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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54章 生命放牧(2)

  墨水和黄毛第一批就轮上了,尽管有吊车帮忙装卸,她俩还是哭了几场。墨水皮肤黑还不显眼,黄毛就不同,擤鼻涕擤得鼻头完全变成黑色的。墨水在一旁不知发过多少誓说自己一定要尽快离开阀门厂。黄毛自知没有门路,发不了誓只好拼命埋怨爹娘,恨他们为什么只是个卖肉的。下班后,墨水总邀黄毛去看王元子,盼望能有奇迹出现。王元子还能认清每一个熟人,不过总将熟人间的名字弄错。她一本正经地将墨水叫做黄毛时,说话还算有条有理,只要谁出来纠正一下,她马上苕笑起来,笑得整个病房的精神病人都跟着她大笑。王副县长让医院给王元子调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又让阀门厂派两个人来陪。厂里将这事交给墨水和黄毛。墨水开始还不愿意,怕疯子难伺候,黄毛劝她,第一,在医院陪疯子,也比上大车床车阀体好受些;第二,说不定某个时候王元子清醒了一会儿,还可以赶紧让她同王副县长说情,将调动手续办了。墨水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同黄毛一起去医院伺候王元子。陪了一天,才发现王元子其实挺乖,兴趣来了,喜欢亲手给黄毛和墨水梳头化妆。有时,刚刚化完妆,又要给她们化,还说这种样子肯定找不到人陪她们散步跳舞。只有一点让墨水和黄毛感到委屈,王元子每次给她们化完妆以后,总要在她们脸上甩一耳光,并骂一声臭美。其实王元子总将她们描画得很丑,不是斜眼就是歪嘴,再不就是阴阳脸。有一天中午,王元子服过药以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墨水和黄毛无意中说到陈东风时,王元子猛地坐起来连声问,陈东风呢,他在哪儿?黄毛说,他来看你,见你睡着了就走了。王元子要她们赶快去将陈东风追回来。墨水和黄毛出去转一圈,回来后说找不着人,可能已回突击坡了。王元子不相信,墨水就将厂里发生的事以及农民工都走了的情况对她细细说过。王元子一撩被子跳到地上,谁也劝不住坚决要去找她叔叔将陈东风请回来。一路上,王元子很清醒,见到熟人说话也很得体。墨水趁机同她说起自己调工商局的事,王元子说,这事我一直在心里放着哩,我说话是算数的。王副县长本要出门,刚好被王元子堵住了。见王元子恢复了理智,王副县长很高兴,当场给阀门厂打了电话,要他们派人将陈东风请回来。王副县长当然说的是改革方面的问题,他说陈东风第一次改革不成功,还可以创造机会让他进行第二次尝试。阀门厂接电话的人是田如意。这让第一次亲自与王副县长打交道的墨水和黄毛感到一种没有官架子的亲切。王元子果然记得墨水的事,她拉着王副县长的手,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逼着王副县长给人事局长写了一张调墨水到工商局工作的字条。墨水拿到纸条的兴奋样子让黄毛有些妒忌,她正后悔自己也该提个条件。王副县长主动地说,你们放心照料王元子,我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的人,等王元子的病好了,我让他们调你去做王元子的同事。黄毛一下子大喜过望,挽着王元子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出了县政府院门,王元子想去商店逛一逛,没走几步,迎面碰上陈西风和赵家喜。陈西风抢先一步抓着王元子的手问她情况如何。墨水在旁边说今天好多了。赵家喜很高兴,用手拍了拍墨水的肩膀表示感谢。话没说完,王元子丢开陈西风扭头就给了赵家喜一个耳光,并大声骂他是流氓,是靠女人往上爬的骗子。几个人拦了半天才将他俩拉开,赵家喜的脸上已有了好几条手抓印。陈西风正要对王元子说点什么,王元子突然一眯眼说,我认识你,你是陈东风的哥哥,你向着赵家喜也没有用,我叔叔说了好多次,他早晚要撤你的职。说着她又苕笑起来,并且语无伦次地说,我就是让陈东风回来,让他当厂长,当县长,当厕所所长!这后一句话,是用手指着四周围观的人说的。

  回到医院,黄毛催着墨水快去办手续,墨水几次欲走又返回来,她说,王元子心里像是惦记着陈东风,我们何不找他来试试看。黄毛觉得有道理,否则王元子也不会一听到陈东风的名字就安静下来。

  说话时,黄毛又试了一次。她故意大声说一些与陈东风有关的事情。只要一听到陈东风三个字,王元子果然听得很专注。黄毛和墨水便同陈西风和徐快说了想去请陈东风回来的意思。陈西风这时正在发愁由谁去请,见她俩自告奋勇,便满口答应。还主动说,让司机小张开车送她们去。离开医院时,黄毛在王元子掌心上写上陈东风三个字。王元子看着掌心,笑出了许久没有过的模样。

