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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30章

  出发总是早晨。天不晴不阴,太阳似有似无。风停下了,像是打着愣怔。云彩上挂起了祝福的哈达,悠然飘荡,到处都是吉祥的空行母,仔细谛听,能听到天上有仙乐袅袅飘行。很安静,人和骆驼以及马匹,都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驼队的排列前一天就确定好了,古尔德班玛走在前面,中间是各地来的骆驼客,最后是马博。古尔德班玛和马博都带着一支剿匪部队。但最重要的是对格尔穆的安排,按照班佛的旨意,它走在最前面,是整个大驼队的眼睛。

  小柴旦和格尔穆跑来向班佛告别。

  对小柴旦来说,快乐的日子里总有哥哥,先前是大柴旦,这些日子是班佛。他跟班佛,似乎已是亲兄弟了。他们天天粘连着,形影不离,你是我的胳膊我是你的腿,不舍的感情让他心里空落落的。班佛的感觉似乎更强烈,因为他告别的不仅是小柴旦,还有格尔穆。他远远看到了格尔穆和小柴旦,丢开那些跟随自己的喇嘛,拎起一个缎面口袋跑过来。

  小柴旦在驼背上喊着:“才旦哥哥。”

  格尔穆也看见他了,发出一声亲切的哞叫。

  班佛跑着,兜风的袈裟让他像个大胖鸟。嘉阳喇嘛忙不迭地紧跟在后面。

  小柴旦从驼背上溜了下来。他们抱在一起,碰了碰头。

  班佛把缎面口袋塞给小柴旦:“风干肉和糌粑,你拿去吃吧。”

  小柴旦:“我慢慢吃,一天吃半口,吃完了,我们就能见面了。”

  班佛说:“别忘了给格尔穆喂一点。”

  小柴旦说:“忘不了。”

  格尔穆知道是在说它呢,眯起眼睛,把头伸向班佛。班佛跳起来,两手圈住它的脖子,荡了几下,站到地上:“嘿,驼神爷,舍不得你啊。我要是能骑着你回到西藏,那就威风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尊小铜佛说:“这是无量光佛,送给你吧,想我的时候你就看看它,也让格尔穆看看。我跟你们有多好,无量光佛就跟你们有多好。它会保佑你们的。”

  嘉阳喇嘛催促着:“回去吧佛爷,上路的时间到了。”

  小柴旦抱着小铜佛,不禁浑身抖了一下,孤单的手立刻抓住了班佛。班佛再次抱住小柴旦,碰了碰头。

  班佛走了。格尔穆跟了过去,小柴旦没拉它的缰绳,它就一直跟着。突然它停下了,哞哞地叫着,冲班佛叫一声,又冲小柴旦叫一声。班佛边走边回望,一再回望,不舍的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了。

  小柴旦跑过去,拉起格尔穆的缰绳,追上了班佛:“才旦哥哥。”

  班佛愣住了,不知道小柴旦要干什么。还是格尔穆有灵性,它从小柴旦头上叼起他的翻毛羊皮帽,戴在了班佛头上。

  班佛立刻明白了,抬手扶正帽子说:“这帽子我天天戴着,我就能天天想到你们了。我天天给你们念经,天天祈祷你们平安。”说罢,心一横,走了。

  小柴旦望着班佛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人影层层叠叠,经声激浪般响起来,喇嘛们合唱队似的祈祷让旷野显得更加凝重而神圣。先行开路的很快给骆驼上了驮架。骤然响起了驼叫和马嘶,还有哭声。十几峰骆驼因为体弱和生病不能前往,分别的时候,骆驼客和骆驼都哭了。大驼运一开始就溢荡着悲壮的哭声。

  有人竟嚎起来:“娃,不带你去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回红柳园,你说你是矬子王的儿,没有人不关照。”

  小柴旦正好路过,插嘴道:“留下有留下的好处,公家人会关照的。”

  女医生谷子走来说:“对,我们会好好关照留守孩子。”

  矬子王睃了一眼小柴旦,对自己的孩子说:“那次在帕米尔,有个蓝眼睛的乌兹别克人对我说,人小的时候,老子是老子,人大了,娃娃是老子……”他挥泪打断自己的话,叮嘱道,“把饭吃饱,一顿也不要落下,蹄子,我走了。”

