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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98章

  新任师长叫顾鼎新,他笑了一下,还是把手举到帽檐上叫了一声:“师长!”

  这一叫声引起于飞心下无限感慨,连忙说:

  “你怎么这样叫,现在我是你的战士。”

  “志司已经来电话通知了我们,虽然没有飞机轰炸,但是,为防万一,我们还是给你准备了一个隐蔽的住处。”于飞原来就很喜欢顾鼎新,机智聪明,作战勇敢,性子有时有点过于刚烈,正因如此,他最大的长处是火线上发生变化时,善于果断地抓住战机,现在他一看为他安排住处还如此细心,深感志司用人得当。他们一班人在一位参谋领导下走进一条小道,两峰间是幽幽深谷,这里一切都静极了,树林中传出一阵阵小鸟的鸣声。他们边走边谈,来到一处农舍。他们踏上木台阶,脱了鞋,拉开雪白的门扇进去,顾鼎新和于飞在铺席的炕上盘膝而坐。一个战士从暧水瓶里倒出一搪瓷茶缸温开水,于飞这时才觉得远远地奔波了一天,连一点水也没下咽,此时不免口干如火,于是一仰脖,不一阵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于飞的警卫员端来一浅底的铜面盆凉水,还啧啧称赞:“这山溪里的水可真干净!”于飞一看盆里的水像汪汪的染了的碧玉,他立刻蹲起身子,用手去捧水,果然清凉宜人。他一阵子,就把路上吹在脸上、脖颈上的灰尘一洗而净,“啊!太爽快了!”这时搁在炕上的电话机突然响起,顾鼎新取起耳机,随即说:“我马上就来!师长!”“又来了!”“叫惯了嘛!”说罢俩人哈哈大笑。顾鼎新随却走了出去,一这时屋里剩下于飞一人,他环顾了一下屋里,处处都清洁得很。于飞从入朝鲜后就从他见过的人家里,发现了朝鲜这一特色:整洁、干净,可是,这间屋尤其清亮,摆在灶架上的黄铜碗、锅、勺都铮光发亮,闪闪耀人。“这都是勤劳的手一点点擦出来的呀!”不知是一种下意识的作用还是幻想,于飞忽然觉得这里好眼熟,他好像在这里住过,一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隐隐酸痛,他一下沉甸在回忆之中。他记得他从昏迷不醒的高烧中清醒过一阵,他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在看着他,只这一瞬,他随即又昏迷过去了,--是她,是她,一特别是当她奉命被调离去,那一刹那,从门口上回过头来,神情专注地看着于飞,那明亮、柔和、依恋的眼色,使于飞内心感到一点痛苦。于飞怎样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心里叫着:

  “亚芳!亚芳!一你在哪里呀!”

  他对于王亚芳的爱,愈是日月熬煎,音信渺然!爱得就愈深愈苦。

  “是的,一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可是她现在在哪里?怎么,一点点消息也没有,难道她?不,不会。她是很爱我的,在战火中陶冶出来的爱是最纯洁,最深刻不过的,可是,她又怎样不给我来一个字,哪怕一个字也好呀!”

  他两眼痴痴地朝向着前面。

  ‘他勇猛的念头又上来了:

  “我找她……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想到此处,他下手抓起耳机,他刚一做声,就听到熟悉的电话兵声音:

  “啊!老师长回来了!你要哪里?”

  “你给我接通野战医院,我找孟庆生老政委。”

  “好!你等一等吧!”

  “是的,这几年我就这样等待,等待,等待……”

  过了很久一段时间,电话铃叮铃铃响起来。

  “好!来了!”

  哪里晓得,他从电话里听到的却是朱明豪的声音:

  “回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呀!还得我给你打电话。”

  “这不,我向军首长报到来了吗?”

