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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战争:小三来了》 作者:阑珊

第1章

  像所有中年男人面临的困境一样,他结过婚了。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那种轻松、释放压力、小夜曲般风吹帘动时光流转的情调日子。与他那个家重复的,他都不想要。

  因此她穿上飘逸灵动混纺丝料的吊带裙,最长的一角摆及膝下三指,最短的在膝盖上方一掌处,肩上绕着四根带子,在肉欲的暗香中,妩媚多姿。他喜欢她年轻的打扮和装饰,皮肤可看、可摸、紧致、弹性、烫手,让人体味到生命的美好。她还有只包了半个屁股的软牛仔热裤,手撕的毛边一半温柔一半粗犷,下面才是臀上肥肥的白肉与大腿相接的过渡,除了让人想入非非,绝不难看;上面是紧身的短小衣衫。当然,这都只在家中一亩三分地里展示,展示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他到了保守的年纪,看不得私有的好东西暴露在外面,不安全、不可靠的东西不能得到他的珍惜。她在外面即使不穿得中规中矩,也知道分寸,模样和语气可以天真、可爱、单纯,但只能留给他一个人。

  为了得到他,取得他的信任,她只有这么做。她赖以讨价还价的东西太少。为了爱情,为了心中久积的焦虑,为了一个光明有保障的未来,也愿意这么做。

  爱情像在锅中煎熬的糖浆,太久了,她觉得有点苦。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带着仲夏花圃里的香气,吹得窗前的紫色风铃叮当作响,让她的心如交响乐般一会儿松弛地快乐,如在云端行走;一会儿又像掉进地窖里,万念俱灰。她的希望和未来都在他身上,自己却像空中的风筝,一条线的牵系让她缺乏安全感。

  去年的某一天她还充满信心,甚至用刁蛮的语气问他:“你爱我吗?”

  这个比她大十二岁零九个月的男人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我爱你。我就像你手里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线在你手里,只要你不松手,我就一直在这里。”

  她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以为真的抓住了他的灵魂,做梦都会笑醒。可不久就发现,她并不能控制这只天上的风筝,比如想收线,想把风筝而不是线抓在手里时,却收不住,原来还有一根更结实更有韧性的绳子掌握在另一个女人手里。她觉得自己才是风筝,线在他手里,一直被他放飞在天空,乏了,累了,也不得下来。也许他从没认真考虑过把她接到地上来。想清这个问题后,她曾经的爱情观、人生观甚至幸福观都悄然改变:爱情不是谈出来的,是斗智斗勇斗出来的;人生是一场战斗,有竞争有牺牲,有忠诚有背叛,只有适者才能生存;这个世界很吝啬,不仅没有免费的午餐,付了费也不见得有份;能量守恒定律只存在于物理学,不存在于人类情感。

  风铃的背景声中,门铃刺耳地响起来,她跑去开门,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进来,像拔葱般抱了抱她。这是她刻意培养的进门礼仪,凡那个家没有的,她都保留,包括用三只精美的兰花盘子盛上精美的菜肴,两荤一素,用高脚杯斟上琥珀色的葡萄酒。他偏爱牛栏山二锅头,品完红酒,一定再加上白酒,适可而止,从没醉过。在亮白的水银灯下,再加两只红彤彤的烛火,视线里便有了血压升高的颜色,到处秀色可餐。于是他每到肚子咕咕叫时便情不自禁朝这里跑。胃口决定了男人下班的路,接下来还有更实在的内容。

  他四十一岁了。年龄是很奇怪的东西,该干的事就像在潜意识里安了个小喇叭似的提醒着,从过了四十岁,就一再被告知要老了,肌体面临衰退,生命在走下坡路,心理频告危机,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没来得及做。这让他惶惶不安,盛年而衰悲哀得令人激愤,尤其是你想要的东西都正按部就班到来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光景都抵御不住自然规律,不免心里惴惴然,辛苦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啊?生活未免太不够意思,奋斗愈多报偿愈少,于是补偿和犒赏自己就成了下意识的选择。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太多钱,他属不冷不热的衙门里的中层官员,能挣多少差不多都是有数的,没有数的也不敢大捞,珍惜自己是一方面,他想稳定,稳定地再升一级,稳定地退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过完一生。在金钱上冒险是仕途中的险招,他不赌,更不利欲熏心。官瘾,衙门里混了十八年,看透了,看破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女人,年轻温润能重温幸福时光的女人,从三十九岁进“四”时突然发现一切都不值得,他要突然进入不惑的心理和身体都发疯般需要一个年轻女人的抚慰。他这样波澜不惊无任何变化地一步步滑向坟墓是可耻的,是自我厌恶的。一个老实人平安的一生?就如一只蚂蚁的死法,有谁记得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的前世今生?他不求轰轰烈烈,只想在还走得动、下坡路还没到底时按自己的想法真实地活一次,舒服高兴一下。这是他这个一辈子没有大功大过、勤恳本分的人的唯一要求。

