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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第21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6)

  在贡嘎人从泽曲热巴回来之后,他们的畜群里便出现了牛食牛的情形。我的花儿,在那个雪沃大荒的日子里,我问过你,愿意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牧人,也就是说,做一个苦难人。“不!”你说。你是明智的,明智的我的花儿,你说:不,不做环湖人,不愿让自己青春的生命伴随着绿色的消失、大湖的隐退和沙漠的到来。

  白华尔旦喝过茶后,我们和往常一样,围着草皮砌就的炉灶坐下了。没有人说话,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沉郁困扰着。卓玛意勒按照阿爸的眼色行事,又把糌粑双手捧到了丈夫面前。白华尔旦是明白其中含义的,也不推辞,大口进食。终于,这顿离别意义上的最后的晚餐结束了。白华尔旦默默坐着,静等着洛桑驱他出门。

  “你,不要再来了。”这就是老人对女婿的最后叮嘱了。

  “呀!”白华尔旦赶忙应承。

  “忘掉我,忘掉卓玛意勒,还有这位汉族兄弟。”

  “呀!”

  “也不要再去别勒人那里。”

  “呀!”

  老人伤感地扭过头去。可他还没来得及挥手示意女婿离去,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白华尔旦忽地站起,扭身就跑。门口有人拦住了他。这人一定是悄悄摸过来偷听的。

  “哈!白华尔旦,你回来了?我们来看看你。”那人说着,一把将白华尔旦揪出了帐外。

  “哈哈!”好些人同时笑起来。

  “看这畜生,喝马尿喝胖了。”

  “摸摸他的肚子,是不是长了厚膘。我们的牛羊可是天天掉膘。”

  大概有人动手了,外面传来白华尔旦不知是求饶还是表示反抗的叫声。洛桑凝然不动。这种对耻辱的嘲笑是祖辈们流传给他和他的同龄人的,又被他们自己加固成一条更加坚实的锁链,用来束缚儿辈孙辈们。而我也只能忍耐,因为任何阻拦他们嘲弄的行为,都将是火上浇油,只能让白华尔旦更为难堪。并且,他们所以要来洛桑帐前行使自己的权利,无疑带着对老人、对卓玛意勒的轻慢。作为一面旗帜的洛桑措木的荣耀和作为美丽姑娘的卓玛意勒的骄傲,倏然之间开始动摇了。这在饱经风霜的洛桑,也许是能够经受得住的。而对卓玛意勒来说,这种伤害,简直就是置她于死地。姑娘的自尊在没有得到时,将是永恒的理想,而一旦得到并充分享受过它带给心灵的一切愉悦后,再要丢掉它,那可就变得和生命具有同等价值了。

  卓玛意勒怒不可遏,顺手操起马鞭,一抖手腕甩响了它。洛桑老人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表示便是允诺。卓玛意勒忽地闪向帐外。

  “白华尔旦,快跑!”我禁不住大喊,旋即跳起,跑出帐房,来到草地上。

  白华尔旦没有跑,也没有惨叫,任凭自己心爱的女人猛甩鞭绳,不断重重打在他的身上。直到忍耐使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牙齿不由得一松,一阵呻吟带着一口血沫吐了出来。他倒在地上了。

  卓玛意勒发出一阵怨怒的笑声,斜睨着围观的大众,瞪眼问道:“谁想再尝尝鞭子的味道?”

  “我们不会。”有人道,“我们永远不会是软骨头。”

  “那就滚开!”她吼道,“想和我睡觉,都去自己的帐房里等着。”

  人们敬畏地望着她,等她再次吼一声“滚开”后,便纷纷后退,又快快遁去了。

  这时,我才敢走近白华尔旦,扶他起来。他强挣着要走开,我只好随他。在卓玛意勒的瞩望中,他向远处走去。那一刻,我想,我和白华尔旦再也不来这顶黑色涂染的帐房了。在天边,在乌云翻腾的天边,有我们考察队的营盘。荒原,给了我比任何人都要多的自由,自由万岁。我从此便可以有借口、有狠心不再接受卓玛意勒残酷的爱的交换了。我老了,好像已经老了,无力再在爱情面前狂颠了,爱情已经变成历史了。

  忘了是哪个先哲的启示--自从有了人,便有了历史。内蕴深邃的环湖荒原,用那富于哲理的牧草、阵风、马群、羊群告诉我:是人替它们创造了历史。而历史又总是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里开始的,又总是在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的碰撞中得以发展的。

