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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90章

  王亚芳躺在附属医院病床上,她忍着病痛,还是给老院长和师母写了一封信,给朝鲜前线的老政委写了一封信。

  建国之初,一切处在草创年代。她病愈后,她搬到宿舍,那时还没有钢架的上下床,只像朝鲜前线一样,大伙挤在一条长铺上,但是,使王亚芳感到非常高兴的是她又走上了人生的一个新的高度。

  西北高原,盛夏如秋,王亚芳十分惬意地过着学医的生活。不过,她总悬着一颗心,就是半年之久没有得到老政委的信,难道是于飞出了什么事,老政委不落笔,难道是老政委出了什么事,没人再能动笔,要是后一种情况,她就永远失去于飞的下落了。她在勤劳苦读偶然停歇下来时,她的心总是悬悬忐忑,放得不妥,抬起头来,遥望远方,惆怅不安。可是,她一堂一堂上着医学基础课,病理生理课,生化课……她像吸吮着蜂蜜,觉得那样芳馨,那样幸福,甚至几十年后于哈佛大学在路易斯马丁导师指导下刻苦钻研时,她回忆平生,也总觉得在中国西北部学医那段生活,是她最美满的生活。关于于飞,她尽管有时想得恐惧万分,想得忧心如焚,但是,于飞在她眼前总是一个生动活泼、战无不胜的人。

  “是的,是的,他是能闯过一切难关的人。”

  有一天,她夹着课本、笔记本向宿舍走。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她,她回头一看又惊又喜。

  叫她的是方芳。

  王亚芳急急跑过去,方芳大大伸开两手把她紧紧搂住。

  王亚芳一颗心咚咚跳,她从方芳又联系到朝鲜前线了。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方芳说:“我是组织上保送到这里来学医的,我舍不得离开前线。”

  老政委说:“你看这战争多么残酷,我们多么需要医生。”

  哎呀!老政委,一我多么想念的老政委啊!

  “他还活得好吗?”

  王亚芳这句话一脱口而出,就觉说得不对。

  方芳在王亚芳胸脯上推了一把。

  “他活得可好呢!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王亚芳羞涩得立刻觉得自己把长期的悬念脱口而出,是多么不搭理,心机一动,连忙用旁的话来遮掩。

  “老政委没说我吗?”

  “说了,说你也在这里上学,我这两天总寻不到你!”

  一听这话,王亚芳一蹦三尺,笑得满脸的紫癍像开了一朵鲜艳的花朵,她多高兴呀!遥远的大西北与遥远的朝鲜前线这一条断了的线一下接上头了。

  “老政委还说什么没有?”

  话一出口,她就埋怨自己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哪里会有这事呢?

  “说了,说我们都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要我们学得比任何人都好。”

  “是呀!我们一定要学出一个合格的医生,去多抢救几条生命。”

  口上这样说,心里却慢慢在想,她要想方设法,从方芳嘴里套出点什么她很想、很想知道的事情,那就是有关于飞的事。不过,方芳和王亚芳不在一个班,也不住在一个宿舍,她们俩见面的机会很少。王亚芳全心全意扑在功课上,她勤学苦练,日月穿梭,光阴似箭,大练习簿已经积了一大摞了,只是还难免悬着一颗心。师母从黑龙江来过几封信,一从信里有一个阴影隐隐使她感到惴惴不安。老院长好像有多种多样的病,这事折磨着师母,她不由得不在言语中透露出来,可是,她立刻又说他还是很坚强。他办公,上课,像教王亚芳一样还给一些学生单独补课,不过,有一句话使得王亚芳的心一下吊起来:“他吃饭愈来愈少了。”对老院长的担忧,压倒了对老政委的盼望。不料,有一天在食堂里碰到方芳,他们一人端着一个大搪瓷缸,面对面站在那里,一面吃饭,一面闲说,方芳很随意地说:“老政委带了医生给于飞师长治疗,回来路上遭到美国火箭炮的袭击负了伤……”王亚芳一听睁大两眼,“怎么两个人的消息一道来了。”她们吃完饭分了手,她心里惴惴不安,她向校园里一片茂盛的树林走去。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有着纤纤树叶的公孙树,盛开着满枝艳丽的花朵的桃树,俏俏耸立的白杨树,都在温柔地摇出细碎纹路、阴影。王亚芳却似如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想:

  “于飞怎么了?是负伤,是生病?重吗?老政委的伤势又怎么样呢?好了没有?”

  从此,她整个灵魂又沉落在这无法解脱的思虑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重要的事件却扫除一切,摆在她面前。

  在课堂上将要下课时,教员宣布:

  “今天下午,你们要上第一堂人体解剖课!”