  “于飞,你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

  “不,我想马上见到你,可是今天不行了,我整整奔波了一夜……”

  “老于,我马上就来,不过,我离你那里很远,怕夜里才到于飞放下电话听筒,心里乐滋滋的,由于老战友这深切的情感使他又振作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轻巧地说话的声音,不禁使他一惊。“难道逃避在外的这家人回来了!”他已经打算马上让位,于是站了起来,不料高丽纸糊的门桷扇已经推开,于飞一眼就看出这是金玉姬。金玉姬还是像王亚芳曾经从心里赞叹的那样,“哎呀!真美丽,真美丽!”她上身是粉红绫子的齐腰的短袄,下身是行云流水一样的雪白的柔软的长绸裙,她一进来就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两膝一屈柔和地安稳地将整个后身放在两脚上面,她不知怎样一下呜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来倒使于飞惊慌起来,不知所措,连说:

  “出了什么事?”

  “我是金玉姬……于飞师长?你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要不是你把美国军队消灭,把他们赶得逃上船去,我的丈夫怎能从岛上泅海逃生?”

  经这一说,于飞想起来了,说:

  “他好像叫扑宰熙。”

  “是啊!就是他……”

  “现在他在哪里?”

  “那次救活过来,回到家一天一夜闷声不响,从那以后,就一跺脚上了前线,现在他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金玉姬说着摇动着纤纤的手指,悲伤的眼泪在柔嫩的脸颊上纵横奔流。

  于飞却一时一声不响。

  他记起在那大海边,他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望着王亚芳为了抢救伤员而奔去的那被炮火封锁了的大海滩,那儿只是一片硝烟浓密,弹火纷飞,从此他就失去了王亚芳。现在一看到眼前的金玉姬,他心里便产生一阵惆怅。

  一阵嘈杂的声音响处,顾鼎新带着一群人拥了进来。

  警卫员点起悬在房梁上的一盏马灯。

  在一片憧憧人影之中,洋溢着一派祥和而喜悦的气氛。特别是金玉姬,乌黑的青丝发出油亮的闪光,更加令人耀眼,至于她的绫绸衣裙上更熠熠耀动着细碎的光亮,她跑里跑外在忙和着什么?顾鼎新在警卫员燃烧的灶火眼里的熊熊火光之中,他从胸口到肚皮挂着一块白布餐巾,于飞一眼看到这一切,心中已经产生了疑问:

  “我说老顾你在演一场什么戏?”

  “老师长,这也由不了我,你要走了,我们大家会个餐,打了几年仗,蛋黄粉塞得人嗓子都哑了。现在胜利了,趁你走,我们也搭补一点油水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于飞噗哧笑了。

  不过他直挺挺的身子站在那里,十分威武地问:

  “我一路上看到不少部队在清理定时炸弹。”

  “这我已经给你安排了。明天,你就挥锹上阵,我知道你不干几身大汗,走了也不会安心。”

  这时火热的油锅里已经响起烤牛肉的响声,一股香味冲进鼻尖,于飞才想起一天没吃饭,心里暗自好笑。“怎么傻了,在志司为什么不跟司令讨口饭吃?太傻!太傻!”他一转眼间几个朝鲜妇女,用闪闪发光的铜盆盛了朝鲜泡菜。雪白的白菜,血红的辣椒,发出一阵浓郁、清凉的,特别是还有一盆煮熟了的栗子,向满屋散发出香甜的气味。金玉姬要从顾鼎新手里夺过他干的活,“你还没学会,就想显两手。”在一阵娇声的笑语里,她们终于把顾鼎新推开,抢去了灶火这块阵地。灶火眼里闪射出耀眼的红光,随着“吱啦一吱啦”牛肉被烤炸的声音,这整个农舍里弥漫了喷香的气味。顾鼎新找到于飞肩并肩靠了墙脚坐下,取出香烟点着,于飞又拾了一颗又圆又大的栗子,剥了皮。

  一段往事忽然升上心头。那是一个晴亮、暖和的春深时节,他一下行军误了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村落也找不到,只好砍了一大堆碎枝乱柴把吉普车掩蔽在一个小山坡上。“人到哪里存身呀!”这时蔚蓝蔚蓝的蓝天上流动着金黄的早晨的阳光,忽然,他闻到一阵阵浓烈的香味,香得剌疼鼻孔,这是什么?看了看地形,美国飞机的声音已经从远处传来,他们就朝山坡上爬去,谁知山上全是光滑滑的岩石无处存身,他们忽然发现沿着山边,一大排树林、树枝处像藤萝一样搭起来像个棚架。于飞他们就躺了上去,又松又软,十分舒坦,一动弹树枝就颤动起来。这时于飞从高处展开眼下望,满山满谷却是这样的树,树枝上密密地绽开着一簇簇浅绿色的花,正是从这些树上散放出浓烈的香味,后来他问人家才知道这是栗子树。可是在这几年间,他从没有吃一颗熟的栗子,不过,他想那一定是非常香甜、非常香甜的。

  现在他吞吃了一颗,果然又香又甜。

  但是,他看了看只是笑吟吟、沉思不语,顾鼎新他似乎在想什么?他问他:

  “师里现在做些什么事呀?”