  我说:“那夜,你真的是故意让人家给逮住的?你太傻了。要是你不愿意参加那场争夺,你可以装病。”

  白华尔旦躺在我的活动床上,失神地望着我:“我没病,我怎么会有病。”

  “对对!你没病。”

  “我也不怕死。”

  我说:“当然,这没说的,你只是想避免一场流血事件。可是,你还是太傻。”

  看着他那张苍白而疲倦的面孔,我对我们的谈话索然无味了。我苦苦思索,为他今后的生活设计着各式各样的方案,最后终于决定启发他离开荒原。环湖太贫瘠,太荒凉,太恐怖,太广阔了,而他是一个脱离了人群、畜群的人,孤独会使他寸步难行。我把我的意思对他讲了。他显出简直无法接受的惊诧来。

  我说:“唉!你呀,堂堂男子汉,去哪儿不能找条活路呢?”

  白华尔旦挥挥手说:“你不要劝我,我有主意。老实说,要不是为了再看看卓玛意勒,我早就走了。荒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好草场。”

  “你要去找草场?”他点点头,把头歪向一边。

  我给他掖好被子,出门去找我们的队长。我想,只要队长同意,我就让白华尔旦和考察队一起行动。说不定,在我们撤离荒原之前,他真的会给自己的亲人们找到一块绿草丰美的牧地。

  队长夜游未归。他有这个兴致,总想有一只凶猛的荒原野物朝自己扑来,而他力大无穷,并且还有一把锋利的短刀。可自从离开环湖西部后,竟没有一个机会让他试试自己的胆量,似乎他命中注定就不是一个赢得荣誉的人。荒原不再有当年了,野物正在逐渐消逝,连那些随遇而安的毛虫飞蛾也很难觅到了,除了河流的两岸,除了海心山。但那里的一切早已经有主人了--那嘤嘤而鸣的天鹅,那原始古朴的羌人后裔,那逐水草而居的各种生命。

  我朝回走去,临近帐房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从窗户朝里窥望,太专注了,竟没有听到身后有人正在靠近。

  “干什么的?”

  这一声断喝吓得她浑身一颤,扭头就跑。我跳过去拉住她。那一双熠亮的狼眼一般漂亮的眸子立刻柔情地盯住了我:

  “你不和我们住了?我是来找你的。”

  “用不着对我回避,你是来看他的。我不是荒原人,我也不懂女人可以用鞭打丈夫的办法给自己脸上贴金。要说耻辱,你们的土地、整个荒原都有耻辱。可荣耀只属于个别人,包括你的丈夫白华尔旦。没有他,恐怕,你、你的阿爸,都他妈被人放血了。”

  卓玛意勒听懂了我的责备,那一双母狼一样闪光的眼睛渐渐暗淡了,身子软软地靠向我。我扶着她,扶进帐房,扶到昏然睡去的白华尔旦床前。

  “跪下!给你丈夫跪下!”我小声但却严厉地说。

  她那样痛快地顺从了,“咚”地双膝着地,手伸过去抚摸白华尔旦的脸。

  大概是对她这双手的敏感,白华尔旦睁开眼,迷茫地望着她:“饶恕我,我让你们丢了脸。”

  我恼了:“乞求饶恕的应该是她。”

  白华尔旦朝我挥挥手:“你不懂,你不是荒原人。”说着要拉卓玛意勒起来。

  卓玛意勒拿掉他的手,跪着从袍胸内取出一包草药来,双手捧着递给他。

  他接了,马上又还给她:“你起来,把它放在我的头下。”

  卓玛意勒照办了,然后回头忧郁地望着我,好像是说:“回吧,跟我回去吧。”

  我装做不懂,兀自踱步,没想到,这时白华尔旦会有力气跳起来。他从腰际抽出一把纹饰华美的短刀,默默地逼向了我。

  “白华尔旦!”卓玛意勒尖叫着扽住他,但马上被他甩开了。

  “你要干什么?”我嗓音骤然提高了。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即使刀尖挑进皮肉,我也不会后退半步。

  “卓玛意勒,是你的!你的!你必须回去!”他吼着,浑身打战,刀刃上的银光闪闪烁烁。

  “是么?”我惨然一笑。

  他说:“是的,你不能把她扔掉,像扔掉一条母狗。”

