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环湖崩溃》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2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7)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第22章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7)

  优美而肥壮的奔马,年轻的天使般白净的骑手,仙女绝色的面孔上铺满了阳光,素袖飘逸,悠悠然飘向梅花鹿典雅的茸冠--一张《吉祥如意》图展示出一个世界:天国--牧家的心灵天地--观潮山上的天葬场所通向的那个地方。在它的旁边,是另一张色彩斑斓的画:《两种红色的聚会--一九三九年红军领导人会见格洛活佛》。中间两个人对坐,下方是列队的红军和比红军还要整齐划一的红袈裟的众喇嘛。这一刻,我突然悟到了牧人所敬仰的两种神力--由双肩扛起的和用心尖托起的,外在的和内在的,都被天鸽和金毡银毯所包围,用装饰性极强的构图显露了一些也秘藏了一些。

  而在它们对面,是另外两张图画:持矛挺身在马背上的“岭格萨尔王”和格萨尔赛马称王并选贫牧女珠牡为妃的情形。那肃然而立的武士,那手捧氆氇虔心以敬的牧人,那湿漉漉流绿凝碧的草原,昭示了荒原牧家先民们的壮猛风土和尚武习性。

  也许,这才是洛桑和别的荒原人所赖以生存的精神营养,像大湖一样固定在他们的生活中,又具有创世纪般的悠远。可我宁肯相信,这不是为了怀念而绘制的历史,而是他们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憧憬。

  我望着卓玛意勒,不禁长叹一声,马上又提醒自己:我还应该记住,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因为有了她。

  她像一首情绪诗在我面前清溪般流淌,柔肠百转。我就在溪边濯足,夤夜不息地吮吸着浓郁的野芬。她的眼睛是炽热的,烤得我周身发烫;楞鼻梁是刚毅的,感染得我也成了刚毅的一部分;嘴唇是变幻多姿的,冰凉时,我会想着去暖热它,温热时,我会凑过去挖掘她心里的激情。而她的胸脯、她的硕臀、她的大腿,可以称得上是生命繁衍的祖母。它们让男子汉一扫胆怯懦弱,不怕死亡,奋身向前。她可以治好大自然的阳痿病,甚至在盘古开天、众神创世的那个年代,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才划分出了男人和女人的界限。那些吸取了宇宙间阳刚之气的神们,只有面对她时,两腿之间才会勃然而起,把一座座青藏高原的山,幻变成了一座座不可征服的崛起的纪念碑。

  是的,这一切,我都要牢牢记住,活着,就应该记住。

  我站起来,用一种随便转转的悠闲姿态步出帐房,又大步前去。卓玛意勒,但愿你不要误解我,我不是因为讨厌那孩子才这样偷偷离去的。我要去找白华尔旦了,海心山上的白华尔旦,卓玛意勒的白华尔旦。

  开湖

  前面就是黑马河了。从河口眺望,七十华里外,便是突兀的海心山。

  海心山,龙驹岛,留下多少往古的梦思--沙僧变鼋,驮白龙马去岛上食仙草。仙草有灵,让白龙马立时生下一匹雪白的灵光环绕的龙驹。糟糕的是,传说让真实变得虚假,环湖草场上真正的龙驹却被人们遗忘了。在吐谷浑王室放牧和繁殖名马的那个时代,吐谷浑主的马官哲贡,趁隆冬青海湖封冻之际,放牧于牧草葳蕤的海心山,翌年春季冰融前赶出,母马都已有孕,所产幼驹,个个神骏善走。真龙驹--青海骢--千里马--益西拉毛,一线单传。白华尔旦是聪明的,所有能上海心山的人都是聪明的。

  跑啊!益西拉毛,也许在黑马河口,我们能望到你那英武而睿智的主人。益西拉毛明白了,它突然朝右拐去,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嘶呜,让我心跳加快。

  我看到了,真正看到了白华尔旦。在一片被水浪打湿的滩地上,他横卧茫茫大野,仰面高高青天。他说:“季子正年少,匹马正貂裘。”他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说……他轻轻叫了一声益西拉毛的名字,向它投来心旷神怡的一瞥。

  益西拉毛容忍过主人的歧视、凌辱和几乎被遗忘的冷落,主人的种种不好对它来说似乎不值一提。此刻,它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它所以奔驰的原因,合着黑马河哗哗流淌的节拍,在白华尔旦的身边来回驰骋。它是多情而善良的,主人给它的不过是温存清澈的一瞥,就已经洗掉了它身上和心上的所有痛楚和悲戚,如同卓玛意勒用一碗白花花的奶水就可以获取男人奴仆一样的忠诚。

  啊!荒原,在它的荒凉之上,到处氤氲着我们的忠诚。而白华尔旦,也正是在枯寂之中建起了他丰碑一样的忠诚。走吧,益西拉毛,不要这样对谁都多情,不要这样拽足徘徊了。比如,对我,你就不应该原谅我对你昔日的冷漠。我又一次举起了鞭子。益西拉毛不再悼念它的不明死因的主人了,四蹄扬起,好一个历史性的跃动。它是明白的,徘徊会使它即刻倒地。

