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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50章

  这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连来得最早的欧阳铁石也说:“还没瞧见过这样弥天大雪呢!”

  狂风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在峻峭的悬崖绝壁上,你会觉得岩石在碎裂,山峰在动摇,空中像宇宙巨人在急急抖着雪白的帷幕,雪花簌簌地旋转着已经不是一片一片,一团一团,而是揉成厚厚的一层,使得整个空中都冻成一块坚冰。我们的先人啊!在那古老年代里,受的是什么样的苦,遭的是什么样的罪,为了不让金砂流掉,他们冒着严寒酷冷,凿破坚冰,把两手冻红,双颊冻肿,在拼搏,在撕斗,苦苦追求着金砂,可是不到半个时辰,冰层又冻得铁石般坚硬,于是又凿又冻,又冻又凿,淘出一点点黄金。狂风把天空扫净,夕阳在雪岭冰峰上照出闪闪的绛红色。可是,个个人不但棉衣冻得僵硬,连身子也冻得失去火力。跑遍全世界五洲四海,中国人到哪里还是中囯人,他们在生活习惯上永远保持着整齐清洁。于虎回到窝棚里,吹旺炭火,烧壶开水,洗刷干净,把两脚伸到木盆里泡在温水中,这实在太舒服了。几个人围聚在小炕桌上吃饭时,于虎一仰头向嘴里倒进一杯烧酒,一股火辣辣的热气顺着喉咙流下去,喜得他大口哈了一声,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土豆吞将下去。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些逗乐子的话。于虎是个性情内向的人,他喝酒脸不红,反倒有些发白,不过这白里泛着一股快活的神气,瘦筋筋的两颊,变得柔和起来,两眼像汪着泪水似的闪光。他听听窝棚顶上像有狂飞乱舞的雄狮、恶虎在翻转奔腾,可是,身旁的人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意趣很浓,他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投入其中,好像为了赎回一天冰冻辛苦,得乐个够。不料正在这时,一场灾祸一下落在眼前,真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先是门上砰砰敲得很急,于虎眺起来时,只见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闪将进来,这人气喘吁吁,慌乱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于虎!他,他不见了!”

  于虎一只手像铁钳子一样,一把握住来人的手腕,厉声问道:

  “谁?”

  “谭天寿。”

  这句话像炸药轰在于虎头上。

  于虎半天没做声,整窝棚的人都站起来望着他。

  他心里冷冷地一响,怕出的事果真出了!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提防这一着。

  “什么时候出了这祸事?”

  “今天,又累又冷,吃了晚饭就睡了,睡到这个时辰,有人起夜,一看少了个人,正是他,不过,这样黑天没火,狂风大雪,不会走远。”

  于虎两道眉毛一皱说:

  “不一定,看他是怎么走的。”

  说着,他披上短羊皮袄,就朝外走,于虎大步流星径直向窝棚后的马槽走去,果不其然,那惟一的一匹白马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精心细密地察看着雪地上人脚、马蹄的痕迹,到山坡下,看来,谭天寿牵马至此就跨马逃跑了……于虎张望着白茫茫的远方,心里煞是痛恨自己:他瞟着这小子,这小子竟从眼皮底下溜掉了。狂风把大团大团冰雪扑到他脸上,他脸上的疼痛一直痛彻得他的每条血管都在颤抖,他伸手从地下抓了一大把雪吞了下去,他想用冰雪销蚀怒火,“咳!事已至此……”于虎一直瞄着谭天寿,因为他从这人行动坐卧上发现了异常现象,他常常想:这人是我带来的,一我可能给这群淘金人带来祸害,而祸害就出在眼前了。而且发生在他们饮酒作乐、欢笑连天的时候。他深深觉得“这怎么交代?”可是他顾不上这一切,急火火跑到欧阳铁石门前,把门板敲得砰砰响。门开处,欧阳铁石只披了一件对襟小棉袄,显然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于虎管不了脚上沾满冰雪泥污就一步踏了进去,他说:

  “大哥!出事了!”

  欧阳铁石这个魁梧的大汉,胆量宽大,心地沉着,压低声音说:

  “别急,什么事?”

