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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52章

  光阴如箭,日月穿梭。一个明媚的春天又来到人间。美国西部碧绿的草原之上,像灿烂的云霞,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给太阳光一照,一望无际,闪闪发光。这肥沃的土地,孕育着大自然的艳丽,喷发着神奇美妙的光辉。湛蓝的天空上,偶然呼啸一声的秃鹫,穿透白云,盘转回旋,于是从绿草丛中,一大群野兔惊吓得蹿跳狂奔,乍看上去就像整个草原在颤动,在跳跃。在欧阳铁石、于虎这群淘金人所在的山峡里也春意盎然,群山峻岭之上,稠密的松林,经过一个冬天风雪欺凌之后,古傲的松针上绽出一层充满生机的嫩绿的新芽,一层绿得发蓝,这娇柔的一层新绿,看上去,煞是好看,煞是爽眼。于虎踏着水车,浑身是汗。河流从峡谷深处喷吐而出,旋流急转,水声隆隆--河还是那条河,水还是那条水,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一片阴影从于虎心上升起……这个不祥的预感有一天给“弥勒佛”证实了。

  那时,于虎在欧阳铁石窝棚里说话,忽然之间“弥勒佛”一脚踏进,夺门而入。平时,这个胖厨师的两眼总是笑眯眯的像两个小月牙,今天可瞪得小灯笼般大,这不免使欧阳铁石和于虎都为之愕然一愣,俩人同时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

  “黄金完了。”

  于虎心里怦地一珧,他所怕的事终于来到了。

  欧阳铁石威严而镇定地问:

  “你听说的还是眼见的?”

  原来,是厨师“弥勒佛”赶了马车到镇上去买办粮菜,就看见镇上那沸沸扬扬的尘土灰雾中,缕缕行行的美国人肩扛手拖,人呼马叫走了过去。他这人看起来迟钝,心中倒也机敏,就向一家卖牛肉的中国买卖人打听,他得到的回答是内华达山上的黄金已经掘得见了底了,美国人丢下那个荒山,到旁处找营生去了。那做买卖的还说他也打算到旧金山去了。胖厨师听了不免一惊,这镇上要是一扫而光,他的伙食可怎么操办?于是,他匆匆忙忙,买了满满一车货,就用鞭子紧打着马匹,一路飞烟卷土,跑了回来,就气喘吁吁挪动着肥胖的身子,哆哩哆嗦地往欧阳铁石那儿跑,正赶上于虎也在那儿,就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欧阳铁石听罢,挥了挥手说:“别让大伙饿着肚子,你做饭去吧!”“弥勒佛”刚要转身,欧阳铁石又点手叫着了他,嘱咐他:“这话你就讲到我这里为止!”大师傅去后,欧阳铁石对于虎说:

  “我看这淘金的活尽了!”

  于虎这时想把心中那片阴云托了出来,见欧阳铁石似已早有所察,就止着嘴没说,只问了一句:

  “大哥!你看咱们怎么办?”

  欧阳铁石说:

  “天下的事总有个气数,我看这里的气数尽了。”

  “大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骑马到内华达山去探看探看欧阳铁石沉思了一阵,点点头说:

  “这样也好向大家伙交代。”

  于虎到了马厩一看,马正在马槽里吞食着草料,只听得黑豆给马牙磨咬得咯嘣咯嘣响。于虎伸手摸了摸马背,背上还潮呼呼的,他心上不免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那马似乎立刻了解了他的心意,转过脖颈,伸嘴在于虎手上抹来蹭去。于虎承受着柔滑的马唇的蠕蠕颤动,他心里想:“马呀!你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了,我们分手的时候,怕就要到了。”带着这种苦涩的心情,于虎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热气腾腾,影影绰绰看见“弥勒佛”正在灶上忙着切菜,菜叶的刷刷声和菜刀、切案板声迅速地响成一片。于虎说:“给我弄点什么吃的……”说着拉了条板凳坐下来,拧了一锅烟,慢慢吸着,随着烫热的油锅爆炸出来的声音,一股浓浓的香味散漫开来,可是这一切于虎既没有感到,也没听到,他只心事重重,呆呆发想。直到“弥勒佛”把一大碗水泡饭,一碟炒鱿鱼卷,一碟炒洋芋,放在一个小桌上端到他面前,他才惊醒似地抬起头来,只见“弥勒佛”习惯地把两只肥胖的手交叉在围了围裙的大肚皮上,笑眯眯地望着。于虎连忙在鞋底上扣掉了烟灰,将烟袋别在腰间,他知道大师傅等着的是什么,于是他用筷子夹了一个鱿鱼卷送入口中,边皭边说:“真香!真香!”他见大师傅刚要转身又连忙叫着他:“你给我带点干粮!昨天吃的珞饼还有吗?”“有,有。”“弥勒佛”说着,身影又隐没在白茫茫的蒸气里去了。

