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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55章 生命放牧(3)

  陈东风想起了父亲死前一直呼唤的那两个字:玫——瑰或梅——桂。他现在明白了,这是在叫两个女人,一个姓名中有梅,一个姓名中有桂。父亲用责任和良心爱着那个与梅有缘的女人,同时又用情感和生命爱着另外一个和桂一起飘香的女人。在那些劳动的日子,父亲总是喜欢将额头上的汗珠抓下一把,洒给那个与桂有缘的女人,那女人则还给他比酒还醇酽的笑意。当那与桂有缘的女人在田里插秧时,父亲总是将一缕缕秧把掷到她的身后,无论田有多大,女人离他有多远,父亲的秧把都像翠鸟一样,一个放飞,便准确地降落在其身后,溅起的泥水,刚刚击在她卷起裤管露出的小腿上。收割季节时,无论是捆稻谷还是捆麦子,父亲总是冲着田地里抱着刚割倒的金黄色的稻麦的女人,欢快地叫着快点快点,并不时地将女人连同她怀里的稻麦一起平放在一堆稻子或麦子上,快活地嚷着,要将她同稻麦捆在一起。尽管次数很多,但女人永远是那命中有桂的一位。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他只记得在一个深夜里父亲喊醒他,让他打着手电筒照路,父亲背着突然犯病的母亲一路小跑到镇医院看医生。他就是在那一次学会走夜路的,拿手电的人必须走在前面,走在后面,哪怕光亮都在前面人的脚下,别人也无法看清道路。后照一,前照十,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十个人都能走得很平稳。

  陈东风突然问,他们之间有过孩子吗?

  方月说,没有。你父亲病重时,妈妈到县里找过我,问我是否能弄到一种进口的洋药,可以起死回生。妈妈听人说人重病时当大官的人都吃这种药。陈西风告诉妈妈:他也听说过,据说这药吃一天就要花几万块。妈妈说她还以为最贵的药多卖点血就能换回来。妈妈一个人大哭了一场,哭得怕不吉利的陈万勤都不敢回家。就是那一次,妈妈对我说,她只将心给了你父亲,而且你父亲也从没有要过她的身子,他们都不愿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和妻子,还有孩子。

  屋里静下来,北风在瓦脊上轻轻走动。

  陈东风小声问,你为什么不要孩子?

  方月轻轻地叹口气说,我总感觉到自己还没有恋爱过。

  陈东风说,你还想恋爱吗?

  方月忽然反问,我今天看见翠了,那么好的姑娘,你为什么不娶她?

  陈东风说,我在等另外一个人,整整十年了。

  方月说,东风,我晓得,你别这样,就像你爸和我妈一样,你等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我今天回来就是想对你说这句话。

  陈东风两手开始颤抖起来,他说,你不晓得,你真的不晓得,我等的就是你!没有你,我谁也不会爱的。

  陈东风一下子扑过去,将方月紧紧搂住。

  方月轻轻地挣脱了,只让陈东风坐在她的一条腿上。她抚了抚陈东风的头发和脸庞,并对他说,人世间的好多事都只能存在于心里。譬如说我想真正恋爱一次。

  陈东风说,你为什么不可以哩。说着他又将方月抱住。

  方月说,别这样,我会挡不住的。

  陈东风将脸全部埋进方月那袒露的领口,他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方月的身子立即变得像水一样柔软。陈东风听见方月在呢喃,自那次撵走陈东风以后,才发觉自己内心是多么需要他,她在想念陈东风时,有一种渴盼已久的感觉。正是为了这种感觉她才回来寻找他,她渴望能在一夜之间能将过去十年的缺憾全都弥补上。陈东风对她说,要脱掉她的鞋子。方月说不行时,陈东风将她扛起来,放在肩上,两只手将那红色高跟皮鞋摘下来扔到墙角上,其中一只在门上碰响了一下,方月以为有人敲门,陈东风说我们是在恋爱任谁也不怕。陈东风又说要脱她的袜子,方月说不行真的不行。陈东风将两只绞在一起的腿轻易分开了,袜子脱掉时,风中有一阵女性的异香。陈东风抚摸着方月的小腿,并用手指轻轻地夹住一根绒毛,小心翼翼地将它提起来,就在他同样感到这小小肉质的凸起宛如雪原上小小的帐篷时,方月终于找回十八岁时的小溪流中的感觉,水波、小鱼、赤脚、五分白云、五分月光,全都在每一寸肌肤与灵魂中忘情地散步。她知道渴望中的少女初恋降临了。她早就在准备为它付出一切。后来,方月被斜放在床上。