  黄毛和墨水上小张的车时,发现前排坐着方月。

  路上三个女人似乎都有各自的心事,很少有人说话。即便有人开口,也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幸好墨水和黄毛有些晕车,到突击坡的路又太难走,小张不得不中途停下两次让她们吐个痛快,大家的注意力不在说话上,一路走来,很少有尴尬的时候。呕吐时,小张在一旁取笑她俩,说一定是搞了超前消费,造成营养不良。墨水和黄毛无力报复,直到进了陈东风的家门,休息一阵才缓过劲来。

  方月没有过来,她只是指了一下方向。

  黄毛和墨水进门时,水珠正在堂屋里用石磨磨着米和豆子,要烫成豆丝。突击坡一带乡村,过年时,断断不能缺少的几样东西,豆丝算一种,再加上腊鱼、腊肉、糍粑、挂面,号称六六吉顺。黄毛和墨水没把水珠当回事,很矜持地说,我们是阀门厂的,来找陈东风。水珠说,他出去了。说着弯腰舀了一勺米和豆子放到磨盘上,不再理她们。

  翠就是在这种时刻从里屋出来的。

  墨水和黄毛一见到翠,四眼相对,露出的尽是惊讶。

  翠和她们说了半天话,大家有意无意地都没有提到陈东风。

  天黑之后,翠不断去门口张望。

  不知有过多少次后,翠终于回头对大家说,陈东风回来了。

  天苍苍,野茫茫,漆黑的夜色从门槛一直铺到那不知何处是边缘之地。墨水和黄毛看不清没有路灯的原野,当陈东风走到稻场中央了,她们才感觉到。

  一见面,陈东风就说,老远看见窗口和门口的灯光,与以往不一样,就知道是她们来了。说了几句客套话,陈东风就问高天白的情况。听说高天白每日里,就像上班一样同陈万勤一道上山捡石头垒石岸,陈东风马上想起那个或许是大学教授的放牛老人说的话,心里感觉到很悲壮。前些年看电影《英雄儿女》和《狼牙山五壮士》,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滋味。

  陈东风说,你们是来劝我回厂吗?

  墨水和黄毛同时点了点头。

  陈东风说,我不会回去的。

  说着,他轻轻推开水珠,自己动手推起石磨来。石磨在有规律地一圈接一圈地响着,乳白色的浆汁顺着石磨周围像潮水一样阵阵涌出来。墨水和黄毛站在一旁,将王元子的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并且恳请陈东风回去试一试。黄毛说,对照农村的情况,自己应该满足了,可自己毕竟是生长在城里,城里有城里的人生标准。看起来自己是请陈东风帮助王元子,实际上也想请陈东风帮助黄毛自己。黄毛已经二十几岁了,换工作环境的机会不会再有很多次,她实在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而让自己堕落到用傍大款来改变自己生活道路的那一步。墨水也说,王元子稍好一点儿就四处帮她说话,使她能有个轻松自如的工作,她若是不回报王元子一下,心里也会终生不安。

  水珠忍了好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她要说的话。她觉得墨水和黄毛是吃了小米想大米,吃了稀饭想干饭,吃了大米干饭又想鲜肉包子,人不能太贪,吃东西贪多就会嚼不烂,那是要伤神短寿的。

  翠拦住不让水珠往下说,转过身来再劝陈东风,只要不是干坏事,能帮人就该帮人,多做些仁慈之事,自己的心胸也会更能容事容人。

  正说着话,小张进屋来说,你们打算睡哪儿,我可是要去镇上找旅社的。

  陈东风见墨水和黄毛不想走,就说,我出去借宿,让她们就睡我这儿吧。

  小张说,也好,明天早上我再来接方月和你们回厂。

  陈东风听说方月也回来了,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动。

  他将墨水和黄毛领到自己房里,刚要交代几句,翠就说,你别管,让我来吧!陈东风看见翠在床的两端分别放了一只枕头,便将枕边的《萌芽》拿到手上。

  墨水冲着他说,这是你的《毛主席语录》呀,一天到晚都不离手。

  陈东风边说边笑说,这是教男人如何讨女孩喜欢的爱情小说哩!

  墨水说,大男人一个,看什么琼瑶,要看就看金庸。

  黄毛说,他骗人你都没看出来?爱情小说的样子不可能这么老气横秋。他这书是写闹罢工的事。

  墨水说,我最怕罢工,上回闹了几天,心都吓破了几次。

  黄毛说,我们这回还是闹赢了,像陈东风这书上写的,罢工失败还死了不少人。

  墨水说,陈东风,你有没有从书中学些办法来对付我们呀?

  陈东风说,未必你们还要闹罢工?

