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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24章

  “首长!你受苦了!”于飞想笑,却笑不出,只见嘴唇两角苦涩地颤动了一下,头一歪又昏迷过去了。王亚芳立刻抢上去,伸手枨住病人的脉搏,陈永进看着这情景,悄悄退了出来。

  他心里一直捉摸着一件事。

  他觉得这事很重要,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主。

  他走回大路上,却没回自己的连队,他在前进的队伍中寻找什么人,--啊!真的寻到了。

  师参谋长正在喊叫:“六连的人在吗?”

  他一听,又是当年战场上的老首长,他立刻跑步过去,敬礼:“六连连长陈永进报到。”

  “好哇!老陈……”

  师参谋长好像在这冰天雪地、炮火飞红的异国他乡,一下看到亲人,伸出两手,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好一阵亲热。

  “首长有什么指示!”

  “老战友了,什么手掌脚掌的……”于是师参谋长放低了声音,其实在风雪怒吼声中,就是大声喊话也无人听见,但这样做既证明这是机密,又说明战友的信任:“网已经撒开,就要合拢,打几天几夜恶战,也要给美国鬼子一个下马威……我来就是督促你们连队迅速插进!”

  “六连一定不辜负首长的信任,只是我有一件事放不下心“什么事?”

  陈永进向松风里方向一指:

  “我们团长发高烧昏迷在这里,刚才我趁部队休息,去看了一下,一我看到他那个警卫员是个新兵,这场恶仗,怕他顶不下来,我想把我们连的通讯员何明亮调换一下……”

  “朱明豪真乱弹琴,于飞生病为什么不报告?”他喘了口气,“你说的事就这么办吧!”

  “可得有个证据呀!”

  “老陈呀!你还是事事扣得紧,我给你写。”

  警卫员打亮手电筒,用手捂着亮光,只留一道光线照在师参谋长的笔记本上。师参谋写下“调何明亮担任于飞的警卫员!”然后签了名,“剌”的一声把这张纸撕下来交给陈永进,“我把六连先带走,你跑步赶上来!”

  陈永进转身走到坐在路边休息的六连那里,叫了一声:

  “何明亮出来!”

  陈永进听到师参谋长已经向六连副连长下命令,在副连长一声“立起”之下,全连队“虎”的一声站了起来。陈永进一把拉出何明亮,短促地说了一句:“跟我走。”说着俩人一先一后向峡谷里飞跑。跑到那农舍前,陈永进脑子里转了一下,何明亮这孩子一坚强、灵活、负责,这没问题,只是他那个犟劲,未必说服得了,可是他自己又得迅速去追赶部队,他下定决心,“下死命令!”他们坐到台阶上,陈永进叫何明亮脱靴子,果然一下碰了钉子,何明亮一拧脖子,“我一定要打胜入朝这第一仗!”陈永进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地喝了一声:“难道入朝打了一仗就不打了吗?这是师首长的命令,没什么折扣好打的!”一何明亮一下给连长的威严镇住了,他嘴里嘟嘟嚷嚷,但还是勉勉强强解开鞋带,脱了沉重的靴子,叭一声摔在地下,何明亮心上的火焰,一下给水浇熄了,他委屈地流下眼泪,但在连长连拖带拥下走进屋里。

  王亚芳拧了一把手巾,给团长擦了擦脸。

  一听到有声音,立刻仰起头来。

  她看见六连连长带着一个满脸冻得绯红,长得十分英俊的青年战士进来,可是这战士怒气冲天,噙着泪水:“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没来得及问,陈永进就把师参谋长的手谕先给何明亮看,再给原来的小警卫员看看,他对小警卫员叱了一声:

