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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62章

  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呀!尘土飞扬,爆炸声炸得山谷轰鸣,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有的在奔走,有的在呐喊,一给钢钎淬火的烘炉这里、那里闪耀着猩红的火焰。花岗石粉碎的崩裂声,是那样坚硬,脆响,就像巨大的铁锤砸着钢铁碎片,发出刺耳的声音。铺垫路基的人们有的用镐、有的用锹铲着这些碎石。铁与石相撞击,在清澄的阳光下,冒出耀眼的细碎的火花,有些人颤悠着扁担,急迈着脚步,一大筐一大筐的运送石块,来往不停。马仰着脖子高声叫啸,赶马的鞭子在空中劈响,拉着一车一车土,从山下往上拉,马的蹄铁不停地在陡峭的山坡石板上打滑,马焦灼地用尽全身之力,一边喘一边奔。这是从东向西筑路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与从西向东筑路的中央太平洋公司两路大军忍受着像电火一般,从那边到这边传来传去,西边听到东边一天铺设了六英里铁轨,东边的人群就发出呐喊,一下铺了七英里半,就这样日月穿梭,你追我赶……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严冬。于虎他们在深厚的积雪下,冻得透骨,深山之内,凿穿隧道,他们手震破了,脚冻裂了,但是于虎烈火般性格,哪容得别人抢在前面,他两耳冻得血一般红,虽然到处燃烧着火把,洞里的光线还是昏暗朦胧。于虎简直是火眼金睛,他又灵活,又拼命地吆喝着众人,自己更是抢到前面。一次爆炸之下,大堆岩石像雷雨一般纷纷降落,没等那一阵石粉烟尘消灭,他两眼火速地向上一看,原来上面有一大块岩石,摇摇欲坠,却又粘连在上面。正有一群人争分夺秒,抢过去清除刚炸下来的石块,他看着险情就要发生,眼疾手快,从脚边捞起一根一丈多长的钢钎,刺的一声冲上去,把钢钎顶住那大块岩石,用自己的肩臂紧紧顶住钢钎,一刹那间,他只觉得全身骨头缝都压得在嘎嘎紧响,他憋足了劲大喝一声:“快撤!”这时灰雾沉沉,大家莫名其妙,听于虎喊得很急,连忙纷纷跑开。这时,只见于虎一扭身子,随着钢钎的摔落,他也飘然离开,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大块岩石砰然掉落下来,岩石的边沿像刀一样锐利,只挨着于虎膀臂上擦了一下,于虎立刻觉得像火烧着一样,随之钻心的疼痛,从划破的棉袄上,绽出鲜红的血水,于虎紧紧咬住了牙。众人这时不禁咋舌震战,才发现这一场险情,围上看时,手足失措。于虎见大家慌神,立刻镇定了一下,说:“不要紧,只划了一条口子。”说罢一手紧紧地按着伤口,可是,这是一道长条形创口,一只手也堵不住,血还是流……大伙急着送他回去,可是于虎的威严一下镇住众人,他对木匠说:“工不能停,你带着人干,小心塌方!”木匠跟上于虎这几年,也成了一个干石头活的能工巧匠,他立刻承担下来。于虎又指点一个年轻人说,“他送我回去”,他两眼锐利地向众人脸上一扫:“动手吧!我看着你们,要不我也不放心。”大家心里又是畏惧,又是敬服,叮叮咭档钢钎凿石的声音,在山洞中又嗡声嗡气响成一片。

  于虎伸平了臂膀让那小伙子扶着,咬了牙忍着疼痛,到了住地,一眼就给“弥勒佛”看见,这个软心肠的人,一看于虎满身血红的,两腿就有点打颤,可还是歪歪倒倒向于虎奔来。于虎这时也已疼痛难熬,疲惫不堪,走进房内,紧皱双眉,坐了下来,用下额向床头一指,“弥勒佛”早已明白,便急急忙忙从一只柳条箱里,掏出那只药葫芦,然后用剪刀把整个给血沾湿的棉袄袖口连同内衣一道剪开,露出了整个臂膀。于虎这人看上去是个精瘦的人,可是臂膀上的肌肉像花岗石一样光滑,坚硬,“弥勒佛”端来一盆温开水,把疲血洗净,露出四寸多长一道伤口。于虎知道“弥勒佛”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这时刻,于虎便露出微微一笑,一这一笑使“弥勒佛”定下心来。其实,于虎由于坠落下来岩石的撞击,割伤,他骨头疼痛,头脑发晕,可是他脸不变色,神情自若。“弥勒佛”连忙从葫芦里取出金疮药,敷在于虎伤处,偶然一瞥,心下暗想:“简直是关云长刮骨疗毒呀!”连忙嘶的一声撕下小白布褂的半边衣襟,将于虎的膀臂伤处,紧紧缚住。至此,于虎仰起头望着“弥勒佛”笑了一下,“弥勒佛”也舒心地笑了,随后说了一句:“于虎!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呆住,我给你弄点热乎饭吃。”说着转身走出去。