  墨水说,管它哩,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

  陈东风走到门口,翠追上来问他去哪儿睡。陈东风摸摸口袋里的那把铜钥匙说,突击坡这多人家,随便找一家就行。

  陈东风踩着冻硬了的积雪往村子中间走去,有两只狗听到脚步声,汪汪地叫起来。陈东风咳嗽一声,它们就安静下来。他一直走到方月的闺房窗外。方月的房不靠路边,窗外雪地上的脚印是他第一个踩出来的。隔着玻璃,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说话声是从外面堂屋里传出来的,同时传出来的还有一股栗炭火的气味。方月家没有用树蔸子烧火取暖,每年秋天就有人以陈西风的名义给他家送栗炭。突击坡只有她和段飞机两家例外,无论白天、黄昏还是夜晚,都看不见那小屋四周的瓦檐下往外吐出白烟,这使得他们在富裕之中显出了孤单与冷清。其余的人家,如同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纱巾,淡淡的烟雾终日环绕在屋子周围,松树、乌桕、香樟等等各不相同的气味,让人驻足忘返。这样的人家都烤不惯栗炭火,那火让他们头痛欲裂,不得不经常敞开门户,跑到风雪之中沐浴一番。最可惜的是栗炭火上不能吊铁罐,那里面本可以煨着从夏天开始就在厨房的灶头上熏挂着的各种家养或野生的小动物,那样的美味是突击坡人最美妙的补品。方月的娘家没有这种气氛,在栗炭火刺人的气味中,还有隐约的嗑瓜子的声音。陈东风忍不住那呛人的味道,一连咳了几声。邻居的狗又咬起来,他匆忙绕过方月的娘家,来到那间小屋门前。然后掏出那把老式铜钥匙,打开了那把老式铜锁。

  风帮他推开了那扇小门。屋里的一切与他第一次进到这小屋时一模一样。到处都是一尘不染,床上的折褶依然纵横挺立。一对双人枕头上的鸳鸯戏水似乎更加活灵活现。面对着这只从没有人睡过的床,陈东风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他用手在那枕头、那床单上抚摸了好几次,身子却不敢躺上去。后来,他拿起《萌芽》坐在椅子上翻看时,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实际上他只看了两页。他放下书,凝望着那两根乌黑的长发,已经有很久了,长发还是那么光泽润亮。他用它在自己脸上一次次地轻轻刮过,又一次次地用嘴唇吻过,用舌头舔过。接着,他开始将长发弯曲成各种形状,一会儿是坐姿,一会儿是睡姿,一会儿是蹲着,一会儿又是站着,这些模样都是他想象中的方月。他还想将长发做成芭蕾舞中那种情人相吻的模样,试了许多次都没成功。他同自己赌起气来,发誓宁肯通宵不睡,也要想办法做成。就在他即将做成的时候,屋外的雪地里忽然响起只有人在行走时才会有的那种匀称平实的嚓嚓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了片刻,敲门声才响了一下。陈东风心里有一种预感,手中的长发掉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自我扭成一根小绳索,他也没有顾得上去捡。他两步跨到门后,抽开门闩,雪地里亭亭玉立的正是方月。

  方月也没有坐到床上去,她自己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陈东风的对面。

  陈东风同方月相互望了两遍,方月才说,我晓得你会上这儿来。

  陈东风说,我晓得你也会上这儿来。

  方月说,这屋子是谁的,你晓得吗?

  陈东风说,不是陈万勤的吗?

  方月说,不是的,它是你父亲和我母亲花的钱,让陈万勤以他的名义买下的。

  陈东风说,你来是想告诉我如何分配这遗产吗?

  方月笑一笑说,你别装出一副恨我的样子,其实你心里在说着别的话。她看了看桌子上面的书,继续说,这里面的两根头发还在吗,你怎么不将它还给我!

  陈东风连忙将书拿到手里,紧紧攥住。

  方月说,我们说点别的吧!你晓得你妈是怎么死的吗?就是为了这房子。那天早上,她在水塘边洗衣服时,从你爸爸的口袋里发现了这房子的钥匙,猛地大喊一声,说我总算找到证据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心血上涌便倒进了水塘。这是我父亲听见的,他不知道你的母亲这时在水塘,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屋里,他只是唤醒我的母亲,让她做个准备,以防别人打进门来。

  方月告诉陈东风,她的母亲小名叫桂女,母亲与陈东风的父亲是同一天结婚的,而他们的认识则是在结婚的头一天,他俩都看中了一对镜子,两人竟都愿意每人买一只。方月指了指桌上的那对镜子,说这是他们买下这间屋子以后才让它们重归一处的。

  陈老小和桂女的相爱经过,方月讲得并不具体,也不精彩。她唯一一次目睹的情形是,两个暗暗相恋的人也是这么相对而坐,没有拥抱,也没有拉手,床上也是空空的,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只是几根木头横竖交错钉在一起,眼下的这一切都是陈老小死后,由桂女布置起来的。方月说,当时陈东风的父亲叹气说,他们只能在来生来世结为夫妻了。但方月的母亲不让他这么说,而且要他发誓,自己一定死在陈东风的母亲之后。陈东风的父亲真的发了誓,说自己最少要活八十八岁。方月的母亲也发了誓,说自己一定会比方月父亲活的时间长,他们不做亏心事,以仁慈待人,勤勤恳恳地劳动,那时会天遂人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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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天行者挑担茶叶上北京燕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