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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49章 小翱翔(6)

  徐富从心里感激陈西风,有心将陈东风提拔为车间主任,于是赶在陈西风和徐快出差之前,将自己的打算同他们说了。徐快心里暗暗高兴,这种时候将陈西风的堂弟提拔为这么重要的一个车间的头头,只要出一点儿问题,陈西风和徐富的档案里,将会有人记下这不光彩的一笔。陈西风也暗暗高兴,让陈东风当车间主任,也算是兑现自己在地区团委书记面前的表态,为解决农民工问题作个尝试,成功了他可以到处讲,不成功便往徐富身上一推了之。尽管这样,陈西风和徐快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希望徐富能大胆工作,早点儿打开局面,特别是不要有对厂长和书记的依赖思想。陈西风和徐快还要分头到各个用户单位走一走,年底来了,不去上贡不行,顺便催收对方所欠的货款,并将明年的合同拿到手。

  送走厂长和书记,徐富就去找陈东风谈话。

  他想赶快将加工车间的担子卸下来,将主要精力放到厂里的工作上,当然,也是为了专心品味一厂之长的感觉。

  徐富将旧仓库外晒太阳的人逐个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陈东风,往回走时,他看见陈东风正在安全科门口转来转去。徐富还没专门的办公室,就将陈东风叫到大办公室里,当着田如意的面,对他说了自己的安排。陈东风想了一阵后,忽然笑起来。徐富有些不高兴,说自己是在严肃认真地谈工作。陈东风收起笑容说,他干不了这个。徐富以为他是谦虚,并不在意,一个劲地交代车间工作。

  陈东风说,你不用交代,我真的不会干。

  徐富愣了愣后,他要陈东风暂时别走,自己却出去了。片刻之后,徐富将高天白领来,让高天白做陈东风的工作。当着徐富和田如意的面,高天白又讲起陈老小的故事,从钝车刀一直讲到蓝铁屑。高天白讲了几十分钟才讲完。

  陈东风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然后小声说,师傅,我听你的,我干!

  高天白高兴起来,这也是你爸的意思,当干部不是为了不劳动,而是为了多劳动。

  徐富也说,年轻人不要怕事,要为你哥和我多分点忧嘛。

  陈东风说,工作时,你可得支持我。

  徐富拍着胸脯说,这个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徐富约好下午四点到四点三十分之间,一班与二班交接时,去车间宣布。

  高天白和陈东风刚走开,田如意就对徐富说,你这是挖了火坑往里推陈东风,一个汤小铁就够陈东风对付的,何况车间有一百多人。

  徐富认为汤小铁一点儿也不可怕。

  田如意说,那是因为徐富和汤小铁的生长基因是一样的。

  虽然瓦未飞,墙未塌,地面也不见凹凸,陈东风当车间主任的消息还是让加工车间多数人感到震惊。只有黄毛、墨水以及那群挤在墙角的农民工鼓了几下掌,其余人迟迟没有反应。好像在等某个信号。

  在一片寂静中,陈东风也感到少了一个人。他留意一下,才发现汤小铁没有到场。

  陈东风将自己与方豹子商量的几句话对大家说了。他说,从明天起,车间将从三班制改成两班,这其中的内情各位师傅心里都明白,大家对我、我对大家也都了如指掌。夜里车间停电时有人放屁,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按照方豹子的预计,这时大家会哄堂大笑,会场上的气氛就会轻松起来。实际情况是,不仅谁也没有笑,黄毛和墨水还皱了一下眉头。稍等一会儿,他听到李师傅小声对别人说,这不是乡下的放牛场,是工厂车间!陈东风心里本来有些慌乱,李师傅的话让他激动起来。他抛开事先想好的一些话,管不上再卑谦,大声说,可能有些师傅以为我手上的秧泥、脚上的牛粪还没洗干净,不管是农村还是工厂,所有人都是劳动者,有的人可以不热爱劳动,可以坐享其成,但必须尊重高师傅这样的劳动者。我陈东风没有别的本领,我可以保证,一定会在车间里带头上班,带头遵守厂里的劳动纪律。为了阀门厂的前途,希望大家多理解我,多支持我。