  王若琳就是令他怦然心动的年轻女子,温柔浅笑,静若处子,鲜嫩得如同刚下树的水蜜桃,令他的心从此猫抓不已。那时她二十五岁,眼睛清澈,皮肤光滑,长发闪动着自然的光泽,好像有过不完的青春期。关键是她也对他有极大的好感,两人像干柴烈火般,好像等的就是冥冥中的那一天。直到今天,他依然对她的身体很迷恋。女孩,也会打扮自己,轻柔的锦袍和蕾丝花边下面是生机勃勃的肉体和渴望,像无鳞鱼般滑腻。年轻的身体毫不掩饰对性对抚摸的渴望,也正像他所渴望的,似一张贪吃的小嘴正等待他的喂养,这让他急切又感动。

  饭后收拾好,女孩已调皮地在床上张开了身体——看他的眼神,他想要,她就如此;他累了,她就如关了闸的水龙头,变成乖乖的猫咪贴伏在他右手掌心下,如果他半夜想起来,她也会打起精神陪他疯狂一刻钟。

  今天他就想要,四十出头的男人,并不像他潜意识莫名凄惶的那样,要不行了,她感觉到他还处在没有尽头的强盛中。

  乳液细致地涂遍全身,腋窝下洒了香水,她摇曳多姿地到了床上。拥有多余的年轻,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只要稍加可爱一些,男人内在永恒的发动机就会被唤醒,他什么都懂得,你的笨拙也是优点。

  在他二十年丰富性经历练就的火眼金睛下,她从来不需装,决不在高人眼下玩把戏,真诚的笨拙远胜于高明的造假,露出狐狸尾巴的风险不是她能承受的。

  从她身上下来,他抱着她,抚摸着她战栗不已的身体,温柔体贴地帮她平复下来。她爱他,他是知道的。

  若琳在一家四五人的小广告公司里做文员,从简单的接电话、传达消息、扫地抹桌子到有点技术含量的复印、打字、发传真,活多而琐碎,累不着,也闲不下来。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本城土著,忙碌自信得过了头,每天十点准时打着手机出现在办公室,因为这个时候刚开机,电话一准就到。凭着有限的经验,若琳能猜到昨晚他在哪里过夜。如果他接起电话甜言蜜语,一脸媚色,嘴巴上抹了蜜般,肯定是在老婆那里过的,情人兴师问罪了;如果一本正经地不耐烦,伴之“行了”、“好了”、“知道了”、“还用说”,肯定夜不归宿,老婆滞后查岗。她以前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情人那么好,现在知道了。“零售”价格当然高一些,即使不能高很多,嘴巴上也得有个好态度;而老婆由于是“批发”,板上钉钉,自家的东西就可以怠慢一些,有点像买回来的书,不读搁着,也要蹭别人的书看。

  她内心对boss其实是鄙视的,吃着碗里占着锅里,还沾沾自喜的样子,对下面的员工影响很坏,男士们现在没钱,没到时候罢了,一旦有能力做到家外有家时,断然少不了弄一侧室,好像不那样不像个男人不像成功人士似的。

  但她对这一态度不敢有丝毫表露。文员的可替代性太强,她只是个普通院校的大专生,在满大街都是青春可人的大学生到处找不到工作的年代,她没多少选择空间,在这个各方面都过分拥挤的时代,连谈恋爱都没多少退路。

  好在中午她有理论上的一个半小时自由支配时间,11∶30吃饭,同事们有带盒饭有叫快餐的,她就可以溜下去逛一逛,呼吸一下外面自由的空气。她有一个新结识的朋友于丽美,楼下空调公司的业务员,人长得瓷娃娃似的,机灵可爱的眼神中带着俏皮。就因为是新朋友,两人情投意合,彼此信任,所以把与老朋友说有风险的话拿出来,反而觉得安心。那小姑娘刚毕业一年吧,大大咧咧不知世间深浅,也仗着更年轻貌美,以什么都应该发生的自信和美好对楼上姐妹说:“我们经理是喜欢我吧?他老是闪烁不定地在背后看我呢!”

