是我们的。”

  这话似乎激怒了巴大维,但又鼓舞了巴大维的锐气。巴大维把手一指:

  “不是我们的,会是我们的。”

  正如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个强盗很容易产生歹毒的心肠一样,他挺了挺胸脯,又向中国方向看了一眼,一多少贪婪?多少恶欲?他深为他回话的得当而疯狂地大笑起来。一个冻得浑身发抖的记者,连忙在笔记本上速写。巴大维认为在这个“伟大”的时刻应该留下“伟大”的纪录,他破例地口授了一条新闻给这个记者。几分钟之后,这则消息飞遍西方世界:“美军抵达中国东北边境之际,共军在朝鲜东北部的抵抗已宣告瓦解。”在巴大维的命令下,美军的炮兵牵引车又向前推进,钢铁履带在冰冻的道路上发出了碎裂的轧轧声。美国记者触景生情,在那则新闻上又加了“得意”的一笔:“大炮向东方瞄准,美国国旗在鸭绿江上飘扬海恩斯少校对巴大维说了一句恭维的话-“将军!在100年前大英帝国把炮口转向东方。将军!现在你的炮口面对着中国!”

  这一夜,雪下得很大,远方血红的火光朦胧地一闪一亮,炮声在风雪下面也显得十分沉闷。在战场上,愈是杌闷,形势愈是紧张,因为在这沉闷之下,你无法预测战争会发生什么奇特奥妙的变化。六连连长陈永进带着部队在东面一带峡谷里遇到很深的积雪,一陷下去雪就没到胸口。战士们身上背着枪支弹药,手榴弹,干粮袋,包袱,加在一起,足有四十来斤,这些分量连同体重,一下陷到深雪里,就如同落在沙窝里一样,拔也拔不出来,动也动不了。大团大团的飞雪像弹头一样,迎面扑在脸上,眼张不幵,嘴张不开,气也喘不出来,稍一咧嘴,气就给雪、风堵回去了。陈永进名副其实,在战火长期锻炼中,一造就了他一副永远前进的性格,特别是在最危难关头,他就可一跃而起:“我到朝鲜来是打美国鬼子的,谁知道遇到狂风暴雪的阻拦于是,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奋臂一呼,声震大野:“拉起手来!同志们!谁也不准掉队,紧紧踉上前面的,走啊!拉起手来!走啊!”

  这一大批队伍联作一片,连爬带滚,闯出冰山雪谷。

  陈永进这个老兵,是于飞一手带出来的,还在鸭绿江那边等候过江时,他就探听到团长病了……当队伍越过一座高山峻岭,在一道岔路口上坐下来休息,由透闪出来的一线灯光,他摸进转运站,一看站长就是解放战争中负过重伤,将他抢救下战场的卫生员,在朝鲜战场,不期而遇,自有一番热火,他却巧妙地从这里打探到团长就在跟前松风里的消息。于是,他把队伍交代给副连长,自己一个人沿着小河向山峡谷里走去。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找到于飞所在的农舍。他刚要进去,就给一个年轻的小警卫员拦住,问他来找谁?这里不能进去。陈永进一很喜欢这个青年人,只是个头太小,一看就是新兵,怕急于渡江,来不及挑选就分派给团长,团长就把他带在身边。陈永进心里寻思:“怕他挑不下这副担子。”“我是六连连长,一在国内战争中是老团长一手带出来的。”这“老”字不是从年龄上说,是从他同连长关系上说,显得很亲密,这一点打动了警卫员,“打出新中国后我转到农垦方面,一听美国人在朝鲜又挑起事端,我忍不下这口气,就报名参加志愿军,我死说活说,要求编到老团长这里来,-跟着他作战有信心,-我知道团长生病,我见一面也算报了到。小同志!你看怎么祥?”经他一番说服,小警卫员缓和下来让他坐在台阶上,脱掉糊满污泥的沉重的靴子。

  陈永进推开门,轻悄悄走进屋里,他两眼扫了一下,看到门窗上都挡了雨布,静悄悄的,只有一支蜡烛的火焰在跳跃。他蹑手蹑脚向团长走去,一坐在那里的王亚芳,同困倦挣扎,刚一合眼,就给一阵冷气惊醒……陈永进跪下来,她一看,不免大吃一惊。王亚芳见这么一个满身冰雪污泥的人贴近病人,一股火气立刻涌上心头:“你是什么人?首长正发高烧,你一来就带进一股冷气,还会带来细菌……”这一声喝倒把陈永进吓住了。他一心想看一眼团长,却没想到会给病人带来什么,他讷讷地:“我……我……我立刻就走……”偏偏在这时,于飞突然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叫道:“陈……永……进!陈……永……进!”他好像惟恐这个他非常想见到的人,在他眼前稍纵即逝。这却使王亚芳喜出望外,--”下涌出眼泪想到:“他总算醒过来了!他总算醒过来了!”陈永进一把把冻湿的棉军衣甩掉,跪到团长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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