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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50章 小翱翔(7)

  高天白到底与别人不完全一样,他担心陈东风顶不住,便咬牙站起来说,增加定额我认为是可以的。现在的定额已实行近十年了,早该调整,不调整只会使我们的工人变得越来越懒惰。人活一世什么都不用怕,唯有懒惰是杀人不见血的尖刀。

  李师傅接着说,高师傅,你也别说谁懒谁不懒。我提一个要求,我向高师傅学习,他能完成多少,我就完成多少。

  陈东风说,这个肯定不行,高师傅是快六十的人了,其余的人年龄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岁。

  李师傅说,农民工能同我们一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同高师傅一样哩!

  高天白说,你们别争,我想好了,明天就去办退休手续。

  李师傅说,你别以为退休很了不起,我也可以退职哩!

  徐富马上说,这样最好,厂里现在正是人多活少,想退岗的请尽早递交申请书。大家的意见我都记住了,方案的某些细节,有可能需要完善,但必须从今天开始实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散会后,当班的人拿着生产通知单先走了,其余的人却不肯散去。农民工飞快地将车床启动起来,两只手或是推拉、或是旋摇,节奏明显比过去快了。正式职工则一个个站在车床后面发愣。

  多时不见的汤小铁忽然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门口。

  他满脸喜气洋洋地问,怎么这么多人,开会呀!

  有人说,你怎么才来,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场。说着就拖着他走到车间宣传栏前面,指着那张新贴上去的纸让他看。并不时附在他耳边说几句。

  见汤小铁脸上变色了,那些不上班的农民工连忙溜走了。

  汤小铁看完后也不作声,就近弄了些汽油泼上去,再用打火机将其点燃。

  大火惊动了还在车间办公室里的徐富和陈东风,他俩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铁皮做的宣传栏被烧得变了形。

  徐富问,谁干的?

  汤小铁说,是我。

  徐富问,为什么?

  汤小铁说,因为大家都不同意增加生产定额。

  陈东风说,谁说都不同意?他们不是已经在按新方案上班了吗!

  汤小铁看也不看陈东风手指的那些农民工,蛮横地说,他们是个鸟,是个卵子,想用这些东西来引我们上钩,然后将我们当婊子对待,你们打错了算盘。

  陈东风火了,汤小铁,有理说理,凭什么骂人!

  汤小铁说,老子连菩萨都敢骂,还怕你这扒牛屎的小爬虫。

  说话时,汤小铁的手指尖都戳着了陈东风的鼻梁。陈东风用手拨了一下。

  汤小铁马上说,你敢打我?

  汤小铁随手一拳打在陈东风的胸口上。陈东风猝不及防,一口气接不上来,顿时瘫坐在地上。黄毛和墨水连忙上去扶起陈东风。黄毛还踢了汤小铁一脚,骂他是畜生。

  汤小铁瞪了黄毛一眼,回头大声说,这叫官逼民反,大家就罢他一回工,看谁斗得过谁。

  陈东风缓过气来,也大声说,我不是为了私利,有人请我去当副厂长我都没去,我这样做是为了阀门厂、为了大家。除非撤我的职,否则,这个方案不会改变。

  这时,田如意来喊徐富,王副县长的电话,要徐富快去接。

  徐富趁机拉上陈东风离开了车间。

  王副县长在电话里询问阀门厂的生产情况,特别是加工车间,后半夜的灯光,怎么一下都没了。

  徐富解释说,厂里最近生产情况不大好,只好将三班制改为两班制,所以后半夜无人上班。

  王副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半天没说话。

  徐富又说,虽然工作时间减少了,但我们相应增加了工时定额,所以生产效率不会降低。

  王副县长这才说,可别人不这么看,他们会说,阀门厂没事做了,夜班取消了,可能要垮台了。

  不等徐富再说什么,王副县长就放下了电话。

  徐富放下话筒时,随口埋怨一句,说王副县长是官僚主义。田如意马上提醒他,现在身份不同,这话可不能瞎说,何况他的任职文件到现在还没有下来。徐富嘴里说不怕,大不了再回车间去,语气上明显缓和了。

