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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97章

  历史做出了神圣的裁决。

  在朝鲜战场上,经过三年剧烈的拼搏,美国终于被迫承认失败,双方决定在1953年7月27日签订《停战协定》。

  这一天,拂晓前,板门店上空落下倾盆大雨,谁知破晓时分,雨却停了下来,而且透过浓密的云雾,姗姗来迟的阳光,偶尔闪烁一下,随后又淹没不见了。从激战的火线上传来隆隆炮声还使得大地为之震颤,是的,血还在流迸,人还在死亡,难道你能没想:和平能就这样在沉沉阴影里来到人间吗?

  于飞一直在揣摸着各种心理:

  美国人的心理。

  朝鲜人的心理。

  中国人的心理。

  但,不论怎么说,以血的代价,我们取得了胜利。

  麦克阿瑟现在在哪里?当他从报纸上看到这刺目的头条新闻时,他是为了当年在东京大放厥词感到惭愧?还是不自甘心,甩开报纸,怒气难平?

  心理这个东西是很复杂的,它会凑出多少变幻。

  当于飞以一个军人严格的规范,随同南日将军走向板门店谈判会场,他十分敏锐地发现一种场面,他忍不住差一点笑出来。当然,于飞的军人的威严,立刻抑制了自己。“是的,心理学,这是一种心理学……”他想起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黑夜行路吹口哨,一壮胆!”你看美国那面,还为这签字仪式派出头戴钢盔,手戴白手套,特别是身上披着的绶带,于飞厌恶地想:“这是在演戏呀!”于飞略略转过头看看我们这边,只是一批穿着绿军衣、帆布鞋的普普通通的战士,于飞很高兴,心里想:“正是他们向全世界宣告:他们是胜利者。”

  上天对于这世界上惟一的一刻好像也要表示一点好意,一下把云雾驱散露出晴丽阳光。准十时,于飞进入会场。

  就像电视剧上把镜头转向一种气氛:

  它是严肃。

  它是庄严。

  在严肃与庄严之中,像有一双闪闪发光的长剑在进行格斗。一个叫做凯斯,比奇的人报道这一场景,他不无感慨地说:

  “角色导演再也选不出比这两个主角更显着的对比角色了。”

  后来又有一个美国人进行了一番心理的描叙:“美军代表团团长威廉‘哈里森中将是个‘可能当过田纳西州的浸礼教会教士”,说明他窝窝囊囊连一点军人的神气也振作不出来了。而又高又瘦的南日则服饰讲究,他的高领蓝上衣一直扣到脖颈下,胸上的勋章闪闪发光。一行美国人走进来,像是漫不经心地闲逛,懒洋洋倒在座位上,而中国人和北朝鲜人都正襟危坐,好像是毕业典上的学生。”

  让我们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个场面。

  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他们想装出一点样子,可是他们挺不起脊骨,结果只能倒在座位上;而胜利者是无畏的,他们不需要装腔作势,但已经像一支格斗的利剑直指到美国人的胸前,而美国人的那支剑在这一刹那间已经折断了。三年漫长时间,整个北朝鲜几乎给美国炸弹炸成废墟,多少父母付出子女,多少妻子失去丈夫,于飞当然不能设想王亚芳看到从山头上滚落而摔死的婴儿。在这一瞬间,他心灵中闪现出他来板门店途中宿营在深深的地窖里,看到的那个小脸赤红的刚刚诞生的婴儿,于飞庄严肃穆地坐在那里,不知怎么一下想到:“妈妈可以抱他到地面晒太阳了。”

  行动开始了。

  南日迈着强健的步伐,向插着一面朝鲜人民共和国小国旗的桌前走去,坐了下来,他知道与他的桌子平行的还有一张桌子,那里坐着威廉“哈里森,但是南日心里发出一种轻蔑之感,根本没看他,没有招呼,没有说话。南日拿起钢笔,只听得钢笔尖一片沙沙的声音,他在九份蓝色封面的《停战协议书》上--签字。

  签字完毕,南日平静而潇洒地走向自己的座位。这时从记者席上闪出一阵一阵的晶光耀眼的闪亮的镁光,哈里森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当他站起来时,忽然朝向摄影机瞥了一眼,而且挤出一点装作满意的微笑,笑得很丑、很丑。是的,失败者想装成胜利者是不可能的,由于自己的狂凶强暴,而已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自己还能够释放自己吗?