  “师长!你看把整个朝鲜毁得一片狼藉,要恢复不易呀!”

  “为朝鲜人民重建家园,正是我们的责任。”

  “我听说中央已经发下指示,可是没传达到我们这一级,等什么?我们就扫清定时炸弹和地雷,反正是害人的东西。”

  “你干得对!”

  他们正心投意合,忽然给一阵像狂风般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又急骤、又勇猛地到达屋外,就听到有人在大喊:

  “我来迟了!”

  于飞一听是何明亮的声音,心中不禁大喜,回过头问顾鼎新:

  “他现在干什么?”

  “连长。”

  说着,这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已一下拥身进来,连声说:“好香!好香!”

  “谁馋就不给谁吃。”

  由金玉姬带头跟何明亮起哄起来。

  何明亮却透过灯光下一片蒙蒙的烟雾,两眼四顾寻找,当他一发现于飞,就挺起笔直的腰身,举手在帽檐上敬礼:

  “首长!一何明亮报到!”

  大家又一阵逗乐:“你是为烤牛肉报到吧!”

  说着,将袓国慰问团送来的十瓶酒打开瓶盖,冒出令人陶醉的酒香……这一下,大家都忍不住了,大部人聚在炕上,但也有不少人站在灶台上。顾鼎新举起一搪瓷缸酒,战士们没有繁琐的礼节,只有淳朴、深厚的豪情,他只喊了一声:“给老师长送行!”这里也喊,那里也喊:“老师长!”“老师长别忘了我们!”于飞站起来,闪闪灯光把他照得铮光发亮,他把一缸子酒举在空中,他说:“我是这个师里生、这个师里长的,不论到哪里,我都是师里的一名战士。”大家嗷嗷叫:“快干杯!快干杯!”至此,于飞把荼缸送到嘴边,然后,仰起脖颈一饮而下,身不摇手不颤,他的军人风度实在光彩照人。大家鼓起一阵掌声,像翻江倒海,在这农舍里旋转沸腾,久久不息。于飞双目炯炯,面不改色,他等待掌声一平息,他就把手一挥,发出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我们这几年生死与共,英勇拼搏,把这个世界王牌美国军队打得个稀巴烂,我们今天为了胜利痛饮这一杯祖国的美酒。可是,有一点大家必须记牢,有多少受难者,他们不能跟我们一道捧杯,让他们在天之灵也跟我们一道欢笑,我提议,我们每人替他们干一杯!金玉姬,你应当为朴宰熙自豪,你替他干这一杯!”

  军人酒盛志豪,但这一杯举起,大家没有喊,没有乐,只是两眼高高望着屋顶,那里就是高的夜穹,每个人从闪闪群星中看到那永远不会回来的战友的脸色,但是,沉默了一阵,随即把一缸茅台酒饮得一滴不剩。

  从灶头上,何明亮忽然大喊一声:

  “欢迎,欢迎,欢迎金玉姬唱个中国歌。”

  于飞、顾鼎新退到墙壁脚坐在扎得邦硬的背包上。

  金玉姬那柔软的绸裙像一江春水拂动了一下,她微微踮着脚步站起来。这时,她的细长的眼睛,朦胧起一种醉意,她两只柔软的手掌轻轻地抚在胸前,她的声音不很高,但是蕴含着无穷的诗意: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于飞十分惊奇,金玉姬怎么会唱这首中国歌曲,等她一唱完,不禁而出问道:

  “你怎么会唱这个歌?”