  陈东风坐在一边不停地喝着热茶,田如意叫他慢点喝,小心别烫着。徐富在一旁解嘲,陈东风想将心头火浇灭了。田如意马上埋怨他,自己早就提过意见,陈东风是个好青年,但当不了好干部,在阀门厂,车间主任都是大政治家。厂长、书记则是伟大的政治家。若论玩政治,汤小铁也比陈东风强十倍。

  陈东风猛地一放茶杯说,别将我同汤小铁比!

  徐富和田如意同时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喧哗起来。

  他们走到门口时,看见加工车间门口一大群人正在互相推搡。徐富叫上文科长,同陈东风一道跑过去。在他们赶到之前,有两个农民工倒在乱纷纷的人群中,还有几个农民工身上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徐富和陈东风离开车间后,汤小铁便勒令正在按新的生产定额埋头干活的农民工滚出车间。农民工们不肯离开,在推搡扭打之中,不少人挨了打。车间的农民工人数不少,只是心理上先天虚弱,很快就被汤小铁他们扫地出门。

  汤小铁亲自带人守住大门,谁也不让进,除非答应他们的条件,取消剥夺国家正式职工基本权利的三条规定。

  陈东风气愤地问,我什么时候取消了你们的基本权利?

  汤小铁不屑地说,你不够资格同我们谈判。

  徐富举止很奇怪,他没有理睬汤小铁,而是将那些被赶出车间的农民工好言劝走,然而径直回到办公室,进门就说,田如意,今晚我请你跳舞,不去山南大酒店,去老二哥大酒店。徐富的镇静让大家都有些吃惊。文科长等几个后勤科室的负责人沉不住气,自发地来到办公室。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建议报告县里,有的建议马上请陈西风和徐快回来,还有的说将加工车间的新措施暂时搁置。

  徐富笑盈盈地听着,直到没有人作声了,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不信汤小铁能撒出三尺高的尿,不出两天,他们肯定要乖乖地上班做新定额。

  大家走后,田如意开玩笑说徐富已介于大政治家和伟大政治家之间了。

  徐富说,大风大浪最锻炼人嘛。

  田如意说,你真想跳舞?

  徐富说,我有那么苕,让王副县长晓得了岂不是燎天大祸!我是有意放风的,让汤小铁听了泄气。

  这时,方月匆匆地跑过来,询问陈东风的情况,听说受伤的不是陈东风她才放下心来。田如意要她到旧仓库去看一看,方月没有正眼看她就走了。

  陈东风他们回到旧仓库,一群人摔摔打打地吼了一阵后突然静下来。几个被打伤的农民工在轻声呻吟着。徐富让医务室的卫生员来给他们上了一些药;所幸伤的都是皮肉。徐富安慰他们说,厂里一定会秉公处理这些事。大家都来问陈东风下一步该怎么办。陈东风这时特别想念方豹子,可方豹子接了一件私活,昨晚同银杏忙了一夜,天一亮又带着银杏给货主送货去了。方豹子若在或许有办法对付汤小铁。

  高天白进来时,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的陈东风,连忙坐起来。

  高天白叹了半天气,整整一个钟头,只说了一句话,阀门厂建厂几十年,屡屡错过发展的好时机,厂里每逢想改变时,总有像汤小铁这样的人出来闹事,才使阀门厂落到如此地步。

  陈东风跟着高天白到车间门口转了转。

  车间的大铁门被全部拉开了,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里面的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阀体上,轮流读着报纸。

  见到高天白,汤小铁大声说,老高,你也要参加参加、学习学习、提高提高!

  高天白扭头往回走。

  汤小铁在他身后说,不是说向西方先进国家学习吗,英国、德国也在闹罢工哩!