  历史长河漫漫、漫漫不息地流着。

  多少年后,彭德怀在他的自述中将上述复杂的心理提到神圣的高度:

  “此战(第五次战役》胜利,迫使敌方联军总司令克拉克上将请求马上在停战协定书上签字,克拉克和他的阁僚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第一次”。我在签字时心中想:先例既开,来日方长,这对人民说来,也是高兴的,但当时我方战场组织刚刚就绪,未充分利用它给敌人以更大打击,所以有一些可惜。”是的,美国结束了一场它第一次不能完全胜利的战争。当一个记者缠着克拉克不放时,克拉克说:“在这一时刻我欢乐不起来。”

  你有过那样经验吗?当喧嚣嘈杂,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突然一切冷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冷静实在冷静得令人可怕……可是,这时间只有一刹那。

  停战命令,一级一级传到最前线部队,已经深夜十点,皓月当空。

  这天晚间,中国代表团和朝鲜代表团有一个庆祝的宴会,谁知宴会一开始就发生了一场纠纷。朝鲜代表团坚持要痛饮泡有一根人参的朝鲜白酒,他们认为这种酒的冲劲、火力,才足以表达这一场军史上仅见的胜利的豪情和欢乐,但是中国代表团在几次宴会上已经喝怕了这酒,“这哪里是喝酒,这是喝火呀!”因此坚持喝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白兰地,结果达成一个协定:由每个人自己选择。于飞是很有些酒量的,他倒拿过朝鲜酒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的这一举动引起朝鲜同志一阵热烈鼓掌的声音,于是宴桌之上开怀畅饮,谈笑风生。是呀!只有为历史做出精彩结论的人,才有资格欢腾、喜悦,何况在板门店漫长的并肩战斗之后,现在他们就要分手作别了,想到这一点,于飞趁人不备时,从热腾腾的宴会上退了出来,一到露天之下,觉得空气那样清新。正在这时,双方阵地天空上,突然给五彩缤纷的照明弹映得通明,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如果说在一刻钟之前,它们还是指引炮击、投弹的信号,现在却成为欢乐的庆典的礼花了。后来一个美国兵回忆那个时刻,他说:“月亮很大,很圆,很明,很亮,一月亮低垂空中,好像是一只中国灯笼。我爬出战壤,享受到自从在朝鲜登陆以来的第一个和平时刻。”一这个叫马丁,拉斯的美国兵说得多好呀:“中国灯笼”,“享受和平”。是的,正是中国的灯笼,经过多少流血死亡,终于以她那白得有点微微绿色的,给人们带来战场上的无声、沉寂。于飞也仰望着这一轮明月,他忽然听到从远处,我军前沿阵地上传来放声歌唱的声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的,像响应这歌声一样,美国军队阵地上人们三把两把把钢盔、沩装衣取下来甩在地下,踏上几脚,于是也放声唱起《海军陆战队颂》。只有战士,不论是中国战士,朝鲜战士,美国战士,一旦把子弹带、手榴弹解下,就像一个脱去衣服的赤裸裸的自由人一样。是的,只有他们在这一时刻,才最有资格朴素无华地用歌声表达自己的心情,不管这是多么嘈杂喧哗,多少音调不协,胜利也好,失败也好,都一下笼罩在和平而宁静的月光之中了。于飞缓缓踱着步,此时他的心都飞到战士那里去了,--他多想回到自己部队里和大家团团拥抱呀!这种豪放、动人的感情,使他久久不能释然于怀可是,为了礼貌,又转回到宴会上去。

  不知哪一个人到外面发现了满天空照明灯光,像放彩花一样,光辉灿烂,回到屋里,大喊:

  “快去看看……多么欢腾呀!”