  于虎为了让那匹马多歇一会,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细嚼慢咽,--他心里一直盘算着,因为,这些天他眼见河水里淘不出多少金砂,看来美国西北部的淘金热也就马上冷却下来,这时有一个声音很响亮地问他:

  “你将往哪儿走?”

  他整个心抖地一动,抬起头,环顾四方,好像在寻找这声音从哪儿来?是积着雪顶的高山?是冲着激浪的河流?是无边无际的苍翠的松林?是山坡上彩色缤纷的鲜花?是从这里淘出的金砂?是隐藏过金矿冲击过金砂矿穴的流水?世界上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里有不散的筵席?这轰动整个地球,吸引成千上万来人的淘金热,看来也像一场梦一样,飘然逝去了,这也是必然之势。

  于虎只觉得这几年,这里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留下了他们多少血汗,多少悲欢,一下突然分散,怎能不动心动情。他吃过饭,悄悄将碗筷推开,从大师傅手里接过热呼呼、用布包了的干粮,向马厩走去,一看那马趴卧在地下睡着,他伸手摸抚着马颈上光滑而柔软的鬃毛,产生了无限怜惜之感,“唉!马啊!你是通人性的……你也舍不得离开这块热土,驮我奔向远方,那么,你再睡一阵吧!你是太累了!太累了!”于是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将脊梁靠在木柱上,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却朦朦胧胧睡过去了。待到一声马的微嘶惊醒他,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欧阳铁石身上那件麂皮短袄,他心中一动,他知道欧阳铁石来这儿寻找过他。他摸了摸这柔软的麂皮,一股暖流冲上他的心头,不觉汪出两眼泪水,飘洋过海,远离他乡,能交上这样一位知心的老哥哥,不易啊!惦念着欧阳铁石的嘱托,他就走到这亭亭玉立的骏马身边,这时马亲热地用脖颈在他手上磨蹭着,好像在说:“咱们该走了!”于是,那股凄凉的心意从他心头上一扫而尽,他牵上了马缰绳缓缓走下山坡,走出峡谷,一到那平坦的原野上,他就像当地印地安人追捕野兽一样,一跃飞上光滑的马背,就纵马飞奔。

  这春天的原野是充满生机的热闹世界,长长的芒草给马蹄踏出像欢笑一样的刷刷声,温暖的阳光从草地里蒸发出酿得浓浓美酒的香味,一群群小虫子发出营营的声音,由于马飞得快,虫子扑在于虎的脸上,像小雨点一样,凉凉的令人快意。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叫得那样婉转动听,忽然像一支箭一样射向海一样深、一样蔚蓝蔚蓝的天心,无数黄羊给马的奔驶惊得纷纷向远处逃窜。有一只小黄羊却在不远处停下来,回过头来,它那毛绒绒的黄毛柔软发亮,两只眼睛像黑豆粒那样黑,整个儿显得很俊,很幼稚可爱。

  跑了不知几个时辰,忽然有一束发亮的粉红色笼罩了整个大草原,随着颤动的芒草,在飘摇动荡。一路上,于虎一心想早一点赶到内华达山,因此什么也没有注意,这红光却使他勒着马匹,向远处望望,他心下想道:“今天怕赶不到内华达山了?”事情正是如此,这把整个大草原映出一望无际的粉红色,正是太阳已经落在有着白皑皑雪顶的逶迤的群山之上,原来强烈的阳光,已经失去热力,一阵小风飕溜溜地吹到脸上,清凉,寒冷,使得他浑身颤了一下,“得找个过夜的地方,这样猛跑,人经得住,马也承受不了。”他伸手摸了摸,马的脖颈上果然像发出一股蒸气一样热汗淋漓,于是他放松缰绳,让马放慢了脚步,跑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从野草丛中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水波像镀了黄金似的古铜色,一陕眼间,这颜色又消失了。