  “应该是吧。”

  若琳几乎有点悲哀,那个胖嘟嘟一脸酱肝色的男人是一个小家庭企业的独子,文化不高,高中都没念下来,却在学校积极早恋中生下一子。妻子也是个勤劳可爱的女人,目前在门头沟的公司总部负责采购。小家族企业目前在市里租了两间办公室作为门面,做销售部。这是一家刚起步不久的制冷公司,混迹于传统制造业,日子过得艰辛,老太爷在门头沟负责运转全局,让儿子在龙头销售部历练,他却还有心思想入非非。若琳知道这么多,因为这个男人半年前在电梯里碰见她时,闪动着他放光的金鱼眼肿眼泡半开玩笑似的说要挖她过去当秘书。她从容婉拒了,都是花花公子,倒不如自家boss花得有派头,至少自家老板大本毕业,找的是一在校研究生,起码都是正经学历的。

  “他说我可爱,有闯劲,”丽美沉浸在一种无法抑制的愉快和乐观里,“你觉得我漂亮吗?”

  “十八无丑妇,打扮打扮就好看。”

  “我不是十八岁啊,都二十二了!”

  二十二面对二十七的女子是有资格撒娇扮嫩的。若琳有些不痛快,甚至鄙薄,“女人的青春下限是三十岁呢,你的好看才开始呢!”

  女孩有些得意,“你说我怎么办?他老是堵人家……”

  若琳一边塞食物一边应付,“别让他堵住你,你的价值就是不能让他很快抓住你。”

  对方立马凑上亮晶晶的眼神,“他会不会讨厌我啊?”

  “不会,有朝一日你会讨厌他。”

  女孩点了半天头,显然没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依然兴致勃勃,“昨天他还有意无意地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包包,我背的包款式虽还行,就是太廉价了,一看就是没超出二十块的扫街货,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若琳有点后悔下来与她一起吃饭,受不了这种纯洁和显摆的女生,别人对她好,她只看到最有利的那一面,“你要么不要包,要么就要个最贵的,LV什么的,最便宜那一款也行。”

  女孩立刻伸出舌头,嘴巴绽得很开,“不要做个拜金女吧,老板会喜欢女生狮子大开口?”

  “老板不喜欢,男人都不喜欢,但都喜欢……白玩。”后面两个字含含糊糊吐出来的,算给这个不谙世事却做着白日梦的女孩留一点自尊心。

  丽美果然在这个问题上止住了,津津有味地扒了一阵米饭,下定决心打破僵局,又像在讨好,“你和你那位什么时候结婚呀?二十七八岁正好出嫁,不要再晚了,我正等着凑份子呢。”

  若琳心里恨得牙痒痒,臭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人一恋爱智商为零不自知!却以无所谓的语气,“嗳,着什么急?晚结几年痛快几年,赶这么早进围城干吗?死催的呀,等你结了我再结也不晚。”

  丽美咯咯笑,一脸妩媚的光彩和幸福,好像自己马上大喜似的,“结婚结太晚你要做高龄产妇呀?小心你退休了你的孩子还未成年呢!”

  这种不深不浅的话总刺激着她的心口隐隐作痛。半年前她因绝望一气之下和一个一直爱慕她的大学陆姓同学好上了,太恨了,可能想快点转移心中的愤懑情绪吧,她痛快地答应嫁给那个四无青年——无地位,无金钱,无背景,无房产,职业和收入都一般,基本可归为老实但无用无害的那一类。突然之间,老程又来找她,信誓旦旦地说了给她未来、给她幸福、给她名分之类的话。于是她又被招安了,因为内心放不下他,他是她快满二十八岁的人生中最重要最用心爱过的男人,二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就跟了他,两年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记忆是没法抹去的。她给他时是处女,这一辈子就认定他了。而且她相信他会把后事办好,清除障碍,他的女儿考上大学了,也满十八岁了,他的责任已完。他与老婆感情不和,同床异梦,再勉强拴在一起也是痛苦……关键是他得遵守承诺,对她负责。她这么年轻,应该拥有更好的未来。

  但这一切她没有告诉别人。不敢说,跟有妇之夫还大自己一轮多的老男人苟合了两年多,还没得到名分,以“爱情”的名义不仅牵强而且愚蠢。两年前她何尝不像于丽美这样,屁颠颠以一个小女孩单纯做梦的心情,眼巴巴钟情于一个有妇之夫的所谓爱情?到了最后,好像闹了一场误会,男人想要的只是爱情的最高境界灵肉合一,而女人执拗的浪漫情结却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谈了一场恋爱。这是她两年后发现的严酷现实,却像个赌徒那样压上全部筹码赌到底了:一定要把这个荒废了她两年青春的老男人夺过来,不管用任何方式!