  草原大如天,在它伤痕累累的怀抱里,深镌着淳朴的母马精神。我的益西拉毛,浑身大汗已干,碱渍斑斑,可速度却骤然加快了,像冲刺,像去迎接高原厚土和慷慨的高原人捧给它的一个世界。这世界中有被爱者滂沱的眼泪和石壁般凝固着的歌声,有比眼泪更多情的生活的佳酿。益西拉毛的世界,自然也是我的世界。我咬破嘴唇,勉力直起腰,疲倦地瞩望,猛然发现,不远处的那个绿色高岗后面,立着几顶帐房。那儿有一个美丽野性的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流连张望。

  “万岁!我的益西拉毛,益西拉毛的母马精神。”我大叫着,双眼一闭。于是,整个希望便被挤出了脑海。轰然一声,我的整个身子开始急速旋转,像一整天的马背上的旋转。我倒了下去,落地了。我想,这次,我真的死了。可为什么我的身子还在移动呢?

  我费力睁开眼:益西拉毛,我们的母马,就在前面的帐房边,身旁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儿。突然,两个小马驹儿钻到母亲的腹下,贪婪而急躁地吮吸起来,不时地掉掉身体,用小蹄子踢踢母亲发抖的双腿。

  那被吮吸的奶头渐渐小了。益西拉毛支撑着身体,也支撑起奶头的四条腿,不停地颤动着,越来越猛烈。蓦地,它重重地倒了下去,好一声沉重的轰响。

  人影朝那边锋拥而去。我也想过去,可我怎么也挪不动双腿。

  “卓玛意勒!”我大喊一声。

  我的卓玛意勒,她就在我的身后,抱着我的腰身,满脸全是眼泪。

  “益西拉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益西拉毛,它死了!”

  死了?益西拉毛死了?啊,它死了,我们的千里马死了。在看到它的两个孩子之后,在让孩子吸干了聚攒着全部母爱的奶水之后,它倒了下去。是的,我明白,它会累死的,可它为什么要累死呢?它就这样累死了,我们的千里马,就这样累死了,被激情的液体、爱情的奶水催逼着,终于累死了。这样的死是为了坚定我的爱,直到我有这样的信念:死在青海湖环湖的高寒旋风里,死在湖水渐渐缩小、草原迅速沙化的悲哀中;也为了让我有勇气乞求我的人类朋友:不要利用这种爱,更不要践踏这种爱,不要随意让我们的爱耗尽热量,也不要让这种爱成为满足你的某种欲望的牺牲,而最最重要的,是拥有这种爱。

  我紧紧抓住了卓玛意勒抖动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看到我的朋友了。在浑厚的大荒原的背景上,在高寒带混淆了初冬还是深秋的风声里,他瞩望着高原大湖。壮阔的景观以及他身后那一片黑乎乎的虔诚的拥戴者们,使他那矮胖多肉的身躯显得飘然欲坠,渺然小矣。欲坠的、渺小的竟然也有我的花儿。我的花儿,你堕落了,凋谢了,再也不会含苞欲放、姹紫嫣红了。

  我朝他们走去。我明白,他们未必相信环湖奔驰的真实性,即使相信,也未必放弃他们对荒原的征服欲。益西拉毛的一千里奔驰,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尾,但我仍然要向他们走去。

  我说:“我们的母马死了,千里马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死?难道我们的环湖、我们的草原,就要毁灭在你们的存在当中?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你们没有眼睛,你们永远看不见环湖的真实面貌:草场一天天贫瘠了,沙漠一天天扩大了,河流一天天干涸了,大湖一天天变小了,裸露的盐碱的湖滩,裸露的盐碱的湖底,一天天多起来了,到处都是光秃,都是破坏,牛羊越来越少了,牧人越来越穷了,几乎吃不饱肚子了,而你们还要开荒,还要办农场,还要加剧草原的退化和消逝,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哪?”

  我一口气指责了这么多。我的朋友张口结舌,气得脸都绿了。而我的花儿却对我说:

  “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也很难过,它真是一匹了不起的马,如果它不死……”

  我的朋友马上打断了她的话:“它虽然一口气跑完了一千里,但是它累死了,所以它不能算是真正的千里马,我们的开荒计划还是不能取消。”

  我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是愚昧的是无耻的。”说罢我就离开了他们。

  我的花儿冲我喊道:“你不要有什么想不开,其实开荒的事情也由不得我们,就像你父亲,你父亲当年的垦荒不是也由不得他自己么?”

  啊,父亲,父亲,垦荒的父亲、毁坏了草原的父亲已经死了,为了挽救环湖、挽救绿色的我们的母马也已经死了,而我却活着,如此健康地活着。我不理睬我的花儿,兀自前去,迎接我的依旧是那顶黑色的牛毛帐房。

  真有你的,依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晚上,你也没有终止你的歌声。刚硬尖亮的嗓门里,奔放而出的你那高亢的忧伤,使我狂颠的脚步变得稳实了。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远去是鸟儿,归来是羊羔,

  草原好,马儿高,

  羊羔马儿吃的是一滩草。

  可我要问的是:在这悠长的情歌里,在这历史和现实的衔接处,在这古老而深广的荒原的背景上,我们和我们的益西拉毛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杨志军作品集
藏獒的精神藏地悲歌大湖断裂西藏的战争敲响人头鼓藏獒远去的藏獒环湖崩溃藏獒2海昨天退去最后的獒王骆驼藏獒3无人区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