  王亚芳究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年轻的女人,听了这个宣告,她的心情立刻紧张起来。

  是的,人们一提到尸体便会产生一阵恐惧。

  后来,学了医生,她更多地理解这一种异态的心理思维。一个人在火线上可以踏着地下的死尸,自己也满面流血,给枪弹穿透身子还是丝毫不疼痛地向前拼搏厮杀,都不知疼痛。可是当他让护士打针一那蚊子叮的一点刺疼,他却吓得要命。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心理状态。王亚芳女性的柔弱,使她连午饭也没有好好吃下,她用朝鲜战场上那种残酷的景象鼓励自己,可都撑过来了,难道这一堂人体解剖课就承受不了吗?--嗨!科学,对待科学就要理智地对待,我怕什么呢?可是,午饭以后这段时间,她们这一群人谁也不跟谁说话,大家显然都有点紧张心情。上课的时间终于到了,王亚芳在口罩里又厚厚加了几层纱布,然后随同大伙刚一走到门口,一阵福尔马林的气味夹杂着死尸的陈腐味刺激得她立刻头晕起来,刺激得她流出眼泪,喉咙里顿时感到一种又麻又痒的难受的感觉,--她立刻要呕吐,但又呕吐不出来,这种生理上的痛苦,使她简直无法忍受。这时她们一群人都聚在门口,迟迟疑疑,推推搡搡,谁也不能第一个迈进这个“死之窟”。王亚芳一卞想起初次入朝,执行护理任务所遇到的那悲惨的一幕,就是她在冻着冰碴儿的水里搓洗血衣、绷带,一忽然美国飞机在山顶几户人家投下一连串炸弹,浓烟滚滚,乌云满天。突然有一个婴儿,从空中崩落下来,摔得脑浆迸裂,鲜血喷流……那种惨状不由得使她不敢睁眼……难道我还不如那个朝鲜老妈妈?她那样镇定、平静地抱着这个朝鲜的骨肉,缓缓走去的背影,一不过,那老妈妈抱着死尸,是由于内心有一种刻骨的仇恨呀!可是现在这福尔马林和死尸的气味,一在她心里唤起的是什么呢?正在这时,她听到一个沉重的男中音:

  “怎么?害怕了吗?你们要知道这是科学。”

  这人说着就大踏步通过门槛走了进去。

  王亚芳心里思虑重重,只看到这个教员穿着白大褂的教师的背影。

  周围一群都是穿白大褂的女学生。

  王亚芳也穿着洁白、神圣的白大褂。

  “难道,自从我穿上白大褂,成为白衣天使那一刻,我能够不通过一道一道闸门吗?”

  于是,她移动脚步,躲在一群人中,跟着教师走了进去。不过,这些女青年还是紧紧跟在老师后面,好像教师是她们的保护神。这时,她们看到在高高手术台上,一片雪白的白布盖着一个凸现的尸体人形,这会是怎样一个人形?她还是觉得这死人正隐发着一种难以叙说的恐惧与神秘,特别是头上没有被白布盖着露出的头发,有如没有生命的枯草,使王亚芳更加胆怯、更加恐惧了。

  愈走近,福尔马林和死人气息愈加浓烈了。

  老师以十分平静的声音鼓舞大家问:

  “哪位同学敢把这盖布揭掉?”

  王亚芳正在迟迟疑疑、犹犹豫豫的时候,一个同学很大胆地跨上一步,接过教棍,“唰”地一下把盖布揭开,一具尸体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

  一个活的人是多么温暖!

  一个死的人是多么冰冷!

  这种冰冷的气息如同没有活力的石岩那样,刺激着王亚芳。

  就像寒冷而有劲的暴风猛然吹来,王亚芳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谁知她的恐惧巳经被教师敏锐地发现了,朝她说:

  “那位在战场上负过伤的同学,你来吧!”

  王亚芳惊魂未定,不知所措,她没有向前移动脚步,却恍恍惚惚看见都在向她招手。

  紧跟着又响起一个温暖而慈祥的声音:

  “就是你,你来吧!”

  王亚芳原来如同靠在一丛大山之中,可是大山忽然间倒下去了,她无可遮掩,她无可奈何,迈动脚步。这时有一种精神力量像一只大手向前推着她,向前推着她,她羞愧得自己责备自己:“难道我就这样软弱吗?”一可是她一下看到鲜红的肌肉,立刻像有一股冷气似的袭上心头。当她走近尸体,还没站稳,她的一只手猛然有力地被按在冰冷的尸体上,这一瞬间,巨大的恐惧使王亚芳触了电一般颤抖了一下。她紧闭双眼,一刹那间,呼吸,思维……一切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凝铸了,这样几秒钟时间,她才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一看,把她的手按在尸体上的原来是严厉校长,一怎么是他?她疑疑惑惑朝他望,而他却正对她微笑,鼓励的目光像慈父一样温暖。

  王亚芳看看鲜红的尸体。

  王亚芳看到自己那只还被严厉按在尸体上的手,她猛然闪电一下振作起来。

  “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这样骇怕?”

