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展理了理自己的思绪，继续说：“我们的‘梧桐模式’，其中就包括建立科学的选人用人机制。在学习实践过程中，我们经历了市、县两级换届。这是一个重大考验！在换届过程中，我们出台了‘三推一讲’制度。‘三推’就是三轮推荐候选人，第一轮是大范围推荐，第二轮是实名制推荐，第三轮是无记名投票。‘一讲’就是公开演讲，你到底有什么能力，在大家面前亮亮相。有效制止了拉票、跑官成风的问题！原来的利益驱动很可怕，原来没有想当书记的人，都有了当书记的想法，因为权力衍生利益。由于经济强势，梧桐干部向来有梧老大的概念，任何一个干部，都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个个都能搞科学发展。在梧桐，干部的任用标准都被大大地扭曲了。就连那些搞了污染的干部，还认为自己是大功臣。没有被提拔的时候，者鴻^满肚子的怨气和牢骚。我这么干事，为啥不被提拔？为啥不被重用？我敢说，这些告我的中层干部，多数是这些被淘汰的干部！”
李全胜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啊，你为什么不把这个经验上报省委？”
吕展沉重地说：“全胜部长，在探索阶段，没有完善，怎么上报啊？任何改革都要付出代价的。改革真正触动到这些人利益的时候，他们对我不理解，看不惯，甚至会极力反对。这些人很可能不是少数，甚至是多数人，他们说我不懂经济，说我没有人情味，说我目空一切，说我好大喜功，说我野心勃勃。他们拿我没办法的时候，就打击我们提拔的人！我举个例子吧，有一个年轻的县长，把县里科学发展搞得有声有色，很有见地，可是，触犯了这个集团的利益，他们把他说成是神经病。而且他在看病的时候，被医院褴定为精神病患者。我知道这个倩况以后，马上到县里调査，纯属虚假槛定！他们认定他有精神病的依据，竟然是这位县长的一个讲话！一个对未来充满展望的讲话！其实，这些话都是我讲过的凤凰甸未来模式，它的核心理念是生态，城市里用的都是新能源，不产生二氧化碳，用太阳能、风能、地热、沼气、垃圾发电。他们就以为他疯了！甚至没有以为他疯，故意把他定为疯子！我还当书记呢，他们就敢这样胡作非为！”说到这里，他的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抖动。
李全胜眼圈红了，显得有些愤怒：“这是无知，这是犯罪！一定要严肃处理！”
吕展并没有激动，显示出少有的耐心：“处理？怎么处理？后台就是他周大市长！我从没说过他周三原不好，我想过，可能是他观念上的问题，一直迁就、忍让，等待他回到科学发展的轨道上来。可是，他却跟周家富勾结，对我变本加厉地攻击！今天的述职，让我对他彻底失望了！我知道，他恨我拆了他二^周家富的企业，恨我起用了刘建新，恨我的干部制度，恨我调查佟春喜腐败案。佟春喜的案件很有代表性，我就想，我们惩罚了多少有罪的官员？结果怎么样呢？贪官从此绝迹了吗？没有啊，一些官员的堕落程度令人震惊。这里的原因有多方面，但有一点，我们应该尽快建立科学的考核监督机制。我们对领导班子实行了千分考核，其实就是两个指数，一个是科学发展指数，有14项指标；一个是老百姓的幸福指数，有6项指标；打破了过去传统的、模糊的评价方式。有了这套东西之后，我们感觉干部的行为得以规范，就能自觉地搞科学发展！也能抑制腐败发生！过去，梧桐几乎没有监督问责制度，污染环境了怎么问责？如果环境不好，老百姓生活质量不高，老百姓的幸福感没有随着60%的增长而增长，我们说，这个地方的领导就不是好领导。一个月前，我们就追究了5名这样的干部！一律撤了职！”
李全胜向吕展投来敬佩的目光。
吕展继续分析说：“这在梧桐震动很大。我时常检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常常想，像我们这些人，一旦作出了错误的决定，那失去的可能是一辈子的前程和永久的名誉。所以，为了增强民主性，我让这一切都在网上公布，请老百姓参与进来。问责过程中出现的矛盾，实际上是传统的权力模式与当下现实产生了冲突。由于技术的发展，民意借网络平台汹涌而出。在过去的官员任免、奖惩中，还从没有过如此巨大的民意反应局面！这是个新课题啊！正是这一系列的奖惩制度，走活了一盘棋。就像凤凰甸的循环经济示范区一样，梧桐的机制转换和体制改革，都已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之中！”
李全胜静静地倾听着，还不时地点一下头。
吕展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这是大开杀戒！犯了官场的大忌！多少人称颂我胆识和勇气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暗麵为我捏着一把汗！可是，没有办法，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这可能吗？天下没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战友的残忍。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谁也绕不过去！我从来没有退缩过，更没有被吓倒过，因为我不是为自己，更不是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为了梧桐的明天，为了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如果是地雷阵，就让我上吧，如果是刀山，就让我闯吧！谁让我们赶上了呢？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对我人格和理想的怀疑，以为我这样的人不真实！戴着面具说假话。李部长，说假话的人大有人在，但我吕展是真诚的，如果让我变成虚伪的人，变成油滑的人，可能就会左右逢源，就不会有人告我的状啦！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不想做那样的人！”