  这时另有一个骆驼客走来,把怀里的娃娃在谷子面前一蹾说:“公家人,交给你们啦。”转身就走。娃娃尖叫一声哭了。

  那骆驼客回头道:“还哭,还哭,再哭就把你带走,进藏的路上尽是狼虫虎豹不是没给你说过。”

  谷子赶紧过来,蹲下抱住了那娃娃。骆驼客趁机大步走去。

  娃娃尖叫着:“阿爸,阿爸。”

  小柴旦看那娃娃比自己小,丢开格尔穆,一蹦一跳地过去,叉着腰说:“你的鸡鸡硬过没有?硬过鸡鸡的人,就不能在女人怀里哭了。”

  谷子吃惊地望着小柴旦:“这是啥道理?”突然理解了,不禁松开了那娃娃。

  小柴旦问那娃娃:“你叫啥?啥?你也叫小柴旦?我才是小柴旦。”

  谷子对那娃娃说:“那你就是小小柴旦。”

  小柴旦立刻喊起来:“小小柴旦娃,嘴巴比马大,吃上尕尕屙不下,屙下一个尕牛娃。嘻嘻,小小柴旦。”

  那娃娃嘿嘿嘿笑起来,并不在乎给他改了名字。小柴旦拉起他的手,朝一群小骆驼走去。

  哭得最凶的是这些小骆驼。进藏的路残酷又残酷,大骆驼都死活难测,没长熟的小骆驼是不能走的。指挥部有了一个新决定:把所有不能驮运的小骆驼都留下。小骆驼们是另一种伤别:蓦然之间,阿妈不见了。惊恐、凄恻、哀哀鸣叫,挣扎着想跑出去,又一次次被缰绳拽回来,缰绳拴在地桩上。它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了阿妈,离开了驼群和熟悉的主人,一再把小鼻子翘起,呼呼地吹:要吃奶,要吃奶。人类喜欢孩子找孩子,它们不然,这么多小骆驼聚集在一块儿,反而加剧了孤独和疑惧。谁也不理谁,碰一下就跳,也回避着跑来抚慰它们的小柴旦。

  小柴旦是知道小骆驼的,天生就知道,偏要摸,要抱,身后的小小柴旦学着他的样子,也是摸了这个抱那个。

  小柴旦说:“抱上一百次,生骆驼就会是一张熟皮贴着你。”

  突然一峰小骆驼挣断缰绳跑走了。谷子追过去,越追离得越远。

  小柴旦大声说:“别追啦,你是追不上的。”

  谷子喘着气停下来,不是不追了,是追不动了。

  小骆驼东一蹿西一跳,这儿张张,那儿望望,见到处都是准备启动的骆驼,便又哭起来:妈妈呀,你在哪里呢?

  小柴旦慢慢靠近,发出一阵“噗噜噗噜”的声音。这是骆驼妈妈呼唤孩子是声音,小骆驼不动了,好奇地望着他。

  他坐下来,还是“噗噜噗噜”叫着,一点点往前蹭,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拖拉在地上的半截缰绳,往前一滚把小骆驼的腿抱在了怀里。

  谷子看着,赞叹道:“这娃娃,能干。”

  小柴旦把小骆驼牵回去重新拴好,正要走开,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不远处一峰小骆驼那么专注地望着他,不由得朝它走去。小骆驼也谨慎地朝他走来。突然他和小骆驼抱在一起了。他说:“马海,你怎么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马海眼睛湿润了,哞哞地叫着:小柴旦,小柴旦。

  小柴旦又问:“小骆驼伊克雅乌呢?你没跟它在一起啊?”他问着,突然看到一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拼命朝他扑着,扑一次就被绳子拽回去一次。他望了一眼就喊起来:“小哈勒腾,你是小哈勒腾。”他跑向了小哈勒腾,抱住它,“你好吗,你好吗,你怎么也在这里?”

  谷子过来了,拍了拍小柴旦的脑袋说:“你好像认识它们?”

