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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第20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5)

  谁都知道,追是无济于事的,别勒人也是骁勇的荒原汉子,有偷袭的本领就有逃脱的能耐。好在,被马蹄践踏的牧家,没有一个人死去,洛桑老人也就心安理得了。他们还是胜利者,泽曲热巴还是属于他们的。这就够了--一切荣耀和一切生活的希望也都在其中了。

  可白华尔旦并没有从阿爸的沉默中得到启示。他跳上了那匹栗色公马,粗野地叫骂着,朝着黑暗疾驰过去。人群开始动荡,许多人跃跃欲试。

  洛桑笑了,平静而淡漠。他告诉他们,谁也追不上了,也没必要追上他们。白华尔旦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用疾驰发泄一阵愤慨后自会归来。漫漫荒原上,没有谁会从这匹栗色公马的背上俘去它的主人,除非白华尔旦昏了头,撞进别勒人群居的地方。

  自负、自信的洛桑周围簇拥了一片同样也是自负的人众。大概只有我是不那么坦然的。我在黑暗中寻觅卓玛意勒。

  卓玛意勒被姑娘们围着,在许多歆羡的目光面前,陶醉在幸福之中。丈夫的举动给她带来了殊荣,她哧哧发笑,兴奋得满脸通红,时而又把倨傲的眼光扫向每一个张望她的人,毫无遮掩地让对方感到了她对他们的鄙视。

  我挤进姑娘堆里,想给她泼一盆冷水。猛不防,有人在腰际掐了我一把。洪亮而华丽的荒原众女的狂笑声中,我被她们推来搡去。等我做出要逃走的样子时,双脚便倏然游离了地面。她们将我抬起,像秋千那样荡来摇去,又忽地抛向空中。我的身子又被另一伙人接住了,不知有多少只手伸向我,乱撕乱扯,我悲愤地大叫。但我明白,在这些粗豪的姑娘们充满异味的玩笑中,任何反抗都只能增添她们的玩兴。

  霎时间,在荒原神秘的黯夜,在神秘笼罩着的壮猛的风土之中,我成了一尊裸体神像。我伫立牧地,雄赳赳地直面群女。她们都笑着,都那么毫无顾忌地盯着我。

  卓玛意勒愈加得意了,怂恿姑娘们来一次真正的争夺,像牧人的叼羊那样,谁抢到手,今夜我就属于谁。我这是在沾光了,跟着卓玛意勒沾光,因为对我的“抬举”便是对她的赞誉,便是给她以无上荣光。

  我浑身颤抖着,没等她们过来,便虎势势走向卓玛意勒,一把撕住她的袍胸,用我男子汉的激愤将她狠狠摔倒在地。她头颅着地了,疼得连声“哎哟”。但她误解了我的粗暴,她那么容易误解。她爬起来用全部热情拥抱了我,让我裸露的坚实的躯体贴在了她身上。

  我们的四周出现了一阵狂欢,有吆喝的,有鼓掌的,有浪笑的,还有唱情歌的,好像人类是在热烈的欢呼声中进行播种而得以发展的,好像这种喧闹的场面给人一种超历史、超道德的升华。我的怨怒悄然遁去。我再也想不起这是侮辱,是对文明的挑战了。

  可是,我毕竟是隐私的产儿,我的生命萌发于黑暗的一隅。就在那个时候,我就注定要去崇尚神秘和朦胧,注定要掩埋我的童心、我的坦直,注定要去接受由历史划定的美好与丑恶的分界。只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人类最需要的,便是遮掩和虚伪。我想挣扎着脱身,可卓玛意勒已被四周的欢呼和赞美搞得力大无穷了。相比之下,我倒成了一个柔弱的女子。

  我只好俯到她的耳畔,厉声吼道:“白华尔旦,他回不来了,他会死的!”

  “啥?”她问。

  我又将刚才的话吼了一遍。四野立刻趋于寂静。卓玛意勒松手了。

  我怒视群女,大声说:“穷高兴,白华尔旦,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有什么轻蔑比这更让荒原的女人气恼呢?卓玛意勒逼视着我:“你胡说!”