  不料金玉姬马上回答:

  “这是王亚芳姐姐教给我的?她规在在哪里?她忘了我啦!”她的声音清彻中含着忧郁,立刻像一块冰凌一直倾到于飞的腹腔,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顾鼎新只好从旁边为他支吾。

  “金玉姬不会忘记中国有个王亚芳,王亚芳也不会忘记朝鲜有个金玉姬,你们真是鲜血凝成的友谊呀!”

  朝鲜妇女是多情的。听到这里,金玉姬这只长长的美目已经含满晶莹的泪珠。她转身在寻觅什么,正好踏着雪白的柔软的布袜子,坐在于飞面前跪下,她那只娇嫩如笋的手捧着一个金黄的小铜盏递给于飞:“你到北京去,她也许在北京,这是朝鲜人民献给她的一个小纪念品。”于飞连忙跪下隆重地把黄金盏接了过来,可是他忽然愣住了,他怎么说呢?他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他也正在为寻找她而苦恼。他想说,可是说不出……金玉姬掩着面孔,袅娜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就亟不可待地跑了出去。于飞十分怅惆地听到金玉姬留下的一声哭泣……于飞很后悔,为什么不说他一定交给王亚芳,“我怎么这样傻!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给金玉姬留下悲痛的痕迹。金玉姬失去的太大了……”大伙背着吃饭的家什纷纷退走,一个个说:“明天,清除定时炸弹,定时地雷,老师长再一显身手吧!”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白刷刷雪亮的电灯光照在门窗棂的白高丽纸上。

  于飞机敏地从悔恨中一下醒悟过来,连忙向门口跑去,就在门口上,他跟朱明豪两个人撞个满怀。

  朱明豪笑呵呵地说:

  “咱们两根炮仗爆在一起了!”

  等他们回到屋内,朱明豪把一件橄榄色茄克甩给瞀卫员,忽见于飞朝他立正,敬礼后说了声:

  “向军首长报到。”

  朱明豪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抡起左臂一拳擂到于飞厚敦敦的胸脯上,两人同时发出亲昵而恣肆的笑声。朱明豪嗅了嗅屋子里的气味说:“你们饱餐一顿,也不给我留点残羹剩饭。”于飞赶紧叫唤警卫员,朱明豪指了指倒在炕顶上的警卫员,“睡得醉猫一样!别叫他!”他转身向自己的警卫员叫了一声,“把咱们的饭盒热一热就行了!”警卫员、司机手脚麻利,很快把一个铝质的热饭盒打开盖,用一条手中垫了底送过来。于飞怪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忘记你正在路上奔波。”“咱们当兵的,这算什么,跟你见了面就好了。”两人面对面坐下,朱明豪一面用叉子叉饭盒里的米饭、烧肉、青菜往嘴里送,一面亲切地谈起来:“我听说你要到北京去,我可急了!怎么这样给人家拐走了!”“哪能,我告诉你,我心如火燎,还想赶回来作个交代,一回来一看,其实志司首长早有安排,我是马后炮了!”“不能这么说,咱们在这个师里从连里就一个炕铺上睡,回来看两眼,说几句话好!”朱明豪狼吞虎咽地吃完,顺手把饭盒往那边扔去,档啷一声,将于飞的警卫员惊醒,从高处看了看,大概什么也没看清楚就睡了。于飞:“你调到军里,还带着这个师就好。”“原来志司决定你我一起调,可你不在呀!咳!这些话往后再说。今天晚上不早了,只谈谈咱们自己的事!”“什么自己的事?”“我问你,王亚芳找到没有?”于飞一听叹了口气,半天没有做声,然后说:“怕找不到了!”朱明豪提高了嗓门训他:“你说的什么话!爰情像铁石一样坚贞,等、等,就是等到海枯石烂也不能放松。”于飞也掏出心里话:“是这样等。”“等十年二十年,要是她真的牺牲了,“不,她不在了,我也决不再恋爱结婚……因为不是她,我绝对不可能……”说到这里,电话铃火爆一阵响了起来,于飞一听还是那电话员就说,“你还没换,老师长!我接了上面个电话……我不找到怎么能下岗,可是野战医院已撤回国内去了……”“那么老政委呢?我要找老政委。”“是呀!你听着,我把线一段段一直接到搬到国内的野战医院……”“你真成!”“可是,那里的院长告诉我,老政委已经离开医院,不知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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