  “快!”一小警卫员一手拎着背包,连背也来不及背,陈永进一阵风般就把他拉上走了。王亚芳一心扑在病人身上,就没有问什么。正是这一夜,于飞出了满身大汗,淋漓的汗水,湿透了棉被,王亚芳不禁为之一喜,心里想:“这个人多么顽强呀!”于飞在昏迷中还时时发出下命令式的呓语,甚至伸出手指做出指挥的动作一她的整个心灵跟病人的心灵融合在一起,挣扎,奋斗。于飞也半昏迷、半清醒几次,一有一次,他朦胧的眼光落在王亚芳给他打针的手上,他觉得这双手那样白皙、温柔,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几只玉葱般娇嫩的手指给照得通红,像半透明的细细的红珊瑚枝,于飞的潜意识中漾出模模糊糊美感代替了急灼、烦躁,可是只那一刹那,他又昏迷过去了。一这是他生命的转机的一夜,他仿佛在澡堂的热腾腾的蒸气里。王亚芳隔一会就用毛巾给他擦汗,满头大汗像急急的水注,从额头上通过紧闭的眼睛,从那坚毅而顽强的两颊的曲线蜿蜒而下……然后流到热呼呼的脖颈下去,最后汇集到一起一伏、肌肉发达、气势坚强的平坦的胸膛上大风刮得屋顶刷刷响,这时在于飞心中耀动一阵亮光,闪过一片银幕,他的两片嘴一张一合,发出喃喃的声音。王亚芳只怕这是痛苦的呻吟,便把耳朵凑到他脸上,一哪怕是痛苦的呻吟,对王亚芳也是可喜的微笑呀!可是这个铁人,在两天一夜的昏迷中,一丝难过的呼唤也没有,他的顽强的生命在进行着一场鏖战,就像在一场真正火热的战斗中他从没有过一丝畏惧一样,一他光彩焕发,飞马向前,呼呼的风声正在劈面而来……(这就是屋顶上枯枝乱扫的刷刷声》……然后,他感到轻松、舒适,像一个婴儿一样酣然入睡了。王亚芳从掀开的一点被角里闻到浓浓的汗味,她便把被头压压紧,免得再受风寒,她心中满怀喜悦。聪明伶俐的何明亮发现护士的脸色苍白,脸庞削瘦,心里十分感动,便过来问:“情况怎样?”“很好!很好!”

  “那么,你休息一下,我在这儿守住。”王亚芳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人,觉得他憨厚可靠,--自己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没合过眼,现在心一放宽,也觉得全身酸软,疲乏之至,便点点头,退到墙脚下,脊梁靠着墙壁,一下就睡着了。在黎明到来时,一股寒意突然惊醒了她,她机灵一下醒转过来,见警卫员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睁着两眼,纹丝不动,她连忙召唤他“快,快……加点柴火。”她爬到病人身边,摸了摸额头,细细汗珠润滑得像涂了油脂,不再炙手可热,进而有点清凉。他睡得那样平稳,鼻孔里发出匀称的呼吸。王亚芳连忙取过温度计,将手伸进被窝,把它插在病人的腋下,等她又静悄悄取出温度计,便连忙走到小马灯前,仔细观看那水银注,一啊!38.6。这时,她听到警卫员在屋外砍斧头的声音,不知怎么回事,她回到病人身边坐下来,将脸伏在自己的膝盖头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是治疗与病患者之间一种难以叙说的感情,他们的灵魂一道苦苦搏斗过,一动一静,触肠动心。王亚芳正是这样一个圣女,她绝不是那种对病人冷冰冰的人,自从投入抢救以来,她就心急如焚,一她祈求着,她期待着,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鼓起不可能有的力气,她的心紧贴着病人的心,她的心感到他的心的每一次颤动。现在,当病人从生命线上回转过来,她的感情忍不住轩然倾泄,一这是多么巨大的女性的深情,这是多么深沉的医风的圣化……当她发现警卫员抱着木柴从灶间的门过来,将枯枝败叶塞进灶洞口,不久,红暄暄一片火影在墙壁上,屋顶上,满屋里人心上下跳跃着,这时纸窗上像一层薄冰一样的薄薄的晨曦的青色渐渐浮现出来。

  天亮了。于飞醒转过来,一他感到全身软弱,也感到意外的轻松,他低声唤了一声:

  “护士同志!”