  “看在佛爷的面上,我只能说实话。”

  “见你的鬼去吧,你才是个胆小鬼。”

  “我是,他也是,而你们不知道,你们都被魔鬼迷住了心窍。”

  卓玛意勒朝我扑来,所有在场的女人都朝我扑来。如果我露出胆怯的神色,如果我后退半步,我的健壮的身躯将会不堪一击地瘫软在地上,甚至会一命归西。我伸手揪住卓玛意勒,任凭她们在身后拧撕我的皮肉。

  我说:“如果我说的不是实话,明天,就让老鹰啄瞎眼睛。”

  这誓言让她们震颤。卓玛意勒沮丧了,恶狠狠地推我一把,返身就跑,仓皇隐人了那顶和夜色一样黝黑的帐房。群女们和那些围观的男人都泄了气,纷纷离去。荒原中,只留下我的孤影和人畜的鼾息。在以后的几年中,我都忘不了当时的情形: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我的举动。我穿好衣服,孤影徘徊,好一会儿,才朝牧地边缘走去。

  我该离开荒原人了,从此永别,不再照面。其实我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遇到一件事能够摧毁我的迷恋。如今,我终于清醒了,从梦魇中走出,从卓玛意勒的野媚中挣脱,只让一片万物就要枯死的荒原占有我并折磨我,直到死去。

  “咣当”一声,一把熟悉的腰刀闪着寒光被人抛掷在我的脚前。

  “洛桑!”我大吃一惊,抬眼逡巡。

  “小伙子,有胆量侮辱我们,就应该有胆量按环湖的规矩行事。”老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狞笑着,锐利的目光告诉我:他随时都有可能让我身首分家。

  我惊愣着,又猛地弯腰拾起老人的腰刀:“我不走,我等着,需要我死的时候,我决不劳你们动手。”

  我的勇气,我的荒原赐给我的刚硬,把老人气懵了。因为他也预感到了我的判断的正确--白华尔旦不会像他所企望的那样,安然归来。不然,洛桑只会把我当做一个浅薄的外来汉,鄙夷地笑笑而已。

  我随洛桑进入帐房。卓玛意勒已经不打算要我了,沉默而又蛮横地将我蹬向她的脚头。我忍了,什么事情没忍过呢?一个打算适应生活的硬气的男子汉,任何时候都应该有容忍的肚量。

  就像我想到的那样,我没有捞到使用那把腰刀的机会,我的预言成功了。驻牧于泽曲热巴的所有人都被沉郁的气氛所困扰。自尊的洛桑和骄傲的卓玛意勒气恼得脑袋发晕,只差掉下眼泪来,可他们不会掉泪,只会默默承受。

  第三天下午,一百多匹马,一百多个英武剽悍的别勒人,卷着阵阵荒风野尘,从远方浩荡而来了。他们在牧地边上勒住马,列阵高叫:“滚出泽曲热巴,这是我们最先占领的地方。”由于他们的报复成功,更由于他们手中有一个足以让贡嘎人尤其是洛桑措木羞死的人质,他们没有亮出腰刀。

  而在我们这方,只有我一个人立马草地,大胆地直面着他们。别的人都显得极度慌乱,在洛桑老人无声的指挥下,卸去帐房,驱赶着畜群,准备离去。他们怕羞,怕受到嘲讽,怕得要死。他们的队伍中出了一个懦夫,或者说是叛徒,他们的尊严已经失去了任何凭借,内心承受着耻辱的压迫,威风扫地,声望喂了狗,荣耀更他妈不值一提了。

  “让洛桑说话。”别勒人中,也是一个长者,傲慢地朝我叫喊。

  “有什么话给我说,我代表他。”我说。

  那边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长者又说话了:“看在白华尔旦的面上,泽曲热巴牧地我们各占一半。”

  “等等,我去问问洛桑。”我说着就要掉转马头,忽听洛桑在不远处朝我传话:“告诉别勒人,我们不配,我们让出整个牧地。”

  我昂起头来,如实奉告。对方不说话了,有几个马头骤然聚拢到一起,好像在商议对策。而这时,我的身后,贡嘎人心灰意懒的撤退已经开始。人无声而牛羊不忍离去,悲凉地叫着。

  洛桑骑着那头牦牛,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冲别勒人吼道:“你们让白华尔旦过来。”

  “不!我们不放他走,我们得让他喝够三十七天马尿。”

  洛桑淡然一笑:“男人要是下贱,就连骚羊也不如。荒原人的败类,就该让他喝马尿。”