  于是宴会就在这胜利的快乐气氛中结束了。

  于飞回到自己房间,皎洁的月光照在窗玻璃上,他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他想到:李公有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说道:

  “于飞!到我们外交战线上来吧!”

  因为是随便谈天,于飞只笑着播了摇头,未作正式回答。

  第二天代表团聚会商谈,回北京向中央作汇报的事,在讨论当中,于飞插嘴说:

  “我是部队上来的,我就不去了!”

  李公幽默地说:“这可不行,代表团,代表团,就是个圆团团,缺了一个角,就不成其为圆团团了!”

  “不过,我的建制在志愿军,还甩着一个师在那儿,我就撂下吗?”

  “不行,不行,一切服从中央,你闹独立性可不行!”

  于飞到板门店以来,就投入这里这场激烈斗争中来,团结、和协,并肩作战,他是只要是斗争他就专心致志,兴高采烈。的确,他忘记了,连自己的部队也没想过,何况这里有严格的纪律,不能同外界接触,他也无法通个电话,但是现在,他心头却猛烈地想起他们:“他们的位置在哪里?”由于这种渴望与想法,他的性格倔犟得一下子升了上来,他皱着盾头,刚杲断决地说:“话不能这样说,我总得回志司报个到,还要回去把部队安置好。”

  李公见于飞当起真来,便改变主意说:

  “我依你的,--我也有过种情况,那时,我依依难舍、痛不欲生,可是我终于服从了。于飞!这样办算不算得上两全其美?”

  “怎么办?”

  “我们先走,给你一些时间回部队,不过时间不会多,大概一个星期,再不能讨价还价了。”

  李公说:“孔秘书,一你告沂他到北京怎么跟咱们会合。”孔秘书应声站起来很沉重地握着于飞的手说:“咱们在这里一段相聚,也很难得呀!他的神情倒使于飞也产生了恋恋之情。但他还是决然走了。”孔秘书开了一个地址给他,叮嘱他,“上去北京的火车前,发个电报,我们派车接你。”

  于飞心下豁然一亮,笑了出来。

  过了几天,于飞坐上吉普车就向志司驰去。真是天下大变了,一切安静得很,在朝鲜坐汽车奔驰,这还是第一次。于飞跟很多军人一样,在这里经过一场生死搏斗之后,一旦又要离开,心里总是舍不得,走老远还要回头望一望。现在于飞突然发现朝鲜的大自然原来是这样美丽,天空一碧万顷,一片片羽毛般的白云,那样温柔,给阳光晒得闪出银子般的亮光,特别是过大同江时,江水蓝得像铺展开来细软的丝绸,怎么这么蓝,蓝得这样简直如同蓝宝石。于飞一边看着,一面发笑,远处山上密密的落叶松,一根一根那样纤细,挺直得那样整齐、好看,他心里想:“这几年我们在朝鲜是笼罩在黑夜里过日子,现在才明晃晃发亮了。”最令他感动的是,经过被夷为荒野的农村废墟时,一群一群朝鲜妇女,老妈妈,青年妇女,还有小孩子,闪动着雪白的长裙,已经在弓着身子,在清理残裂的弹壳和炸毁了的房屋废墟。于飞忽地心下一阵愀然:“住房的人也许回不来了!”可是,这群朝鲜妇女,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的人一定会回来,她们这种坚强的精神,正显示了朝鲜的伟大灵魂,不正是这种坚强的精神力量把美国人打得一败涂地吗?想到这里,于飞深感自己这几年与这样的同伴并肩作战,是值得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光荣的。他忽然毅然决然凝视着,他觉得朝鲜的大自然像一幅典雅的画,但典雅之中又蕴含着、回荡着无边无际的豪情。是的,大自然的豪情造就了倔强的人,不正是这一切凝成一股精神力量,震动世界的精神力量。

  志司的情景也变了,原来挡拦炸弹爆炸的土墙拆除了,一个参谋迎上来笑嘻嘻地说:

  “你看看我们的新景象吧!”