  王亚芳连忙爬了过去。

  “给我一点水喝。”

  王亚芳跟何明亮又拢了一把火,在锅灶里烫了早已准备好的大米粥,她记得医生的叮嘱,只盛了一小碗稠糊糊的米汤。当她用小勺喂给病人时,她看到病人的嘴唇烧得发紫,紫色里翘着细碎的皱皮,她看在眼里,十分怜悯。于飞喝下温温的液体,从喉咙到胃里,感到无比的清爽、舒适。他急急地问:

  “我的部队在哪里?”

  “你们当指挥员的就是这种急脾气!”

  “我不是好了吗?”

  “你没有好,温度38.6,算好?你折腾,还会升上去。”于飞望了她一眼,她的神情十分严肃,觉得这个护士不大好惹,就不敢做声了。

  王亚芳爬到电话机旁,给野战医院打电话,找到了给于飞治病的军医,告诉他病人已经退烧,喝了一碗米汤。军医告诉她,他马上就来。

  谁知正在这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久停到屋外,马匹轻轻嘶叫了几声,显然骑马人已经跃下马来。不久灶间的门一开,随着拥进来的一阵白浓浓的雪雾,走进一个满身冰雪的人来,他伸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冰雪。王亚芳一见这来势,就挺身而起,挡住了他,来人给王亚芳的动作镇住了,便低声交谈:“团长怎么样?我是团里的参谋,团政委专门派我来看他……”“退烧了,清醒了,但还是38.61,一还是高温呀!”参谋脱了靴子,放轻脚步走近团长。于飞听着不远处传来剧烈的126炮声,密如连珠,烈若火崩,正在焦灼地想着:“不知道部队在哪里?”一眼看到孔参谋走到跟前,连忙抓住他那冰凉的两手,觉得自己手心还是焦热。他还没开口,孔参谋就大声说道:

  “朱政委叫我来看你!”

  于飞急灼灼地问:“部队怎样?”

  “全团投入战斗,进展十分顺利。”

  他像从火线上带来一股火气,说话慷慨激昂。

  于飞一把掀开棉被:“给我地图。”

  王亚芳对于来人粗声粗气早已不满,至此几步跑过来便又是愤怒又是娇嗔地喝道:

  “刚好一点就要折腾,这里要听我的!”

  她把于飞按倒,把棉被给他盖好,塞紧被头。经她这一喝,又把孔参谋镇住了,趁机喘了几口气,把声音放轻:

  “政委还说……”

  “说什么?”

  “要你安心抓紧时机把病治好,前方的事请放心,师首长已经亲临前线指挥了。”

  “形势不利?”

  “哪里!我们把麦克阿瑟的威风打下去了,敌人正在狼狈溃退。彭总的决心可大呢!我们撒大网,正要拉网抓鱼……”

  于飞非常怨恨自己为什么在这紧急关头生病,恨不得一跃而起,难道我就不能打上这第一仗吗?可是望望王亚芳,又只好按捺下来,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房门拉动,王亚芳一看,走进来的是军医,还带了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护士。

  孔参谋见这情景连忙说:

  “后勤部队跟上来了,我给首长带了两匹马来,我走了!”说着就转身跑出门外,只听得急急的一阵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远处。

  孔参谋最后两句话,使得于飞心中暗喜。

  军医叫王亚芳再量一下表,一看38.41。军医说:“温度降得很快,照常眼药,注射。”然后转过头来对王亚芳说:“院长调你回去,立刻有行动,抓紧一点。”

  王亚芳听到要上前线,心不觉一喜,她向新来的护士交代完毕,立即拉了背包背在身上。当她急匆匆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回过头来又看了病人一眼,她这时好像才第一次看清这个病人:他脸上虽然有点泛黄,但那虎彪鲳的两眼上闪着灼灼亮光。在这同时,于飞好像也才第一次看清这个女护士修长的身材、俊秀的脸上有两颗大眼睛。两人眼光触到一处,那一刹那却有一种恋恋之感,--这是南丁格尔与病人之间,病人与南丁格尔之间的深厚的情感,这是红十字的博爱之感,这是白大褂的圣洁之感。不知怎么,从王亚芳心里漫出一股酸楚的失落感,她不能再多停一秒钟,她跟病人共同受着苦难,现在遽然分开,她连忙咬紧嘴唇,忍住泪水,决然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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