  之后,高天白主动站起来说,陈东风这个主任是我推荐的,什么原因,我不说大家心里很清楚。畜生当中领头的总是那些最勤恳努力的,只有这样食肉动物才能找到肉,食草动物才能找到草,找到水,找到安全地带。说句不好听的话,就像国歌里唱的,阀门厂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再往下滑就要关门了。想当年,几位老师傅带着我们一帮小徒弟,在街边敲白铁皮,开洪炉,修自行车收一角,补胎补鞋收五分,一点一点积攒,终于买回来一台车床。我有幸在车床上车了第一刀。师傅们捡起铁屑放到嘴里嚼,想搞清楚车刀到底比牙齿硬多少。阀门厂这份家业来得不容易呀,大家要珍惜,跟着陈东风将这一口气接上去,渡过眼下的难关。

  散会后,农民工们很想围到陈东风身边,见别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好克制着,直到回到旧仓库,才欢呼起来。方豹子让大家凑了些钱,将食堂里做的一大盆土豆烧肉全买来,又去商店买了几瓶白酒,然后锁上大门,百把人围着乒乓球台当宴席,闹腾了近一个小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也没有人去开。

  在一片喧嚣中,陈东风终于听见,门外有人叫他和方豹子的名字。这时,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完了,趁着大家正在酝酿新的欢庆方式,陈东风将门打开,外面站着段飞机和冯铁山。打过招呼以后,他俩一定要请陈东风和方豹子到山南大酒店吃饭。陈东风问有什么事。他们推说这儿不方便讲,必须找一个环境好的地方慢慢地说。

  陈东风只好将方豹子叫出来。

  山南大酒店的生意依然不甚红火,餐厅里服务员比顾客还多。

  他们刚坐下来,就看见汤小铁和酒店经理,还有另外几个人从门口进来,钻进旁边一间包房。段飞机和冯铁山认出汤小铁后,马上改变主意,也要了一间包房。

  段飞机第一道菜就点了个一蛇三吃,价格是三百二十元。然后又点了一瓶五粮液。陈东风预感到他们有重要事情相求。果然,喝过蛇血酒和蛇胆酒,段飞机就开口说,他们厂新买的车床全部回来了,迫切需要大量车工和造型工。他们看好阀门厂的一百多名农民工,因此想请他俩带头,炒国营阀门厂的鱿鱼,到他们的民营阀门厂来。当然,也可以一个个地跳槽,但他们不想这么做,宁肯选择难度很大的集体行动。这样既可以为农民工出口气,打击那些正式工的老爷心理,又可以造成这帮国营老爷生产环节上的失衡。段飞机他们就有机会造舆论,抢占位置,站稳脚跟,然后再同他们比生产和销售,最终目的是将陈西风的阀门厂连人带设备全部吞并。段飞机保证,只要他俩将厂里的农民工都拉过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车间主任或后勤科室负责人的头衔。

  陈东风笑着说,当初段飞机许的愿是当副厂长。

  方豹子告诉他们,陈东风已经是车间主任了。

  冯铁山赶紧说,那就让你们过来当副厂长。

  陈东风问他们厂的情况。段飞机介绍说,塑料厂已经具备了阀门产品的规模生产条件,他们担心一旦阀门厂感到威胁,闹出兔子急了也咬人的事来,所以现在还不想将特种阀门厂的牌子打出来。冯铁山补充说,其实现在打出招牌也不怕,阀门厂的头头们首先想的是自己升职提官,我们想的是办厂赚钱,同他们没有冲突,他们不会太在意的。只要自己的职位升了,工厂垮不垮与他们不相干。

  大家将要说的都说了。

  陈东风问方豹子干不干?