  他说罢,驱牛就走,又关照地朝我晃晃鞭子。

  “怎么可以不让他们放人呢?”我大声质问。

  老人不语,走了。我也只好跟上,走了。可爱的泽曲热巴,永别了。经过这个夏天,你将失去你的丰茂、你的诱人的美丽,因为你哺育生命的能力是有限的。别勒人那么多的畜群,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吸干你的所有养分。你将在荒原的怀抱中趋向沙漠戈壁,不再有人爱你了,也就不会再有为了你的争夺了。

  可是,白华尔旦,你为什么还要受到惩罚呢?难道整个泽曲热巴都不能换回你的自由、你和家人的团聚么?更重要的是,我又不能离开荒原人了,没有了白华尔旦,卓玛意勒会感到寂寞。

  还记得那几个没有了白华尔旦的夜晚,我尽量顺从地陪伴着卓玛意勒,去帐外游荡,去草丛中她铺展的皮袍上过夜,去用我的全部热量让她感到快乐。不知为什么,我也像她一样,厌倦了那种没有星星凑趣的帐房里的亲热,我们尽量呆在旷野里,天当被来地当床。可是,卓玛意勒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当我明白,她的苦闷并不是由于思念她的丈夫,而是为了那个丢失了的一钱不值的声誉时,我竟蓦然产生了一种轻松感。

  一个女人只能属于一个男人,这固执的念头又一次朝我袭来,我惶恐不安了。因为我的埋藏最深也最有价值的爱情,只能献给我的花儿,我一贯这样认为。即使在搂抱卓玛意勒最紧最紧的时候,我也曾叮咛过自己:真正的爱应该是寄托,而不是占有。

  可是,难道我在卓玛意勒身上就没有丝毫寄托么?

  我不明白。

  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

  风驰电掣的我的益西拉毛,面迎荒原落日的壮逝,雷殛般扑向由爱造就的黄昏的殿堂。在它的身后,浑黄辽远的大地上,是一串曲线柔美的蹄印,是一首苍茫的诗。它身上纵横的血管,错致的筋脉网络和那鼓荡起伏的心脏,与天际罡风的力量趋于一致了。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我说风休住,风休住,九万里风鹏正举啊,风休住。快!益西拉毛,我知道你是一匹不去爱就无法生活的母马,可为什么还要失神顾盼呢?你又在忧郁了是么?不过,要忧郁也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忧郁大概是最富有人情味的忧郁吧?

  看啊,那是什么?秃败了的垦荒地,父亲的满是皱裥的坟冢。快!闪过去,闪过去,我不想在这里逗留。这里飘逸着一股浓浓的历史的难堪,回荡着一声被风沙卷逝又卷来的生命的喟叹。我举起了鞭子,一再地举起了鞭子。风驰电掣的我的益西拉毛,雷殛般闪过父亲的那被时间荒疏了的葬身地,去迎接荒原西天落日的壮逝。

  然而,益西拉毛的力量已经从极限开始下滑。它从那堆疏松的土堆前晃过,前蹄疲倦地踩进了一个旱獭的洞穴。“哧”的一下,它跪了下去。我惊骇地大叫一声,叫声刚落,益西拉毛就挣扎着支撑了起来,依旧是跑动的雄姿,依旧是母爱的狂颠。

  我想,假如我是一头大象或一峰骆驼,我一定会把我的益西拉毛驮在身上。不!我也是一匹马,一匹标准的环湖马,一匹公马,我会给它带跑,给它力量。我会对它说:“你要保重你的身子骨,孩子,我们还会有的。我会像对待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情的母马那样,让你得到比损失多一万倍的补偿。”我希望我走向关于生命的传说:巨蚌从大湖中浮现,张开贝壳,向人间托出了我和益西拉毛。我是在幻想。这也是幻想么?但我明白,我需要警策。我、我们人类,缺少的正是益西拉毛的母马精神,这种为了爱的忘乎所以的生命投入。

  为了使那些神灵和家园赐予的财富免于减损,洛桑他们又要迁徙了。日益荒败的环湖已经没有多少草长莺飞的地方了,他们要去哪儿呢?谁也说不上,走走停停,满荒原游荡,见了草就停下,吃光了草就离开,生活就要变成流离失所的样子了。