  汤小铁的话提醒了陈东风,那本《萌芽》不正是描写法国煤炭工人闹罢工的故事吗?旧仓库里,大家仍在静静等待着什么。陈东风第一次不是为了看方月的头发而拿起《萌芽》,他是想从中寻找一些关于罢工的应对办法。此书他翻过许多遍,他只是沿着艾蒂安与卡特琳的爱情脉络往下读,与此无关的便一翻而过,他对这对彼此倾心已久的恋人,在矿难中,临近死亡了,才第一次袒露真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爱,激动不已,悲伤不已。然而,这一次深深震撼他的是,一百多年前,法国煤炭矿工的悲惨生活,引起那些只是为了改变工作条件而自发举行的大罢工浪潮。

  陈东风拒绝同所有人说话。

  在天黑以前,他终于将《萌芽》完整地看完了。

  陈东风有许多的想法,可不知对谁说。后来他想到了肖爱桥,便冒昧地去敲肖爱桥的家门。

  肖爱桥的家简陋得让陈东风不敢相信,除了书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台电视机还是黑白的。床上、桌上、地上到处是打开的书,上面都用一张小纸条做着记号,很显然肖爱桥正在使用这些书。

  肖爱桥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为他们怠工之事而来的!

  陈东风一边点头一边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是罢工?

  肖爱桥说,说罢工那太抬举他们了。他们还远远不懂得罢工的真正含义,一般地说,罢工都是带有政治目的,都有政治组织在背后支撑。哪怕是最低档次的罢工,往往也是为了一个多数人所关心的话题。他们这算什么,只不过是那种被几十年的大锅饭宠坏的懒惰习性的大爆发,是他们一向怠工的集中表现与集体表演。他们为什么要读报纸,目的就是说他们只是利用这次机会认真学习点什么。所有怠工者都是如此。就像你们农村的懒牛,干活时不停地拉屎撒尿喝水吃草一样。怠工者总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理由是虚伪的。正像这一次,他们所有的理由都是遮人耳目,真实的目的是要少劳多得,或者干脆不劳而获。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陈东风斗不过他们,不仅仅因为你是农民工。这也是外表,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们,因为你们实际上在拖着他们干活。但他们又需要你们,因为你们可以使他们不经劳动就能获得好处。你斗不过他们的根本原因,是当今社会除了个体户和私营老板,怠工者太多了。如果有谁罢工那他肯定会失败,因为罢工者面对的是国家机器。但怠工者不会失败,因为他们面对的只是另一批怠工者!

  陈东风被肖爱桥一通议论说得有些明白了。

  陈东风说,我又看了一遍《萌芽》,感到那时的罢工与现在有很大的不同,那时罢工的原因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现在似乎是倒过来了,是工人想剥削别人。

  肖爱桥说,你说得很对,这是典型的怠工者心态,装模作样地混时间,认认真真地要报酬。

  陈东风说,下一步怎么办呢?

  肖爱桥说,我希望没有下一步,让阀门厂就此完蛋,然后再造一座新的工厂。

  陈东风想起另一件事,你晓得对面开发区的那家塑料厂吗,他们有没有前途?

  肖爱桥说,幸好他们还没有成为怠工者。

  陈东风说,那我们厂都是怠工者吗?

  肖爱桥说,不,我不是,高天白不是,你也不是!

  从肖爱桥家里出来,一路上,陈东风反复想那怠工一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走到车间门口,他听见C6140车床那熟悉的声音在孤独地响着,就想进去看看,却被几个人拦住。他们说,农民工已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陈东风不想与他们争辩,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与C6140车床声一起回响的还有另一种声音。陈东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顺着屋檐下的水沟绕到车间后边,隔着玻璃看见汤小铁正和另外三个人在车间办公室里搓麻将。陈东风绕回来,写了一张纸条,让那几个守门的工人捎给汤小铁。