  方豹子说,熬了几年刚刚有出头的迹象,一下子离开心里有些不甘。

  陈东风说,我是高师傅一手一脚带大的,我不能做让高师傅绝望的事。

  段飞机和冯铁山见他俩一时转不过来弯,就留下一个月时间,希望他们能在春节过后,带领大家来塑料厂上班。分手后,陈东风问方豹子怎么一下子变得有些人情味了。方豹子笑着说,我不愿使他们觉得自己是被钱买通的。

  旧仓库里,大家还在比赛讲笑话,内容却已变得很荤了,每句话里都有字典上查不到的粗野字眼。陈东风听了两个笑话就不想听了。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人出门往塑料厂走去。

  夜晚风很大,塑料厂建在山坡上,风刮过时声势显得更凶猛。门卫拦着不让陈东风进,什么借口都没用,除非要本厂的出入证。正在交涉,段飞机过来了。他有些惊喜,连忙让门卫将陈东风放进来。刚刚修起来的车间连窗玻璃都没有来得及安上,只用塑料薄膜挡住下半截。北风从窗户的上半截呼啸而入,又从另一边墙上呼啸而出。陈东风只注意看窗户,没提防脚下一阵嚓嚓响,低头一看,地面上的一摊水已经结成了冰。所有的车工都在忙碌,没有人烤火取暖,事实上车间里也没有半点火星可供他们烤。

  陈东风翻了翻车工们的生产通知卡,不由得吃了一惊:完全一模一样的阀门零件,这儿的生产定额竟比阀门厂高出百分之五十左右,而车工们几乎都班班完成了任务。

  绕着车间走了一圈,段飞机又领陈东风去看那些刚刚买回来的车床。车床都是半旧不新,清一色是有明文规定要淘汰的那些型号。甚至还有一台20世纪50年代制造的皮带车床。陈东风只在有关车工实践问题的书上见过这种原始车床的介绍,亲自目睹这还是第一次。段飞机不无得意地说,皮带车床是用废铁的价买来的,不过使用起来绝对不成问题。

  陈东风忍不住说,你们用这种机械同阀门厂竞争,还想赢,简直是天方夜谭。

  段飞机毫不在乎地说,你年轻,没有学习过《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早就说过人的因素第一,决定战争胜利的不是武器而是人。

  陈东风说,你们的因素就是捣人家的鬼,挖人家的墙脚。

  段飞机说,人家也可以捣我的鬼,挖我的墙脚嘛。说句实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捣鬼的人。

  陈东风想到自己在方月面前做的那些小动作,便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反驳。

  段飞机又说,就是你父亲陈老小和陈万勤,他们也曾经捣过鬼。

  陈东风追问是怎么回事。段飞机说,你记得你妈妈临死时手里捏着的那把铜钥匙吗?它就是陈万勤偷偷交给你母亲的。

  陈东风问,她要这钥匙干什么哩?

  段飞机说,她怀疑你父亲与别人有私情,想亲手抓住他们。

  陈东风没有再问,段飞机也没有再往下说。

  隔着一条小河,与之相对的阀门厂灯光已暗淡,高大的厂房被山影吞没了,在一片漆黑中,一团昏黄在模糊地隐现着。陈东风知道那是高天白的车床工作灯照耀的结果。上二班的其他人肯定已提前下班了,只剩下高天白用那灯塔一样的光芒将二班和三班连接起来。陈东风在塑料厂辉煌的灯火中,面对阀门厂伫立了许久。身后的车床都不精密,真正的原因是主轴与齿轮磨损太严重,所产生的钢与铁的噪声,响彻县城的夜空,使得布满刺骨小刀的寒冬风景中,回荡着一种久违了陌生了的有些残酷的劳动激情。