  “谭天寿逃跑了……”

  话一出口,欧阳铁石两颗大眼睛一下瞪得老大,一下又眯成一条缝,他是在想什么,只一刹那间,他一拧身,打开他枕头下的木箱,掏出一个小木6,一打开,他就愣住了。他知道大家伙交给他管金砂,是对他万分相信,他一个人睡一个窝棚,出入门箱子都锁得很严,而且一天淘出的金砂包一个纸包,到月底好分给众人。现在木匣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手上这个空匣子,像闪电般,俩人的目光碰在一道,一下冒出火花,不同的是,欧阳铁石的眼光在说:我怎样向大伙交代?于虎的眼光像刀子一样,锐利但又满含苦涩、自责、自怨,入木三分。欧阳铁石一股怒气冲天而起,他把脚一跺,震得整个窝栅都摇颤起来,发出吼叫的声音:

  “家贼难防啊!我一定要亲手把他抓回来。他抓的是大家伙的血汗啊!大家信我,出了这事,让我怎么见人。”

  于虎懂得,欧阳铁石这时心中热血沸腾,于虎这个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能为的人,一把抓住欧阳铁石的两手,这两手在簌簌抖颤,他知道这个钢铁汉子是吞不下这一口气的,他自己倒冷静下来,他说:

  “这抓人的事由我去,铁石大哥!你得坐镇在这里,可不能乱了营,得防备万一啊!”

  欧阳铁石立刻体会到于虎这人是多么机智聪敏,多谋善断,他把自己一下爆起的火气勉强压了下来,低声问:

  “你怎么个抓法?”

  于虎说:“贼总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他预想我们得天亮才会发现,我估摸他在博迪。”

  “博迪可是个杀人出血的地方呀!”

  于虎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给欧阳铁石听,欧阳铁石点头同意。这时,各个窝棚的人都出来了,在那儿等着,都在心里想:“怎么办?怎么办?”欧阳铁石走到人群中来,他瓮声瓮气的声音压倒狂风、暴雪:“我欧阳铁石对不起难兄难弟们,我闯南闯北闯到这个地方,栽在这个无耻的小人手里。”说着他噗咚一声跪在地下,他仰天大叫:“我们的金子都给这贼偷走了,是大家伙儿的血汗呀!我欧阳铁石罪该万死呀!”这大声的哀号出自一个耿耿忠心、无我无私的大丈夫口中……大伙紧紧围拢欧阳铁石,许多只手伸向他,把他从地下搀扶起来,于虎说:“铁石大哥!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说这话做什么?我们都听你的发话吧!”大伙轰的一声响应于虎的话,这时风搅着雪,雪搅着风,风在催人,雪在催人,“你发话吧!”“你发话吧!”欧阳铁石把跟于虎计谋好的法子一说,人群中这一个那一个嗷嗷叫:“我去!”“我去!”于虎心细,他从人群中挑选了十个人,都是原来跟欧阳铁石来到这里同甘共苦的。他带来的人一个也没有选,每人点起一支火把,火光熊熊,于虎带头向凄迷的风雪中走去。

  夜漆黑漆黑的,大风狂暴的横吹竖扫,震天撼地。雪下了几天几夜,掩埋了道路,掩埋了大地。于虎一脚踏下去,噗咚一下,整个人陷到雪里,一下没腰深,于虎喊叫大家拉起手来走,可是,喊叫的声音一出口,就给狂烈的暴风立刻吹走。于虎只见东一个西一个的火把,心里一惊:“这不散了营了?”他在深雪中挣扎,好不容易把大伙拉在一道,他一个个凑到耳根边说:“拉起来走!”“拉起来走!”这样十一枝火把在凄迷的大雪中才拉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火龙。