  纸条上写着:你们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用更多的时间和金钱来玩麻将。

  陈东风换了一个方向绕到车间的另一边。孤灯下,高天白正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车床,湛蓝的铁屑像一根细小的弹簧那样,不断地从刀架上弹射出去。铁屑迸得不远,却是极为准确,坠落之处地上已是湛蓝一片。隔着玻璃一会儿看成了碧水,一会儿看成了蓝天。墨水和黄毛在一旁站着,两人拉着手,挽着腰,灯光半明半暗地照在她们的脸上,显出许多忧虑。

  陈东风敲敲玻璃,她们没有听见。

  这时,汤小铁走过来大声说,我们打花牌去,输了算我们的,赢了归你们。

  墨水望了望汤小铁又望了望高天白,她说,我们还是复工吧,有问题可以边上班边谈判。

  汤小铁说,不行,只要我们咬紧牙关坚持两三天,他们准会让步。现在的干部都是豆腐做的,一见罢工就慌了神,只要不丢乌纱帽和小汽车,什么都会答应。

  汤小铁看了高天白一眼说,你老人家说话可要算数,明天去退你的休,再倚老卖老地跑来上班,可别说我汤某人不讲面子。

  高天白抓起中拖板上的一堆碎铁屑说,你小子给我滚远点,我要上班谁也管不了!

  他扬手将铁屑扔过去,汤小铁赶忙逃得远远的。

  陈东风再敲玻璃时,他们都听见了。

  高天白将窗户打开一扇,黄毛几乎是哭着说,陈东风,我怕,我不想罢工,我宁可做新定额。

  刹那间,陈东风感到肖爱桥断言怠工者会胜利是不正确的!

  方豹子正在到处找陈东风,他发誓要为受伤的农民工讨个公道。

  陈东风回去之前,他刚领了三个人出去,并留下话,让陈东风今晚到方月家去睡,别在旧仓库里沾上他们惹下的麻烦。留下来的人堵在门口不让陈东风进去,口口声声说,他们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保护他。

  陈东风没办法,只好去方月家。

  敲开门后,方月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陈万勤抬头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说完又低头打瞌睡去了。

  陈东风一看屋里的动静,便猜陈西风回来了。他没问,方月主动说,陈西风是天黑时回来的,刚进门就被省报的许记者打电话叫走了。陈东风看见茶几上有几份地区团委办的《青年报》,他拿起来一看,上面真的有墨水和黄毛的照片,但是陈西风的照片更大,几乎占有四分之一版面。见陈东风满面愁容,方月就安慰他,陈西风既然提拔他,也一定会给他撑腰的。汤小铁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笼络人心,一是想自己来当车间主任;第二个目的是,这家伙最近同山南大酒店的经理,策划搞了一个经济合作社,想借此机会拉大家入伙投资。方月认为头一个目的完全是痴心妄想,如果陈西风能让这样的人当车间主任,她就同他离婚。对于汤小铁的第二个目的,方月没有说什么。

  刚好,陈西风打来电话,他今晚就睡在许记者那里,谈一宗重要的事。方月不高兴地告诉他,陈东风来家里了。陈西风就要陈东风接电话。陈西风在电话里说,许记者想写一篇阀门厂如何正确使用农民工的通讯报道,已确定了以他为重点描写对象,有些情况还不熟悉正好请他谈一谈。陈东风以为是许记者亲自问,结果是陈西风帮忙问,待什么都问过,他正要说厂里闹罢工的事,陈西风已将电话挂了。

  方月说罢工的事陈西风已知道了。

  陈西风敢于暂时放手,不理睬这事,肯定是心中有数了。

  陈东风本来准备走,他怕又听见那种小别胜新婚的动静。听说陈西风夜里不回了,他才留下。睡在先前的房里,对面山坡上塑料厂的机器声在深夜中敲打着窗户,让他越听越感动,竟然在这非常之夜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正在穿衣服,忽然听见外面有一种擂鼓般的声音。他觉得像是从旧仓库方向传来。陈万勤在院子里整理着挑石头的铁丝箍,陈东风匆匆说了句,这么冷的天,还要赶早上山呀!

  不等陈万勤回答,他就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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