  外衣的扣子被一个个地解开,方月已经不会说不了。失去掩盖的胸脯越来越高,剩下最后一件小衣时,陈东风忽然停下来,两眼望着半遮半掩的身子,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方月闭着眼,轻声说,别让灯照着。灯熄后,方月轻轻地脱掉他的全部衣裳,当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时,陈东风突然感到了生命的一种高亢。黑夜并不暗,白雪从窗户中映照进来,陈东风双手一丝丝地感觉着方月的身子,犹如在微光中苦读一本迷人的书。在一些紧要重点之处,不用方月提醒他也会温习几遍。在他的一遍遍抚摸中,方月梦呓一般反复问,等你长大了,你会真的好爱我吗?陈东风心里也有相同的问题,他正要问,方月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那声音就像春天里刮过原野的风,让陈东风全身的血管和神经如同风帆一样鼓动起来。他好像恍然醒悟这屋这床其实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他轻轻地张开嘴说,我可以上来吗?他听到了一声,不!然而他还是激荡心魄地上来了。那些峰峦一样的物体都不见了,全身犹如卧在一泓浅水之中。他用每一个细小的毛孔告诉方月,我要进来了,行吗?同先前的那声完全不一样,这一次声音一点儿也不温柔,并且分明是一种严厉。那声音很熟悉,尽管已有几年时间不曾听见,那种正气凛然之风从耳边吹过时,陈东风立即感觉到了父亲的威严。他扭头一看,窗口的雪光中,明明白白地映照着父亲的身影。特别是那在风中晃动的拳头,正是父亲愤怒时的习惯动作。

  方月感到身上的压迫一下子减轻了,她伸手挽住陈东风的腰问出了什么事。陈东风坐在她的身边说,我仿佛看见我父亲了。他指了指窗户,那里已换上了一弯月亮。陈东风走近窗户看了好久,在那月亮底下,是父亲的墓地。方月走过来提醒他光着身子会着凉的,她想抱起陈东风,陈东风抬了抬腿,然后弯下腰将方月抱到床上。他什么也没有再做,只是偎在方月的怀里,一觉睡到天明。

  方月先被敲门声惊醒。门声响了两下就不再响了。她爬起来趴在门缝里看见母亲正背向这儿往回走。她穿好衣服后叫醒陈东风。陈东风望着自己的赤身裸体竟不敢起床。方月开门先走了。他在被窝里想着许多的事情,直到小张在村子中间按响车喇叭,他才慌忙穿好衣服。出门后他想起方月走时的模样,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方月回头时,笑没笑。

  陈东风回到家里,进门就告诉墨水和黄毛,到方月家里去等,自己随后就来。他一点儿也没察觉自己在称呼方月时,实际说的是方月姐。而他对翠说的却是一种一家之主般的话,他看着翠的双眼,很自然地说,你们好好看着家,我最少半个月回一次。水珠说,你就不能每个星期天都回吗?翠轻轻打了水珠一下,水珠才没有再多说。陈东风在走向红色桑塔纳轿车时,忘了拿上那本《萌芽》。他对着方月的家门喊,方月姐准备好了吗?这一次他听清了自己对方月称呼的改变。

  方月的母亲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她差不多知道昨夜小屋里发生的一切。她没有阻止,那忘却严寒的欢愉,仿佛使自己又见到了陈老小,甚至还有一种对自己过去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的补偿。她以为这一切是天意的安排。