  小柴旦说:“小哈勒腾是我阿爸的骆驼,马海是我阿妈的骆驼。”

  正说着,就见从大驼群里跑来一峰奶水饱满的母驼,直扑到小骆驼群里。

  小骆驼炸群了,却又被缰绳拴着跑不远,你撞我挤,一时间歪倒了好几峰。母驼跑来跑去,绊住了缰绳自己也只好趴倒在地上,片刻又忽地站起,烦躁得又是甩头又是扬蹄,突然不动了,就见一峰小骆驼出现在腹下,激动得噙住它的奶头,吱吱地咂起来。母驼顿时微闭了眼睛安静下来:孩子啊,孩子啊,谁把你们拴在这里了?白花花的奶水滋出来,打湿了小骆驼的整个脸。小骆驼享受着奶浴,幸福得喷鼻吐舌。

  察汗乌苏追踪而来,拾起缰绳狠狠抽了母驼一下:“谁叫你把驮架掀掉了?”拉起来就走。

  母驼不走,把脖子直直地伸过去。奶水还在滋,小骆驼还在吃。

  察汗乌苏呵斥道:“再不走就把鼻子拉穿了。”

  大概鼻楔子弄疼了母驼,它迈动步子,一点一点往前挪,奶头从小骆驼嘴里滑了出来,小骆驼够着,够着,够不着就往前扑,一扑就被缰绳拽回去了。

  小骆驼哞哞地叫,母驼呜呜地哭,眼泪出来了,跟奶水一样多。

  察汗乌苏使劲拉着,母驼突然朝前一跳,把他弄了个仰绊。他爬起来,轮起缰绳就抽。这母驼是公家人分给他们的,他一不留神,惦记孩子的母驼就跑了。

  小柴旦说:“叔叔,你怎么打骆驼?”

  察汗乌苏不讲理地说:“它是母驼。”

  小柴旦追问道:“为啥母驼就该打?”

  察汗乌苏说:“不听话的母驼,就该打。”

  小柴旦说:“可是,可是,叔叔,你没认出来吗?吃奶的小骆驼是伊克雅乌。”

  察汗乌苏看了一眼哀哀哭泣的小骆驼:“对啊,这不是小骆驼伊克雅乌吗?它没有妈妈,这个母驼怎么会给它喂奶呢?”

  小柴旦想解释,意识到自己根本就解释不清楚,就把张开的嘴闭上了。但是他一直在猜测,一直在心里创造着它们的经历:流浪的孤儿小骆驼伊克雅乌如何饿得哭泣?如何得到了一峰陌生母驼的照顾?还有大姐姐马海,它是如何在孤独可怜的流浪路上呵护了小骆驼伊克雅乌?还有小哈勒腾,它是被土匪祁连大爷带走的,后来如何逃脱了,或者失散了,又被公家人收留在这里了?

  小柴旦说:“叔叔,把母驼留下吧,小骆驼要吃奶。”

  察汗乌苏说:“这怎么能行,这是分给我们的骆驼,公家人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小柴旦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固执地拉着他:“叔叔,你还是把母驼留下吧,小骆驼伊克雅乌哭了,你看它一直在哭,它一哭,人也要哭了。”说着,上前硬是从察汗乌苏手里夺下了缰绳。他拉着母驼,回到小骆驼群里,拴在了小骆驼伊克雅乌身边。小骆驼立刻不哭了,扑过去,噙住了奶头。

  谷子过来了。小柴旦说:“母驼一定得留下,不留下,这小骆驼就要饿死了。”

  谷子说:“我听你的,它是妈妈就应该留下。”

  察汗乌苏叹口气说:“那就留下吧。”又恍然喊起来,“咦,小柴旦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快走,娜陵格勒正找你呢。”

  小柴旦过去,拉起格尔穆,跟着察汗乌苏离开了那里。

  风突然大起来,日儿日儿地荒喊着,云先是厚了,再是低了,像是巨压把松散的气流浓缩到了天地狭窄的空间里,风头如撞,劲力十足地堵挡着即将启程的大驼队。骆驼们溜圆的眼睛都变成了柳叶的形状,脖子尽量收缩着,毛发飒飒响。人和骆驼的眼界骤然缩小,迷障迅速增厚了。

  库尔雷克一家又到了一起,这是公家人的安排,也是库尔雷克的要求。他觉得既然察汗乌苏已经出现,娜陵格勒就没有必要回避自己了。娜陵格勒用不满的表情驱赶着他,却没有吭声。骆驼都是临时分给他们的,驼跟人生,驼跟驼也生。互相都十分警惕,随时准备跑掉。一家人紧着跟生骆驼套近乎。