  陈东风顺着山坡下到小河边,又顺着窄窄的河堤走到方月家的窗前。窗户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他听见陈万勤梦呓一般自语道,今年冬天怎么这样冷,我恐怕熬不到明年春天哟!陈东风睡过的屋子里有一股隐约的灯光,那是从客厅里透出来的,同灯光一起透出来的还有阵阵麻将声。他听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塑料厂的工人开始下班了。说笑声取代了机器声。一个女人说她腿站肿了。马上有男人说,那不是站肿的,是腿肚子怀孕了。女人说那男人,是不是希望自己的女人有三个肚子。男人又说,光有三个肚子有什么用,别的东西也要配套才行。轻松的笑骂声渐渐远去。

  段飞机一直没有离开,陈东风回到山坡上时,他还在附近走动,两眼盯着门卫将大门小门锁好才挪到别处。

  陈东风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这样。

  段飞机说,他同冯铁山轮流值班,保证每晚都有人在场。

  7

  徐富挥着拳说,他本人和厂里坚决支持陈东风的改革方案,在加工车间取得经验以后,再向全厂推行。加工车间所有的人,连同在场的各车间科室的负责人,全部鸦雀无声。

  陈东风的改革方案,核心只有三点,第一,增加生产定额百分之三十;第二,将工资和政策性福利补助全部融进生产定额之中,完全按完成生产定额的情况拿取报酬,打破现在政策性福利补助游离于工资之外,哪怕一个生产定额工时也未完成,仍可以百分之百地拿回那部分钱的惯例;第三,针对车间一些人的投机取巧和真正偷窃与变相偷窃的行为,规定以一台或两台机床为单位组成专业小组,根据厂里下达的生产计划,固定专人和专门机床,加工固定零部件。

  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从不同人群的表情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心情。农民工眼睛里藏着兴奋,因为他们将从第二条措施中获得与那些正式职工同等的经济地位,而不像过去虽然完成相同数额的生产任务,获得报酬却大不相同。正式职工脸上则明显地挂着许多愤慨与不满。

  徐富让墨水带头表态,墨水说她现在更加迫切地想离开阀门厂。再问黄毛时,黄毛说,我没有墨水那样硬得邦邦响的关系,但我准备从今天开始下决心去傍一名大款。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说,如果那时我对阀门厂还有点美好回忆的话,我会回来向你们投资的。若在平时,她这话肯定会引起哄堂大笑。此时此刻却一点儿反响也没有。

  陈东风有些怯场,装作看手上的笔记本,只是偶尔抬头飞快地看了看会场。

  徐富不好直接点高天白的名,他将目光投过去,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扫了几下。高天白知道别人在等自己开口。他对这个方案后两点没有意见,只是第一条,增加生产定额百分之三十,有些出乎意料,凭自己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一旦如此,工资收入就要大大降低,女儿在外面读大学,每月的生活费丁点也不能少,余下的钱是没办法养活自己和老伴的。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就是再增加百分之十到二十也是没问题。他低头躲着徐富的目光,偶尔抬头,也是往窗外看。

  李师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大声说,徐富徐厂长、陈东风陈主任,我问一个问题,国家有哪条政策规定农民工是和正式职工一样的。

  徐富说,改革嘛,再说国家也没有说农民工是和正式职工不一样的。

  李师傅说,可我还是懂得一点最基本的常识,我们是在政府报准的工资表上签字领工资,他们的工资却是车间说了就算。

  陈东风被李师傅的说话语气激出火气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农民工大声说了一句,你们下乡去种田,农民决不会因为你们是城里人而少付出一分钱!

  李师傅不理睬,继续说自己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陈东风陈主任的思想里可能存在着一种打土豪的观念,我怀疑下一步你们是不是想将城里的大街大楼切成块,带回去做菜园和牛栏?

  徐富插进来说,大家都要平心静气,我的观点是老观点,工人农民是一般,齐心协力搞翻番,车床响,为了共产党,车床转——

  不知是谁将码得高高的一堆阀体弄倒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响了半天才静下来。

  徐富将被打断的话丢了不说,转而问,大家对定额有什么看法,也可以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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