  我转向惊恐无主的卓玛意勒:“看到了吧,这就是忠于你的丈夫。母狗还记得谁丢过骨头,你呢?你滚!我情愿挨他一刀。”

  白华尔旦恐惧地瞪视我:“你在逼我杀人。”

  我拍拍胸脯:“来吧!别害怕。挨好人一刀,死了也值得。”

  白华尔旦紧抿了嘴唇,露出一丝嘲弄来,双脚稳稳实实朝我迈过来。我明白,过去渴望过的那一刻,生死离别、大悲大喜的那一刻,已经来到了。我攥紧了拳头,心想,如果他一刀戳不死我,那结果就是他的丧命。我也朝他逼过去,虎视眈眈的。

  可这时,无能的卓玛意勒却朝自己的丈夫跪下了,死死抱住他的腿:“白华尔旦,你这是要我去死啊!你先戳死我吧,戳呀……”突然,她松开手,起身朝外跑去。

  白华尔旦愣住了。我没想到,我会先他撵出帐外。

  “卓玛意勒!卓玛意勒!”我大声呼唤着,朝前狂奔而去。

  大夜静悄悄。这如泣如诉的荒原,这苍凉悲壮的环湖……草场一天天没有了,大湖一天天缩小了,沙漠已经来临,动物正在远去,生命就要结束了。大荒原,请不要为你忧伤。

  我们的考察临近尾声了,我们也将开拔,去最后一个作业点卡日大垣。卡日大垣,还记得我么?还记得当初么?--我跟父亲在你胸膛上翻起道道犁浪的日子。大概是记不起来了。如同你已经苍老垂暮,我也老了,被环湖的豪风、被沙漠的热流熏染得老了。是的,老了,老了,我这个三十七的年轻人哪!为了环湖的绿色,为了卓玛意勒,更为了我的花儿,我说过,我不愿意长大。人活着,就应该有稚童般的狂热和童心照耀的执著。要爱就应该天真。我崇尚天真。可现在,都已经远去了。那远去了的我的执著,我的执著的童心,我的狂热的爱忱。

  那天夜里,我撵上卓玛意勒,紧紧抱住了她。我发现在我失去了狂热之后,我陷得更深了。我爱她,真心实意地爱她。而过去,我从未这样坚定地爱过她。我送她回家,用所有能够做到的举动让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还会去找她的,我会踏遍环湖荒原的所有地方找到她的--他们又要走了,追逐牧草而去了。他们的爱,在广阔的环湖,在荒原的每一块地方,像小草那样顽强地生长着,可是却有土壤沙化不住地让它死去。

  天快亮时,她送我出门,送了好远。我们是真正的恋人了。恋情超越了肉体的接触,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心中开始萌发。她异常艰难地搜寻着词汇,告诉我,为了我,为了我们汉族人的习惯,她再也不招惹别的任何一个令她钦佩羡慕的男人了。

  “这又何必呢?”我说,却又激动得浑身灼烫。

  我发狂地吻她,几乎让她窒息。我甚至忘了我的花儿。是的,该是忘掉的时候了。好不容易我们都静下心来,接着就是告别,一再地挥手,却无法拉开距离。她哭了,那荒原人以流泪为耻、为无能、为懦弱的往古而来的意识,使她不得不旋踵而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开阔的荒原上,百草枯寂,有一个穿着袍服的女人,在于而行。远了,远了,消逝了。

  我朝回疯跑,明明知道白华尔旦不会待在我们的营盘,却仍然要为见到他、留住他而疯跑。我跑进帐房,一头栽向空荡荡的活动床。晚了也完了。荒原上的流浪汉,我的可敬的白华尔旦,你去哪儿了呢?如果我能找到你,我将和你重归于好。

  我在茫茫荒原上寻找,我不灰心,我不丧气。尤其是我们来到卡日大垣后,一有时间我就会去叩问每一个牧人:“见到白华尔旦了么?”他们都说:“没见过。”

  整个卡日大垣已经被黄沙覆盖了。考察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们很快离开了卡日大垣,驻扎在河滩一带,一边进行考察总结,一边等候我的朋友的到来。可是,在预定汇报的那天,我们等来的却是卓玛意勒。她骑着那匹栗色公马,飞驰而来。临近我们的营盘时,又让马停住,眺望了一会儿,才悠着火烧火燎的邪情野愫慢腾腾过来。