  旋转的大风迎面扑来,风是抓不到手的,看不见影的,可是这个夜晚的狂风却像筑起的一道天穹中的铜墙铁壁,而这铜墙铁壁又一下向他们倾倒下来,堵住了,挡住了。于虎已经满身大汗,热气腾腾,可是,汗水一流到胸凹口上就如同一条冰冷的小河,他挺起消瘦而坚硬的身子,侧着肩膀,低着脖颈,就像西班牙斗士在挥舞红布挑动下凶横狂暴起来的雄牛,硬是从又硬又冷的风雪中钻了个夹缝。他紧紧攥着后面人的手,一步一陷,一步一陷,从雪地里跋涉前进。于虎跟狂暴的大自然搏斗,因为他胸中燃着比风,比雪,比冰,比冷还强烈的怒火,他一心一意地想:“一定要抓到这个贼。”这时他已经不是悔恨自己不该从旧金山带上这个人,“咳!当时我太心软了!我太心软了!现在给大伙带来这么大灾祸。”这时……不,现在,使他千倍百倍愤恨的是痛心疾首的耻辱感,让这败类跑到异国他乡,来败坏中国人的名声!就是这股力量,推着他前进。就这样连跌带撞地爬上一道山岗,他心里豁然一亮,一眼看到前面远处有一簇簇火光,“啊!--博迪,到了博迪了!”

  大自然真是神奇奥妙,不论狂风、暴雪、黑夜多么粗野狂暴,可是,一线极淡的曙光却如同一条漫漫的河流,冲破一切,洒向人间。这时,于虎实在太乏累了,但觉得脑袋一迷糊,一下闭上眼,就在这倏然之间,他睡了一觉。当身子摇晃着要倒下去时,他猛地清醒过来,可是上下两只眼皮却冻结一道睁不开来,他急急伸出热手掌焐在双眼上,眼睫毛上的冰珠变成水珠,他才清醒了过来。一看十个人都跟他一样,有的已经倒在雪堆上,他心上一惊:“这是要冻死的!”他连摇带喊,你拉我推,才站立起来。于虎把手向前一指,喊了声:“博迪!”一阵兴奋的气氛使大家加快了脚步。到博迪附近,于虎令大家熄了火把,悄悄进入由许多横七竖八的木头垒的房屋组成的镇落。玻璃窗上热气腾腾,烟雾朦胧之中透出闪闪发亮的灯光,传出吆三喝四的声音。街上有几个醉汉,又是吼叫,又是哼唱,在人群中歪歪倒倒,脚绊着脚地走着,有一个一下竟倒在雪地上睡着了。于虎一处处寻找,谁料扑了空,他心里暗自嘀咕:“莫非这个贼高我一招,远走高飞了?”一他想把自己猛跳的心压静下来便寻了一处木门槛坐下来,摸出烟袋来拧了一锅烟叶抽将起来,不料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谭天寿高声喊叫的声音。他连忙在鞋底上磕掉烟火,跑去躲在一处,听那召唤的人,他又惊又喜地寻思了一下,这博迪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看来要有一场恶斗。他摸了摸别在腰带上的匕首,他冷峻地说:“留几个人守着窗户,不让那贼跳窗逃跑,剩下的人跟我来!”

  于虎悄悄推开门,他从暗处进到亮处,一下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闭了一下再睁开,才看见有几个外国女人,影影绰绰地发出娇声媚气的笑声。他仔细寻视,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肥胖粗壮的美国人,坐在方桌正面,从梁顶上吊下来的灯光照射处,这人满脸蓬松着胡须,肥头大耳,神色十分骄横傲慢,显然这人在坐庄,俯身桌上,胸前拥着一大堆金块、金砂,举起桌上一瓶白兰地喝了一口,而后轻蔑地朝几个人吼了一声:“快下赌注,我可要发牌了!”说着扑克牌簌簌像秋风中的落叶,从他手上飘出去。于虎向另侧一看,正是谭天寿,这个可耻的小人,酒意醺醺,赌兴正浓,他腿上坐着一个打情骂俏的女人。于虎顿时火闪闪地露出两道眼光,他将头一摆,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几只手像铁钳子一样紧紧把谭天寿抓牢。谭天寿一见于虎,他的脸色立刻像高丽纸一样煞白。那个坐庄的美国人眼看打乱了他的赌局,立刻猛跳起身,伸手向腰间拔枪。于虎见这人膀大腰圆,威武有力,立刻跳了过去,把美国人刚刚拔出来的枪一扫打落地下,然后手疾眼快,一脚将手枪踢开,已经抠了枪栓的手枪闪出一道火光,发出子弹爆响,响得满屋像砸碎了钢骨铁片,震得屋顶上尘土簌簌飞扬。那美国人带着瞧不起中国佬的神气,一把抓住于虎的手臂,在朦胧的灯影下于虎看见这只长满毛的白皮肤的臂膀,心里一阵恶心,怒气上升,他凭借着从小练就的一手好拳脚,同那个美国人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一下子顺手扭住美国人的手腕,佧紧脉门,顺手一推,这美国人沉重的身子扑通一声,死死地趴在地下,他挣扎起来,想再动手,于虎十分冷静地喝道:

  “这是我们的事,你走你的吧!”