  小河那面大片稠密的树林,黑黝黝的像座大山,可是枝叶却在微微颤抖。于虎也觉得肚子里咕咕叫,一股饥饿的火焰升了上来,于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牵住马缓缓向河边走去。马嗅到河水的清凉的气息高兴地嘶叫了一声,就放开四蹄,走到河边,低低地伸长脖颈,将嘴浸到流水中饮了起来。于虎撩了河水,把一脸的汗流和灰尘洗净,然后,双手捧了水连连地送进口内……啊!这是何等的舒畅呀!这大地之母的乳汁是多么叫人凉爽、称心!他看到那马找到河边上一大片柔茸茸的嫩草地,一边走着,一面吃着,这倒引起了他强烈的食欲。于是他坐到草地上,从怀中取出干粮袋,不是由于灶火的烘烤,而是由于体温的烘烤,厚厚的面饼还热呼呼的,他就用手掰开,送到口中,麦秣的香味立刻顺着食道缓缓而下。等他仰头看时,太阳已经降落在山崖后面去了,真是“回光返照”呀!从山后把高高的天穹照得赤红赤红,红得那样浓,那样艳,但只一转眼,这光、这霞、这亮都一起消失不见了。

  荒原之夜降临,马已经躺在他身边睡着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觉得树干高大粗壮,树叶茂盛浓密,清冷的月光像流泻的水晶一样,从枝叶的空隙露出来,如同给筛子筛碎的银屑,随着微风的吹动、树叶的颤悸,月光一闪一闪地发亮。

  于虎很想好好谋虑一下,在黄金淘光了,他们怎么办这一桩大事,但是太疲倦了。他靠在树身上,觉得有点凉,这时猛然想起欧阳铁石披在他身上的麂皮短袄,他深为欧阳铁石这片细心、爱心打动……啊!在这悠长的几年岁月中,都多亏欧阳铁石广阔的胸怀,精心的打算,才在这探山老壑中淘出金砂,装满荷包,一当他们从内华达山上被美国人强行驱赶下来,是凭着欧阳铁石那股顽强的毅力,既低头忍让,又在河流边上安营扎褰,找到了金子……于虎穿上短袄,感到一阵温暖,他终于挣扎不过而睡着了。今天,美国繁华无比的西部,太平洋浪涛冲击的海岸上,洛杉矶、旧金山、波特兰、西雅图,在你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地方,可曾有人会想到上个世纪曾经有一个中国人在这个荒凉的深夜,露宿在你那古老而又古老的红杉树林中,带着几许绝望、几许凄凉而酣然入睡。

  你,雄伟而壮美的美国的大自然呀!你以深沉的爱保护着这异国他乡的游子。是的,他的身子太累了,他的心太苦涩了,可是,在这荒凉的大草原上,芒草、树叶如醉的芳香中,使他睡得连梦也没做一个。等刚刚升上地面的太阳,把强烈的阳光掠过草原,射在这棵树的根部,正好把于虎惊醒,一看马却早已醒来,马已经在这大树林下嚼着柔软的嫩草。他笑自己睡得太实了,于是站起身来,向天空伸两臂,大大打了个哈欠,才清醒过来。马跟在他后面,走到河边上。他洗了脸,饮了水。这还没给太阳晒过的河水,又凉,又甜,使他苦涩的心情为之一振,于是一跃跳上马身,穿过这片巨大的树林。