  原来,他就是于飞上次到志司来引他钻进曲曲弯弯的铁矿坑道的那个参谋。他只在山坡上走了一段路,走进一间平房,志司的司令前后轮换了好几个,这一位可不是上次那个爱逗乐子的,而是一位很有老将军风度的人。于飞换了军衣,觉得十分从容自在,把手举到帽檐上一面敬礼一面说:

  “于飞报到!”

  老将军上下打量了一下,从办公桌后面伸过手来,俩人在桌面之上紧紧握了手。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司令员把面前一张电报纸推给于飞:

  “中央的电报,要你到北京开会。”

  于飞只把眼睛在电报上掠了一下,并没有仔细看。

  司令员却笑嘻嘻地说:

  “听说你还踉人家讨价还价呢?”

  “不是。司令员,哪怕是调动工作,也还要作个交代呀!”“好!好!你那个师在这里!”

  司令员把于飞带到墙上的军用地图面前,把一根手指伸在图纸上寻找,最后落在一个地点上。

  “朝鲜好多村落都隐藏在深山里,不好找!”

  “当兵的,把大山搬开也会找得到的。司令员还有什么指示吗?”

  司令员想了一下说:

  “你到北京,大概会见到毛主席,请代表所有在朝鲜的官兵向他老人家问个好吧!”

  “如能见到,我一定照办!”

  “你时间不多,快走吧!可也不要放快车,不要像上一次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

  于飞脸红了。他没想到换了几任司令员,还记得这件事,显然在志司这里被人当做话柄,常常说谈的了,他忍不住解释了一“我太鲁莽了!”

  “不,接到上级命令,心急如火,我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于飞按照刚才司令员在地图上指的方向,登上吉普,一溜烟飞驰而去。

  朝鲜山高峰险,路径崎岖。但那山势玲珑,瘦峭。一丛丛直指天空,简直像亚热带枝干挺拔的植物,任它一片叶子也胜似浓艳的鲜花。于飞他们有时逾过骨架般山梁,有时一下突入丛莽的落叶松树林,一阵碧绿浓荫带着一股馨香,吹进于飞的鼻孔,于飞感到像薄荷一样阵阵清凉。太阳西斜,千山万壑,铜壁铁墙,顶上抹着一派明亮的金光,背阴处却蜿蜓着像万里长城一般黑色的阴影。于飞嘲笑自己:“怎么又心急如火了!”谁知在一个断路口上看到几个战士,一看是自己师里的人,他就不等吉普车停,就一跃而起,飞将下去,司机不高兴地嘟嚷了一句:“又发疯了!”于飞只回过头送去一点抱歉的微笑。这时那几个战士一片喊声:“我们的师长回来了!我们的师长回来了!”人类的感情可以分无数种,父母之情,爱人之情,朋友之情,同志之情,医生与病人之情,现在,于飞抱住的是战友之情。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共同顶住敌人强大的攻势,共同领取胜利的欢乐,多少亲密的战友一瞬间之前还活蹦乱跳,一瞬间之后突然逝去,他为这样的战友流过多少泪。在他心里一个部队就是一个家庭,同生共死凝成无限温馨。正在他和几个战士抱成一团的时候,后面又有些战士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可是他在找一个人,却又不见这个人,一他翘首而望,谁知来了一个干部,他一见就认识,这是原来的一个团长,于飞握着他的手问:

  “朱政委呢?”

  “调到军里担任副政委了!”

  “那这里?”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这个师由谁领导。

  这话问得对方一时不好张口。

  一个老战士指着原来的团长说:

  “他是我们的师长。”

  于飞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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