  风沙就在这个时候疯魔起来。刚才脚下还是硬帮帮的戈壁,转眼就软乎乎的了,显见沙子是从别处吹来的,很快就变成了沙漠,沙丘高高地堆起来,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所有骆驼和骆驼客都没见过这阵势,惊呆了。风太大,太大,小柴旦被吹起来,抛向了空中,幸亏手里攥着缰绳,格尔穆脖子一扭把他拽了回来。他抱住格尔穆的腿,脸埋在蓬起的驼毛里,擦掉眼睛、鼻子、嘴里的沙子。

  骆驼自动排成一排,面迎风沙保护着人。风是刀,沙是箭,让它们头晕脑胀,从来没经历过的猛烈,就像大棒迎头敲打。骆驼有动物中最漂亮的双眼皮,都闭上了一层,浓密细长的睫毛苫下来,护住了眼睛,鼻道和耳朵也都关闭了,沙子打不进去。人却没有天然防沙的能力,库尔雷克转身避过风头,想把一家人都喊到身边来。风沙却绕过脖子拐进嘴里,呛得他眼里喷泪。

  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好像有人被埋住了。库尔雷克正要过去,就见旋来一根粗大的烟柱,高可触天,轰然塌下来,便是一座弯月形的沙丘。粗大的烟柱纷至沓来,近处远处都在倒塌,铺排出一片沙丘,滚滚地起伏。风在沙丘之间跳蹿,呜呜地鬼叫着。库尔雷克大惊失色,发现眼界之内,只有自己和几峰靠近的骆驼,别的人驼都不见了。他大喊:“小柴旦,小柴旦,娜陵格勒,娜陵格勒。”喊着扑了过去。

  库尔雷克趴在沙丘上,又刨又挖,挖出一只胳膊,撴出人来一看,竟是女医生谷子。他刚才看见女医生在那边,啥时候跑到这边来了?

  谷子四下里看着,想起了交给自己的那些娃娃和小骆驼,呼喊着朝前跑去。她跑进了一群伫立不动的大骆驼,吃惊地发现,在围成圈的大骆驼中间,是所有的小骆驼和所有的娃娃,包括小柴旦认识的小哈勒腾、马海和小骆驼伊克雅乌,以及那峰留下来给小骆驼喂奶的母驼,一个个都安然无恙。谷子感激得一把一把揪着大骆驼们的毛。

  这边,库尔雷克再刨再挖,挖出来的都是骆驼。连骆驼也被埋掉了。他举目四看,还是烟柱的倒塌和沙丘的铺排,不见亲人,一个亲人的影子也没有了。他跑起来,一跑一个跟头,风有拽的,有推的,转眼把他塞进了沙子洞。他抗拒着掩埋,呼喊着往前爬:“娜陵格勒,娜陵格勒。”他喊出了他最大的牵挂。

  突然看见了,看见女人的发辫如同地上长出来的草在风中摇曳。他扑过去,拼命刨起来:娜陵格勒,娜陵格勒,佛祖保佑,终于找到你了。

  娜陵格勒七窍塞沙,两手摸索着,摸到库尔雷克后就死死抱住了:“我死了吗?是不是我死了?”

  库尔雷克用袖子擦着她眼睛里的沙子,告诉她:“你活着,活着。”

  娜陵格勒突然推开他,问道:“小柴旦呢?”

  库尔雷克噌地跳了起来,又被风沙推倒在地。他看到格尔穆站在另一座山丘前,便拼命朝那里爬去。还好,小柴旦一直跟格尔穆在一起,格尔穆就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着小柴旦。这时,它用蹄子刨着脚下,看到一股大沙扑来,便跳过去挡在了小柴旦前面。但蹄子的刨动没有停,越来越使劲。小柴旦看懂了,喊起来:“阿爸,阿爸,下面有人。”

  库尔雷克和跟过来的娜陵格勒跪倒在地,奋力刨起来。

  人被刨出来了,是察汗乌苏。大家长松一口气,侥幸全家都还活着。

  察汗乌苏吐着唾沫,擦着眼睛,突然发出一声号哭:“库尔雷克,你是我哥哥,我看见你了,在我还没有埋住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就在你脚下,你不救我,你喊人的时候就没喊我的名字。你光喊娜陵格勒,娜陵格勒,娜陵格勒是我的老婆,你光喊我的老婆。哥哥,你不是人,我不跟你们在一起了,我走,我走。”