  一路行来,于虎发现这树巨大魁伟,树根高架空中,有如一座穹门,他竟驰马从其间穿过。

  这树就是生长在美国的江杉树。红杉树诞生于6000万年之前,现在,它是美国大地上最古老的生命,是活化石。它是宇宙的巨人,巨大无比,粗壮无比,顶天立地,翁郁葱茏,树心是红的,这赤红的心,像凝固在阳光下的一团发亮的血浆。通过红杉树,你可以看见这个被称为新大陆的美国,她的血脉,她的青春,她的灵魂,她的闪光。于虎看着这大树,一下想起生长在家乡的榕树,一〔、中一阵疼痛,那与阿蒙分手的大榕树,一下出现在眼前,怎么,在隔着无涯无际的太平洋,那一块土地和这一块土地,都培育出这样庞然大物,摇曳着古老的青春。如果说红杉树的强大的生命力在于它的红心,那么,榕树的强大的生命力在它的须根,须根从上而下,垂入地下,然后从地下又向上长出新的榕树。无数的须根,长出无数树木,这样一根一根可以长满一个岛屿,这强大的生命力是多么惊人。美国的红杉树是永生的,中国的榕树是永生的,当一线阳光穿透密密的树叶颤悸而下,这微微颤悸的阳光呀,似乎告诉人,红杉树赤红的心是不会变的,榕树的坚韧无比的须根是不会变的。这两种巨大的树,生长在太平洋两岸的国家,它们参天盖地,古貌苍颜,它说明着永恒定律这一法则。它们都是吸吮着太平洋的乳汁长大,只有汪洋恣肆、波浪滔天的太平洋的生命之水,才能在遥渡重洋的两岸树起这古老而又青春的风帆。太平洋啊!你浇灌着大地,勃发着生机,太平洋母亲的大海啊!你何等慈爱,何等温存。

  在这样密林里,无法放开马蹄,只能缓行。于虎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待到一迈上平坦的草原,便用马缰在马屁股上猛挞了几下,马便流星一般向前方奔去。

  太阳偏西时分,于虎已看到内华达山,驰到山脚下,为了减轻马的劳力,本想翻身下来,可是一看由于长时间有人开采金矿,从山下到山顶,蜿蜒而上,已踩出一条平坦的山路,他便没下马,马似乎了解人意,也仰头嘶了一声,而后低首奋蹄向山上奔去。到了半山腰,于虎一眼看到山岩上到处碎石狼藉,像蜂窝一样无数挖光了的金矿洞,空洞洞的,像人身上满布疮痕,整个内华达山似乎只剩下一片骷髅。他下了马,伸手摸抚着凌厉刺手的石岩,想起欧阳铁石关于运数已尽的那句话,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美国人早已抛下这个地方向旁处去了,地下给水枪冲出的水沟里,还留下深深的污水,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鲜红色水锈。这里,那里,到处丢着断了木把的锄头,磨光了的铁铲,砸碎的玻璃酒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在述说着往日的繁华,于虎整个心一沉:“这轰动全世界的淘金热就这样冷下来了……”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取出干粮,无水下咽,又干又涩,他只能细细地慢慢地嚼着,嚼着……他仿佛看到了枯瘦枯瘦的阿蒙,正站在大榕树旁,翘首遥望,一不知不觉间,两滴眼泪落在手背上。这眼泪触怒了他,他一跃而起,“真是白日做梦!阿蒙!阿蒙!也许我很快就要回到你跟前来了。”他把手心里的干粮碎屑一把塞到嘴里,牵着马缓缓下了山。

  在黄昏落日中又穿过黑阴阴的红杉树林。

  他知道欧阳铁石在等待着他,他不想休息,连夜赶回。

  谁知树林将要走尽,忽然,一团红的火光闪亮两眼,一这荒野里,哪儿来的这熊熊火光?夜黑得像浓墨一般,这就更衬出那火的鲜艳的光辉。

  “是不是印地安人?”

  他知道当地印第安部落里出来的人,对美国人很仇恨,对中国人很宽厚,但他还是从马上跳下,提着一颗防备万一的心,向那火光亮处走去。等他听到潺潺流水的声音时,他才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去时打尖过夜的那个河边,他看到那一丛向上翻卷沸腾的红彤彤的火影里,摇动着几个身影,传出喧哗嬉笑的声音,也就在这时,那边的人也听到了马蹄的弃橐声,一齐向这边转头张望。于虎听出是美国人的声音,他心下迟疑了一下:这是一群什么人?这些美国人会不会叫他一声“中国佬”而发出嘲笑的哄声?他揣度着自己要不要飞身上马,绕道而过?正在这一刹那,从那憧憧火影中跳出一个人向他走来,于虎一看是一个美国人,这美国人一见他忽然大喜欲狂,立刻转身向篝火旁的那群人喊道:

  “中国人!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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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