李全胜感动了，看着吕展因激动而闪闪发亮的脸，频频点头赞许，他沉默了好长时间，不知从哪里说起。
吕展陷人了短暂的思考之中，眼前幻化出沸腾的凤凰甸工地。
过了一会儿，李全胜才郑重地说：“吕展同志，谢谢你，谢谢你向组织坦诚的汇报。我会全面向省委反映的！述职期间，请你保重身体！”
吕展眼圈红了，紧紧地握住李全胜的手。
在这个时候，李全胜才真正明白了陈明先的意图，述职期间让吕展歇一歇，给周三原他们表演的机会，暴露的机会。这个下午，李全胜向陈明先汇报之后，带着省委督察室的人前往梧桐考察吕展。
吕展静静地等候在白鹤宾馆，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视。
社会上好多人，都觉得官员生活多么浪漫，多么美好。其实，对于吕展这样的人，开会、奔波、解决矛盾和述职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妻子苏丽娟常常质问他：“老公，这是你所需要的真实生活吗？”吕展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我为能赶上这样的时代感到自豪！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后悔！”妻子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她似乎觉得他没有听明白，是的，生活是真实的，斗争也是残酷的，关键是这些都是他心灵所需要的吗？今天回想起来，妻子的问题还真是个问题了。
夜里下雨了，打了一个响雷，那真是可怕的一夜，通宵都在谛听灵魂的声音。现在让他痛苦的不是别人的诬陷，而是自身的障碍。别看官员前呼后拥的，其实，他的内心永远是孤迦的。他在问自己，刚才愤怒了吗？由于人性奇特的弱点，人总是在乎别人怎么说，其实别人说的，不是你感觉快乐的事情。
生活就是提供享乐的，但是，活着就只是为自己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自古都是这样。人的正义、理想、信仰等等，总不可能只是一些空话，用以掩饰野蛮的贪婪和残暴吧？他不再怨恨周三原，他只想剖析自己，你吕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们毕竟还是相互怜悯、相互友爱的。他对自己进行了分析，自己是勇士，自己也是偏激的。人没有完美，人类的每一种完美，都与一种本身势将形成的缺点联系在一起。每一个人，即便是最伟大的天才，本性上也有相对邪恶的一面。即使最高尚的人格，有时也让我们感到吃惊。吕展反省着自己，如果自己不对别人残忍，会是一个善人吗？善人能够完成梧桐的使命吗？显然不能。从另一个角度说，好人有时候也会与禽兽为伍的。尽管感觉自己很真诚，介可是吕展也经常戴上假面具。他感觉只有商人才是坦诚的阶层，比如周家富。你能说周家富不坦诚吗？他的坦诚绝对超过自己。可是，他们把真实面目表露^出来的时候，地位却是低下的。他一直思考着，这是为什么？
吕展对自己的邪恶有着本能认识，有着清醒的批判，这已经不容易了。承认了人的邪恶，那就是承认自己在生命面前，永远是有罪的。人已经腐化堕落到了极点，要永远与邪恶作斗争。不是吗？他的努力，他的奋斗，是他满足了社会，社会给了他热情的回报，最终使他自己快乐，能说不是为自己吗？这也是另一种自私啊！怎样对待自己灵魂中的龌龊？难道可以放任它们不加惩罚吗？要是自己犯了错误，甚至犯了罪，他应该双膝跪倒，痛哭流涕，诚心忏悔。
一个人应该尽早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个伪装的世界。这很重要。
这样就知道学会忍受、煎熬，知道该怎样清理灵魂中的龌龊了！吕展想，既然自己要真正的理想生活，就勇敢地前行吧！要永不满足地努力着，生长着，像植物一样，最后结为生命的种子，又成为另一生命的起点。
这剖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折磨着他。一个人的认识越明晰，苦恼就会越多。人的心灵并不完全合乎他周围的环境，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心灵里，如何化解与外界的冲突，主要在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看待外界。在人们的印象里，他好似无倩之人。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竟然叫人生死相许，谁能够真正解析它呢？唱出来的歌声，大多是为了让人听的，流出的眼泪，不少是为了让别人看的，难免掺杂着假意。唯有心中的歌，唯有心中的泪，最动情，最诚挚。
此时此地，在喧嚣的省城，虽说有好多朋友。可是，吕展感觉知音只有自己，知情只有自己，他要好好听一听自己心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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