  于虎十分气闷,就板下面孔朝那个年轻人撤气,“还不上去……”这小伙子给这粗声粗气吓了一跳,连忙往外走,于虎却又喊声:“回来!”然后低下头沉思了一阵,他觉得刚才对这年轻人太粗鲁了,这时便温暖地望了一下,说:“告诉木匠师傅!他们进一尺,我们进一丈,咱们决不能落在他们后边……我这伤上了药,没事!”于虎用另一只手轻轻拉了一下这小伙子的手:“多亏你照顾,多谢了!”可是这小伙子一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一阵懊恼之气又涌将上来。偏偏在紧急关口上出事,上一回推车上山病倒了,这一回劈山开洞,又受了伤,咳!老天爷!你对我为什么这样过意不去?他只管生气,忽然听到饭桌上咯吱响了一下,他一惊抬起头,原来是“弥勒佛”,端了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来。他用手将碗一推,没好气地说:“我不饿,你当吃了你这碗面我的伤口就长起来了?”“弥勒怫”只是把两只手交叉搭在胖鼓鼓的肚子上,一点也不气恼,反而吊起笑眯眯的两只小月牙眼,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两码子事,--砸伤了上金疮药,肚子饿了吃饭,--这是两码子事!”于虎很知道自己这火辣辣的性子,逢上“弥勒佛”这软磨的脾气,是怎样也敌不过他的。这时,肚子里也的确咕咕在叫,于是汤面上一股香味,冲上鼻头,他心上的冰溶解了,他心上的火消失了,他又不好驳自己的面子,故意装出一番无可奈何的苦恼,把眉头一皱说:“我的老佛爷!我吃!我吃!吃饭的事反正我受你管。”“弥勒佛”点了点头说:“我得送饭去了,我瞧你睡一睡。”“弥勒佛”走后,于虎拿筷子挑面条,就吃了起来,吃得满头热汗淋漓,他觉得左臂膀巳经不那样生疼,而是麻酥酥,凉渗渗的,看来药已起作用,一阵困倦像一阵烟雾一样突然袭上头来,他就势把脊梁往铺盖卷上一靠,就昏昏沉沉睡了起来。