  这美国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面瞅着于虎,一面颠着一身肥肉,抢到他原来坐的地方,把一堆金子连搂带扒地抱到怀里,夺门逃跑了。这时,这间赌场里乱作一团,门敞开来,大团大团雪雾拥了进来,和屋里的热气混成一片,旋回悠荡。有人把桌子撞翻,扑克牌飞得到处都是。于虎沉着、严峻地走到谭天寿跟前,轻轻叱了一声:

  “放开他!”

  只见谭天寿脸吓得雪白,那脸皮就像打了霜的叶子蔫得一卷一卷的,在冷风里轻轻地颤抖。

  “谭天寿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谭天寿两腿一软,噗咚一声跪在地下,哼哼唧唧地抖着嘴唇说:“大……哥!高抬……贵手……饶……饶……”

  于虎又轻蔑,又厌恶,他恨不得拔出匕首把这个无骨气的东西一刀捅死,省得他在外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他就一句一颗子弹似的,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

  “谭天寿!我瞎了眼,在旧金山街头,你也这样求过我……我念你孤身一人,流落他乡,我没顶住你的甜言蜜语,你这个小人,从那时你就安下罪心……这一回我还能饶你!”

  这几句话吓得谭天寿浑身上下,筛糠一样发抖。

  “……我……罪该万死……任凭你怎样发落……行……只留……留我一条命……”

  于虎吐了一口唾沬,刚果决断地说:

  “可耻!”

  他说着把铁箭头一样的手指向谭天寿脸上一指:

  “把你、你偷的贼赃交出来!”

  谭天寿慌手乱脚地从怀中掏出一堆纸包的金沙。

  于虎一看正是欧阳铁石匣中之物,心里想到:“大哥!大哥!你太信人了!”他更恨自己当欧阳铁石指定这人时,自己心下有些嘀咕,可是没有拦阻,一就是脸皮薄,惹出了这场祸事,害了大家。他伸手一五一十,点了个数:

  “还有五包……”

  “我……输……输了!”

  于虎看谭天寿鼻涕眼泪,像一滩稀泥瘫在地上,心里又是恼怒,又是轻蔑。他环视了一下众人,一个个满脸怒容,他却冷静下来,要论罪是值得送他一命,可是,他向窗玻璃一瞥,只见外面挤满西洋人,看着这群中国人搞个怎样下场,他的自尊心强烈地升了起来,“我们不能在西洋人眼前看到中国人杀中国人!--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中国人的好名声让这个小人丧尽了……”

  于虎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把自己的性子忍下来,但他还是冷森森地数说着:

  “你这贼骨头,能改不能改?”

  谭天寿像石头捣蒜一般磕着头,把地皮磕得咚咚响。

  于虎又叹了一声,猛伸一脚把这贼骨头踢得在地上翻滚,大喝一声:

  “你还做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不敢,再也不敢了……”

  于虎声色倶厉,又是痛心,又是伤心,狠狠地叫道:

  “滚!你还不给我滚!”

  谭天寿连忙爬起来,望着于虎发愣,他没想到于虎会这样宽待他,他两片吓得发白的嘴唇哆嗦着……于虎知道只要这样僵持下去,他的怒火就会腾地冒起,他最看不起这种没有骨头的东西,心里想:“你为什么自己不死,还有什么脸活在人间……”他把手一挥:“滚!快点滚!我再看你一眼,我就杀死你!”谭天寿站不稳脚,里拉歪斜,浑身抖擞,侧偏着身子,从于虎跟前走过,然后撒开脚向堵塞着白花花雪雾的门口跑了出去。

  有人问于虎:“大哥!我看留下这个贼的命,还不得到处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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