  3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刮得发青的人,扶着一担石头在路边不停地喘着。陈东风的心哆嗦了一下,他认出了高天白。就在他准备让小张停一下车时,红色桑塔纳轿车早已驶出老远,将高天白甩在弯路的后面。红色桑塔纳轿车直接去了医院。陈东风的到来,的确让王元子暂时恢复了理智。几天之后,墨水、黄毛和陈东风正在陪王元子打扑克,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水打在玻璃上哗哗作响,王元子突然一扔扑克,问她的游泳衣在哪儿,她要去游泳。连陈东风劝也没有用,陈东风告诉她这是冬天,王元子振振有词地说,她最喜欢冬泳。陈东风离开医院时说自己如果再陪王元子打一天扑克,他也要住院治精神病了。

  黄毛陪王元子到外地温泉疗养的那一天,墨水也办好了调出阀门厂的手续。厂里的人对这点小事不大在意,大家有空就聚在一起,议论汤小铁和山南大酒店合办的一家经济合作社。陈东风依然当着车间主任,但他没有脱岗,每天依旧要上车床做一个班的定额。当车间主任无非是派活和开会,他用三个小时做完这些事,剩下五个小时做完当班定额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吃力。黄毛是厂里答应将她调到技术科当描图员后,才同意陪王元子出外疗养的。大家都说她这样还是太亏了,黄毛则不以为然,她相信到外面去碰一碰、撞一撞,总比成天关在车间的机会多。

  车间里又来了一些农民工,厂里对他们更苛刻,三个月以内一分钱报酬也没有,另外还要交五百元培训费,再加五百元钱的保证金,以防止他们像方豹子等人一样,学好技术就走了。新来的农民工依然住在旧仓库里,但是旧仓库已没有先前宽敞,有半边屋子堆满了各种阀门产品。农民工总冲着陈东风叫师傅。陈东风虽然是车间主任,但真正的权利都在车间副主任和车间核算员那儿,他们发明了一个民主的方式,事无巨细都让车间里所谓具有选举权的正式职工来举手表决。

  陈东风收了一个叫雪花的女孩做徒弟。那些男的他也看不中,他很不喜欢他们一天到晚往正式职工人堆中凑,下了班还趴在乒乓球台上打麻将。陈东风说过他们几次后,他们就不在旧仓库里,而是跑到外面去打。雪花是自己要跟陈东风学的。陈东风以为是方月、田如意,或者是墨水和黄毛怀有某种目的私下里向她推荐的,后来才搞清楚与她们无关,雪花只说她是西河镇一带的人,具体是哪个村的,她总是避而不答。

  车间里有了雪花,又变得有了些光彩。但是陈东风心里快乐不起来,因为工厂车间里真正的欢乐是劳动的欢乐,真正的美丽是劳动的美丽。有一天,墨水抽空来车间看大家,她穿着一身制服,人显得更黑了,不过浑身上下都是神气十足。她同陈东风说了两句话后,就变小声调说,这个女孩似乎很像你屋里的那位翠。经她提醒陈东风果然发现她俩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

  墨水执意要请陈东风上餐馆吃饭,没有他王元子就不会清醒那么几天,自己也就很难调到工商局了。墨水还请陈东风放心,她不会花自己的钱,有老板替她付账。陈东风抵挡不住墨水的盛情,答应下班以后去。

  餐馆档次不高,不过老板对墨水挺热情。墨水喝了两杯白酒后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后悔不该离开阀门厂,上班虽苦,可心里踏实,现在成天到晚同一些个体老板打交道,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奸诈,全阀门厂人的邪劲加起来,也不及她管的这个片上的一个老板。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都有人上香进贡,然而,拿了东西以后,晚上就做噩梦。陈东风劝她不要别人的钱物,这样自己就坦然了。墨水说她也想过不要,事实上却行不通,工商局的人几乎都在这么做,她不收,别人也会收,老板有了别人做靠山,就会不买她的账,她的工作就无法展开。墨水说,这就像在阀门厂做定额,你完成得太多了,大家就会想办法排挤你,所以你不能太积极,太积极了就会让别人觉得你是在坑害他贬低他。

  陈东风说,还是凭个人的良心吧!