  可是她的心、手还不是被阴冷浸透着。不过,在严厉的眼光下,她的胆子壮了起来。

  严厉笑嘻嘻对她说:

  “怎么样?没咬着手吧!你看这你摸着的是多么柔软、多么清凉。”

  他的幽默的笑声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空旷的窗上被黑布遮着,以免得光线使尸体氧化腐朽变质,这笑声变得轻松、温暖“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不过是一种物质,一和所有的物质一样的物质。”王亚芳一面想着,也跟大家一道笑起来。解剖室里的气氛变得课堂一样平凡,正常。

  这第一堂解剖课只是观察尸体,并不拿起解剖刀动手解剖。严厉只是带着这群女孩子,缓缓绕着放尸体的木台,一面走,一面对大家指点筋骨,头颅,心脏……各种器官的位置。最后他挺直身子站立下来,他的面色又变得严肃起来,他说:

  “作为一个医生,我们首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你们都是白衣天使呀!一白衣天使是神圣的,庄重的,将来有多少人的生命掌握在你们手中。你们从死亡里抢救生命,你们不摸清人体各种部位、各种器官能行吗?同学们!”他说的是同学们,但眼光却直接射到王亚芳脸上,“我要告诉你们,人体解剖学是你们走进医学科学的神圣的门槛呀!”

  这一段话一下使王亚芳的精神状态提高了。对于它,门槛,她早就知道,但是最早理解它的深刻的含意却是第一次。

  后来,她在与死亡搏斗中,她多少次看到门槛,遇到门槛。她从解剖室里出来,好像一下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她觉得天空大地,都那样舒畅,爽适。不知怎么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食堂吃过饭,忽然想起什么,她急急忙忙赶回宿舍,拉出自己的背包,翻腾了半天,找到一本陈旧的杂志,她喜极欲狂,如获至宝,这是多么大的幸运啊!幸亏在离开黑龙江清理东西时,没有丢掉它。

  现在,她拥抱着的:

  是她的心灵,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幽魂,是她的宇宙。

  她到了她最喜爱的经常读书的一棵蓬蓬勃勃、碧绿浓荫的大槐树下,这里非常的幽静,时常听到小鸟啾啾的鸣声。她常常把于飞的信揣在怀里,到这里来读,她的心情有时像一江春水悠悠波荡,她的脸上有时像淋漓小雨珠泪涟涟,但更多的是静静的沉思默想着。可是,今天,她抱来的是比人生、比世界更大的,说不清是什么,她坐在盘旋婉转的树根上,她一个字、一个字一不,不是字,这悠悠荡荡的像声音又不是声音,但是一种神圣的力量把她的整个注意力一下控制住了她。

  我看见一座大厦。

  正墙一道狭窄的门敞开着;门外,阴沉的浓雾一片迷蒙。在高高门槛前,站着一个姑娘……一个俄罗斯姑娘。

  那咫尺莫辨的浓雾里,寒流滚动;同时,随着冰冷的气流,从大厦里传来缓慢的喑哑的声音。

  一啊,你想跨过这道门槛,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吗?一知道,姑娘回答说。

  一知道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吗!

  知道。

  一知道你会跟人世隔绝,完全孤零零一个吗?

  一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经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知道不仅要躲开敌人,而且要抛弃亲人,离开朋友吗?--是的……都可以离开他们。

  一好吧。你情愿去牺牲吗?

  一是的。

  :去作无谓的牺牲吗?你将会死去,而且任何人……任何人都将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不会把你记住!一我不需要任何感激,也不需要任何怜悯。我不需要名声。

  一你情愿去犯罪吗?

  姑娘低下了头。一也准备去犯罪。

  不一会,门里边的声音又重复自己的提问。

  一你知道吗?一他终于说道一你可能不再相信你现在信仰的东西,你可能会领悟到你是受了骗,白白地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吗?

  一这我都知道。反正我要进去。

  一进来吧!

  姑娘跨进门槛,一随后,在她后边落下了沉重的门闸。

  --个傻瓜!--有人在后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个圣洁的女人!一从某处传来一声回答。

  王亚芳读完,凝目沉思,一种神圣的感情,升上心头,大槐树飒飒的树叶的声音,既不像河流,也不像风响,而是超乎一切之上、一切之外的一种哲学的深刻而又伟大的蒙蒙漠漠的憧憬。

  王亚芳问自己:

  “我就是那个姑娘吗?”

  “我的身后就要关上一道山岳重的闸门吗?”

  “是的,一我舍弃一切(包括于飞》,今后我只有别人的生命,再没有自己的生命。”不知什么时候,好半天她才分辨清其身旁有一个人影。她慢慢地从一种悟性中抬起头来,她惊讶的是方芳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没听到她的声音?”她看见了方芳,但是一下子她还没醒转过来,还是方芳说了一声:

  “老政委来信了!”

  这才使她霍然站了起来。

  她接过老政委的信,她心里感到十分沉重。

  “这么久,这么久,我还以为老政委把我忘了。”

  “不会,老政委可不是那样的人,你看!”

  她手里摇着另一封信:

  “你看,给我一封,给你一封,其实给我们俩写一封就行了,也许有什么秘密的事告诉你!”

  王亚芳打了一下方芳的手背。

  “你这人老爱这么大惊小怪的!”

  方芳可能急于读老政委的信,也不愿跟王亚芳纠缠,她拿着信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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