  我没想到,就在他们准备开拔的前夕,白华尔旦回来了。他一脸凄惶,下马后便踉踉跄跄奔进那顶黑色帐房。我和卓玛意勒几乎在同时上前扶住了他。而洛桑却稳坐着一言不发。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高兴地向卓玛意勒唠叨。

  卓玛意勒却用一只手抖抖索索脱他的衣袍,急着想看看那灼烫的鞭痕。“啊!”她愣住了。他的肌肉光光的,甚至还有些滋润。

  “你是怎么回来的?”她问。

  “他们不让走,可我是你们的人,在这里饿死也比在那里好吃好喝强。”白华尔旦说着,眼光直扫洛桑。

  “想死?哼!快走!我不想见你,连你的死身子也不想见。”洛桑尽量压低嗓门发泄着怒火。

  我这才明白,别勒人不放他回来,是想保护他。而在这边,这个制造了羞耻的汉子是得不到同情的。白华尔旦出去了,又被洛桑喊了进来。

  我窥探老人的面孔,蓦然望出了哲人的哲理:“真正美的东西,必须跟自然一致,跟理想一致。”飓风吹出了它这尊粗粝的石雕,又被雨水浸泡,于是,有了黑色新林,有了林带掩映着的峥岩--颧骨伟峙如山;柳眉象眼,大耳方腮,高鼻厚嘴。他是按照荒原粗犷浑朴的模式塑造出来的,具有环湖风貌,概括了荒原地物。从他脸上,简直可以抽象出荒原的所有特征。或者说,他的脸就是一部环湖风风雨雨的历史,就是整座荒原的缩影和风格袖珍图。这张脸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一切。

  “端茶。”老人吩咐女儿。

  卓玛意勒极不情愿地起身遵命。我想,但愿这是她故意做给丈夫看的,为了她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充实的夜晚,白华尔旦应该永远这样坐在这顶破旧的帐房里。

  茶端来了,白华尔旦接住,眼瞅着妻子那张伤感而温和的面孔。然而,如果我意识到,这是卓玛意勒临别前的一次恩赐的话,我一定会抢过那碗茶。要别离就冲我来吧!我情愿接受也经受得起这苦涩的最后一次温存。

  在我的记忆中,苦涩是枝别样的花,在环湖荒原,在卓玛意勒面前,它绽放着,而绽放得最为艳丽的时刻却出现在我的花儿身边。我的花儿,还记得么?在我奔赴荒原的前夕,我去向你告别,问你可有祝福带给荒原的牧家,可有什么东西要带去环湖。你说,没有。难道连句问候都没有么?--对厚道质朴的洛桑一家,对渐渐小去的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对日益稀少的环湖的绿影,对被你招惹过扼杀过的毛虫。在那所高雅冷清的房子里,你端给我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相对无言。我喝着咖啡,像你的哥哥那样,关心起你的生活来了。

  你说,你就要结婚。我说:“我就是来向你道喜的。”你苦涩地笑了。你谈起了你的丈夫,似乎在所有方面他都不如我,可有一点,你是满意的,他有权支配别人而将无法支配你。不像我,只会把运气押在别人的赌注上。

  当然,还有一点,他是你父亲的学生。在你参加工作之前,由于你父母遭贬的缘故,你曾在他们家里住过一阵。他是个好哥哥,带着怜香爱玉的心情,比任何人都细心地保护了你并体贴着你。可你,作为一个令许多人垂涎的大机关的高等干事,却依旧留恋过去的那些苦巴巴不顺心的日子。留恋归留恋,你毕竞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家。而我呢?我还是又一次来到了荒原。

  心惊肉跳:湖水一天天下降了,草场一天天缩小了,沙化一天天严重了,牦牛一天天消瘦了,饥肠辘辘,用舌头在同类身上互相舔啊舔,舔尽了浑身的黑毛,最后倒地了。那些还活着的死者的同类,急急忙忙围过来,撕咬着它的皮骨相连的身子。但在过去,它们是从不食肉的,更不会把牙齿对准自己的父母亲,或者孩子,或者伴侣,或者……可它们又能苟活几天呢?风沙来了,尘埃漫天走过。它们不愿意暴尸荒野,它们被时间埋住了。过不了多久,它们的坟地便会成为一片沙漠。沙漠,总是从天而降的沙漠,将是环湖的未来、草原的未来么?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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