  墨水说,你这话算说对了,我的管区里的那些老板,每天没说一千次自己讲良心,最少也说了九百九十九次。墨水又喝了一杯酒,她说,陈东风,不管怎样我爱过你一场,我也明白你不单是嫌我丑,你我之间真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妨碍着,别看我离开厂里没几天,可想到的东西比过去许多年还要多。我再喝一杯酒,然后对你说句话。

  陈东风拦住不让她喝,但她还是喝了。墨水一搁酒杯,酒杯一晃掉到地上去了,她用脚尖踢了一下,同时叫老板再上一只酒杯。

  墨水说,你为什么能在阀门厂里忍辱负重,因为你心里想着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你又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名字叫田如意。

  陈东风害怕墨水说出方月来,一听她说的是田如意,紧张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回到原处。

  墨水说,光我晓得的就有许多人想追她,王副县长、徐快、陈西风、许记者,甚至徐富和汤小铁都想过阴招。汤小铁还打听过有没有一种药,让女人吃后见了男人就不拒绝,这是李师傅亲口告诉我的,李师傅骂汤小铁,除非他自己变了女人了才会有这种药。可是田如意是一般人能追得到的吗,她是女人中的人精。天底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在丈夫死后十二个月生下与丈夫一模一样的孩子!田如意的心思比古井还深,古井的水冬暖夏凉,怎么尝怎么舒服,可一旦掉进去就没人能救得了你。

  陈东风也对墨水说了句实话,我就是不喜欢有些女孩,包括你,时常自作聪明,将没有靠山的男人,看做是一只钻进城来,找不到路的小鹿小羊小牛,我心里是有一个女人;但不是你所说的田如意。

  墨水说,那是谁?

  陈东风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留在厂里的唯一原因是高天白高师傅,是他叫我别走,所以我就不能走。

  墨水有一阵一直不说话,一个人不停地喝酒。

  陈东风怕她醉了,拦住不让喝。餐馆老板让他放心,自己前两天邀了另两个老板请她吃饭,三个老板都醉了,就她一人百事没有。

  墨水后来说,当初她同黄毛俩最担心高天白将陈东风教成了没有心眼的铁砣子,现在看来,高天白的企图实现了。陈东风说多劳动不会有坏处,起码可以使身心健康。从餐馆里出来,墨水要陈东风到那个摊上去选双皮鞋,绝对不让他出一分钱。陈东风坚决拒绝了。但他对墨水提了一个要求,让她有机会帮助高天白的老伴开个售货亭,让他们多挣点钱供女儿上学。

  墨水夸下海口,说这事完全包在她身上。

  和墨水分手后,陈东风去了高天白家。老两口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谈起来才知道,他们刚刚从电视上看到中央领导人讲了话,要解决国营厂矿企业下岗职工的生活困难问题。他们表示早想将女儿每月的生活费提高二十多元钱。高天白的妻子非要将预备过年的瓜子炒一点助助兴。她一进厨房,高天白就问厂里的情况怎么样?陈东风说情况好像越来越不妙,车间的活越来越少,卖出去的更少,成品仓库里放不下,又将旧仓库利用起来了。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一车货出去。高天白说过去每年过年之前最少要有五车货出去,过年时工人的团圆饭才比较丰盛。高天白又问厂里的几个头头在不在家,听说一个都没有出去,他不禁长叹了一声,说如果这几天他们再不送货出去,恐怕今年的年饭米都没有了。陈东风到几间屋子里转了转,见梁上都是空的,以往挂腊鱼、腊肉的地方只是挂着一串串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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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痛失天行者挑担茶叶上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