  这一觉踏踏实实睡到天将傍晚,给下工人群嘈嘈杂杂的说话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惊醒。他忘记了受伤这档子事,猛一抬身,臂膀立刻狠狠牵疼了一下,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睁开两眼,一看,木匠站在他面前,木匠来不及掸去满身尘土,就一脚踏了进来,他深感自己过分莽撞了,歉然地笑了一下。于虎见是他一下兴高采烈起来,急忙问:“开凿的进度怎样?”“挺带劲,大家说于虎为我们受了伤,我们得豁上命干,这样一来,今天进度比昨天还多两英尺。”“好呀!好呀!来来,咱们喝一杯,怎么样?”木匠是个斯文的人,他见于虎忍着疼有点不放心,可是也不便扫他的兴,不久他酌了一小锡壶烫得滚热的酒进来。木匠洗干净了手、脸,显得清爽、整齐,其实他心里隐藏着忧心忡忡,他捉摸着怎样安顿下于虎,使他把伤好好养好。可是,他知道于虎火辣辣的性子,又不知怎样说好?于虎早已一眼看出一面举起酒杯啜了一口,就张大了两眼说:“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吗?”木匠说:“大家兄弟推我来向你进一言,你一定将伤口愈合,好好休养几天……”于虎一挥手:“我这个爆仗性子,老往前冲,没事,你带头不是干得比我还好!”“话不能这样说,你顶住塌方,救了众人,这就振起了大伙一种力量,咱不说这,来喝一杯!”两人一口嚼着牛肉,有滋有味,十分可口。于虎平心静气地想了好一阵子,忽然抬头问:“按今天这样进度,你看这隧洞打春的时候能开通吗?”木匠为了抚慰他,点了点头:“我看能行,咱们就用不到着急了!”于虎没吭声,好久好久才抬起眼睛,木匠发现于虎眼光有点心事重重的神气。果然,于虎掏出一番肺腑之言,经这一说,两个人的心碰到一处去了。于虎慢悠悠地说:“日月不饶人呀!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我老想起欧阳铁石大哥,他有心胸,有志气,他来不是为自个儿多淘几两黄金,他走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他要远走伊犁去寻找林大人脚印,你说咱们为了什么?”“这个理我一时还想不过来……”“也好想。”木匠肃然起敬地把举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一下愣住:“咱们在美国这荒山野岭里流下一溜一溜汗水,一叠脚印。”于虎淡然一笑,转为凄凉:“去年严冬腊月,那边冻死两个人,我这几滴血算什么!可是咱们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到底为了什么?”木匠有几分焦灼,只等于虎不知他到底说出什么理数。于虎直截了当:“咱们学会了修铁路……有一天,在咱们国土上也许修这么一条大铁路……”这一刹那间木匠觉得于虎像大山一样巍然耸立起来。木匠把大拇指一竖:“好兄弟!你这雄心壮志高过欧阳铁石,他让人记住往日,你让人记住将来……好兄弟!到那一天,你不要忘记了我。”他们边喝边吃,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弥勒佛”来来回回,端饭、端菜、泡茶,他见他们说得那样对心眼,两只小月牙眼也翘了起来,终于,他在那儿磨磨蹭蹭不走了。于虎立刻恍然大悟说道:“你瞧!我怎么摞住你不放,你明天要上工呀。”木匠一听这话,心里思忖,看来他已同意休养一阵,也就撂下一桩心事。于虎还叮嘱“弥勒佛”说:“明天让我好好睡一觉,你早上送你的饭,别惊动我!这事可别告诉丽莎。”话一出口,于虎就觉得溜了嘴。其实他知道丽莎天天早晨送牛奶来,有几次他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在窄窄的脊梁上披散着,急急忙忙跑走的背影,“弥勒佛”、丽莎和他心里都明白,只是他喝着鲜美可口的牛奶,在他和“弥勒佛”之间却从来没提到丽莎,没想这时候一句话捅开,脸上不觉得一阵发红。“弥勒佛”见此情景,装作没听见,至此木匠和“弥勒佛”就脚跟脚地走了。

  于虎下定的是什么决心,他瞒过了木匠,可瞒不了“弥勒佛”。“弥勒佛”这人看上去憨厚,懑戆,可是心眼里,精细灵透。他走出门来,心里就嘀咕:“于虎!你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吃了早饭才上工,我早上送什么饭?我得提防他出鬼点子……”这一夜,于虎睡得确实又踏实,又憩适,因为主意已经拿定,他便按计行事。第二天早晨,他听到大家脚步声走远,他便推开棉被,仰身坐起,他动了动左臂,伤口没有昨天疼得那样厉害了,于是他心神为之一爽,便打开床头的包袱,找出一件夏天穿的裤子。他把裤子扭成一条长带,用手拉,用牙咬,想把受伤的左臂吊在脖颈上,哪里想到就在这时门轻轻响了一下,他做贼给人抓住手。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弥勒佛”,“弥勒佛”背后突然闪出了丽莎。丽莎一下子钻出来,就箭头一样向于虎奔过来。--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这一下可把于虎吓住了,他心里一愣,“糟了,这一下可缠住了。”“弥勒佛”那小月牙眼却只是笑,于虎立刻朝他投去急火火的眼色,“弥勒佛”说:“你问丽莎,我可没告诉她……咱们隧洞塌了方,于虎受了伤,工地上都传遍了,我能堵住谁的嘴巴。”丽莎拉着于虎刚要缚上颈项的带子:“你不会,我找红胡子爷爷去!”于虎连喊带叫一点用也没有,丽莎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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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风风雨雨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