  我迎着她走了过去。在她瞅见我的那一瞬,她的手不禁一抖,缰绳落地了。她摁着马脖子跳到地上,那么惊喜又那么紧张地站在我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就好,气魄宏大的荒原背景上,一对儿轻如草芥的情人的邂逅,说什么也不如不说。沉默也是歌,也许是最美妙的歌。卓玛意勒,她也知道含蓄的力量了。

  我跟着她往回走。我听到了她的叹息,顿时我对沉默的陶醉被一种忧急代替了:“洛桑好么?牛羊好么?草场找到了?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好,都好,我们在泽曲热巴。”

  “泽曲热巴?”

  接下来,我便明白了一切:在他们漫游荒原而路过泽曲热巴的那天,别勒人的三个长者来请他们进帐做客。洛桑断然回绝了。对这种带有挑衅的瞧不起,别勒人想进行报复。他们派出最好的摔交手,要和洛桑的坐骑,那头野性未驯的牦牛比力气。结果,在摔交手扳住牛角时,灵性的牦牛一扭脖子,便将他甩了出去。要不是洛桑及时拉住缰绳,小伙子准会丧命的。别勒人说,洛桑的牦牛给洛桑争回了声誉,他们再也不配作泽曲热巴的主人了。

  “他们这是有意想把草场送给你们哪。”我颤声道。

  卓玛意勒倏然停步,倔强地摇头。

  我说:“别不承认了。”

  她突然显得异常惶怵,用那油腻的皮袄袖筒捂住了我的嘴。我明白了,这应该是个谜,谜是不能戳破的。世界到处都是谜,荒原本身就是个谜。没有了谜,世界该是多么单调乏味。而最有魅力的谜,只在男人和女人的心里。

  我带着这种透明而脆弱的只能让天光湖光照射而经不起大冰碰撞的忧伤,又一次走进了这顶黑礁般沉重而古旧的帐房。“哗”的一声,卓玛意勒的皮袍落地了。我讶然不动,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女人,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看见她裸体的那个时刻。是的,离别数月,她又变了,新鲜了也更加妩媚了。

  “来呀!”那一对分外妖娆的胸脯上的隆起物、色泽诱人的皮肤、扭动的姿影,都在对我说。我“咚”地撂下正准备盛茶的碗。“冲上去!”我对自己喊道。就在我自己给自己鼓劲的一刹那,卓玛意勒忽地扭转了身去,光溜溜地闪向帐外。

  我吃了一惊,好半天,才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从外面传来。

  我紧忙出门:“谁的孩子?”

  “我的。”卓玛意勒得意地说,“阿爸给我抱回来的。”

  “是洛桑捡的?”她笑了,告诉我,这孩子是阿爸和他的情人生的。

  我哑然了。孩子很丑,像个小猿人,但依旧是她的掌上明珠。我有点嫉妒了:“要是我在野地里遇上他,也许会把他当做一只猴子掐死的。”

  她吃惊而愤怒地瞪我一眼。我们回到帐房里,她穿上皮袍,把孩子贴肉抱着,坐了下来。

  “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掐死他呢。”我坐下,兀自斟茶喝茶,眼睛却又一次扫向那孩子:“啊!骡子,是你的父亲能认出你呢,还是你的母亲能认出你?”

  “啥?你说啥?”她问道。

  “萨马里亚箴言。”我说。

  她自然没有能力接我的话茬,又不吭气了。

  我感到憋闷,问道:“白华尔旦回来过没有?”

  “回来?他怎么能回来!”

  “那你看到过他没有?”

  “半个月前看到过,他说他要上海心山。他说那里有两人高的牧草,一年四季不枯不黄,白天吃了夜晚长。”

  “可他怎么上得去呢?他既不会水,也没有船。”我说。

  她沉默了,郁气撵退了脸上的红晕。又是愁绪,绵绵不尽招之即来的愁绪。我的心境恢复到了我刚进帐房时的那个样子,也顿时感到了我对白华尔旦的深疚。我应该是多余的。对她,对他们一家,对整个荒原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可耻的随时起着破坏作用的“第三者”。我抬起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的双眼,怅怅地顾盼,才觉得我应该记住许多了,包括突然出现在这顶帐房里的彩色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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