  库尔雷克愣怔着,看他要走,跳过去一把拉住他:“兄弟你不能走。我不知道你就在我脚下,风沙那么大,我没看见。我当时急了,我也不知道我喊的是谁。”

  察汗乌苏甩开他的手:“你的心我是知道的,我走了,我走了。”渐渐缓慢的风沙推搡着他,他很快消失了,只有悲哀的歌声若断似连地传来:

  黄风吹来凉透了,

  黑风吹来冻冰了,

  端起木碗想起你了,

  糌粑放不到嘴里了。

  库尔雷克追了过去,但是没追上,又回来了。

  娜陵格勒瞪他一眼说:“这下逞了你的心吧?”

  “风小了。”库尔雷克仰头望着天空说。

  娜陵格勒起初决定跟小柴旦在一起,架不住库尔雷克三番五次地劝说:“你是女人,女人不能走在前面,前面危险,男人承担危险,女人受人保护,驼道上的习惯历来如此。”

  娜陵格勒咬咬牙说:“那就让小柴旦一个人去吧,大柴旦不知去向,小柴旦又要走了。”她突然变得格外忧伤,“驼道上是死是活难以保证,我们把娃娃搭上了。”

  库尔雷克说:“小柴旦再小也是男人,男人这么小就能离开阿爸阿妈拉骆驼,那是男人的运气。所有的骆驼客都在后面,唯独小柴旦跟着公家人在前面,多光彩是事情啊。”

  娜陵格勒说:“但是要说好,我留在后面也不是留给你,我不跟你拉一群骆驼。”她牢牢惦记着自己的身份--察汗乌苏的老婆。她只能跟察汗乌苏在一起。漫长的驼道上,拉一群骆驼就要一起吃喝拉撒,一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驼道上都能发生。

  库尔雷克说:“每天上驮子卸驮子,你一个女人家干不了。”

  娜陵格勒说:“已经上了驼道,干不了也得干。我等着察汗乌苏,他一定还会回来的,我知道他。”

  库尔雷克看着她严肃的面孔,失望地摇摇头,又对小柴旦挥挥手:“去吧,别给巴丹吉林的骆驼客丢脸。”

  小柴旦眼窝湿湿的,拉转了格尔穆。娜陵格勒上前一步,抱住小柴旦,撩起帮典(围裙)要给他揩眼泪。

  库尔雷克厉声说:“不要这样,没出息的女人,巴丹吉林骆驼客的眼泪不能让别人擦干。”

  娜陵格勒一把推开小柴旦,激愤得胀红了脸:“你小看我娜陵格勒了,巴丹吉林的女人也是男人,小柴旦,不要哭,一个人大马金刀往前走。”看小柴旦还是泪流不止,轮起胳膊一掌扇红了他的脸,大声说,“小柴旦,记住谁扇了你一个耳光,好好活着,像个男人那样,到了西藏,我就去找你。”

  小柴旦点点头,用衣袖擦干了眼泪。

  这时古尔德班玛过来说:“风沙过了,先头驼队就要出发,我们赶紧走吧。”又对娜陵格勒和库尔雷克说,“放心吧,我们会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待他。”

  娜陵格勒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那就拜托了公家人,你们关照好我的娃娃,我豁出命来把粮食运到西藏。”

  起步了。这么大的驼队,从起步到全部离开香日德,至少要半个月。今天起步的,主要是先头驼队。

  到处都是骆驼,接受摸顶之后又来送行的藏民们把哈达挂在所有骆驼客的脖子上,也一视同仁地挂在所有骆驼的脖子上。而作为领头驼的格尔穆,它脖子上的哈达至少有十条,其中一条是象征权威和尊贵的金黄色。

  格尔穆知道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亢奋得昂扬着头,把鬃毛尽量抖得蓬松起来,眼睛一闪一闪的,那里有庄严和喜悦的光芒。它沉稳有力地迈动步子,大大的驼蹄坚实地踏在被沙丘瞬间掩埋的大戈壁上,敏感地捕捉着风中的信息。

  风不知不觉变向了,往前吹的风变成了往后吹的风。格尔穆激动得逆风而上,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它喜欢逆风,逆风可以闻到前面的味道,乌图美仁的味道,还有大柴旦的味道,开始是若有若无的,渐渐清晰了,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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