  燕石坐在沙发上手脚发凉,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两天了还没回来,且没有一个电话,没有只言片语。老夫老妻过成稀汤寡水也就罢了,反而像仇人似的,见面就烦。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女儿上大学搬出去小一年了。她从没这么寂寞过,空旷的房间如凌晨的体育场,依稀还回荡着往日欢乐的盛况。那时女儿抱怨课业多,抱怨老师狠心,跟着MP3唱荒腔走板的歌,作业做一半跑到客厅踢毽子;那时老公对家事对女儿很上心,什么都积极筹划,要孩子考一个好大学,让老程家自豪体面一下;那时她负责做饭和一家人的后勤工作,虽然经济上不宽裕,但平稳的日子里切实感觉到安定和幸福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到生命的终结……但现在,就在这个突然显得寂静的房间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而且她也懒了,凌乱的房间没收拾,沾了一年尘垢的窗帘,本来这几天就该卸下来放进洗衣机里洗了,抹布胡乱放在桌子上,茶杯里的隔夜茶发了霉般沾在白壁上……

  收拾得井井有条有意义吗?给谁看?她不想再瞎忙活了,一辈子过了一半多了,为谁辛苦为谁忙呀?有一丁点儿意思吗?该走的没走,不该来的还在半道上等她,命里有这一劫吧,能过得去吗?

  轻轻抹去腮边不知何时落下的清泪,她颤抖着手指给多年老友打电话,对方喂一声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下来。

  “他们还没断……”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顿一下,“别瞎说,疑神疑鬼吧?”

  “没有,这几天我一直感觉不对,右眼皮也跳,凭我对他的了解……准又倒退回去了。”

  “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老程也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吃嫩草还吃出瘾来了。你不是神经过敏吧?这事可别乱猜,没事也给猜出事来了。”

  “你放心,绝不是猜,他又倒退回去了。昨天我在他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花内裤,铁定不是我买的,还没洗呢,没鬼藏什么藏?以前他什么衣服不赶紧拿出来让我给洗了?这个他是想带过去,走得急,给忘了。”

  “就一件花内裤,不是他自己买的?你也别杯弓蛇影,搞清楚了再质问他。”

  燕石叹口气,“质问他又怎么样?肯定一口否认,逼急了承认了,破罐破摔,要我看着办,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上次签的协议呢?让他净身出户光屁股走人,我就不信他心里没点顾忌,人家女的也不会跟个穷光蛋吧?”

  燕石语塞,默默地挂上了电话。取出半年前那份协议书,其实只是签了他大名的检讨书,检讨了他自己如何如何的过错,一念之间爱上了别人,全然忘记了结发夫妻的情义,知错必改云云,程健人敬上。属于形式完美内容有点亏的那种,只是她不追究回头的浪子罢了。结婚二十载,前十八年他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丈夫,好父亲,虽然小错不少,但原则性的问题一直拿捏得准,让人放心。虽然一路苦过累过,埋怨过指责过,总归没出大差错,也算风平浪静地过了多半辈子。她认为他们是患难夫妻,应该同甘共苦,而且女儿大了,都上大学了,有出头之日了,还有什么旁逸斜出的心思?他不应该对她有意见,她嫁给他时他上无片瓦,下仅有立锥之地,恨不得睡大街,现在也只是个冷衙门里的小副处而已,真正的好日子还没到来,就急不可耐地蹬了糟糠之妻另结新欢了?这人心到底是什么长的?!她不仅仅是不平,心里如同在同一只碗里吃到了第二只苍蝇,羞辱悲愤,有时恨不得拧下自己或他的两颗牙来。她没做错什么,有功劳,有苦劳,也有疲劳,他为什么如此绝情地对她?

  下午过半,有人敲门,这时她已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利落,窗帘也晾在窗台上了,空气里飘着茉莉花芳香剂的气味。按这朋友赵波的习惯,一旦她有事,她就会跑过来看看。一是朋友之间情谊好,对方有点小事,自己总要琢磨琢磨,重在参与,也想闹个明白;二,赵波是个业余作者,常在晚报副刊发表点豆腐块,谈人生、婚姻、幸福什么的,不光看重自己的题材,也看重别人的经验;三是她在园林部门工作,相对较闲,而且又是好姐妹的家事,不去看看,心里放不下。

  这朋友比她还小一岁,也为人妻为人母多年,家庭背景偏上等,可能因为先天成长无烦恼,为人气质较冷,让人感觉模样清高,不可轻易接触,加上平时做事头脑清楚有点狠劲,说话直性子,老公儿子都让她三分。谁有事都需要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偏偏冷气质的赵波就能与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燕石脾气相投,燕石也比较信任她。

  这能说体己话的朋友一进门就想看老程的花内裤,燕石用两根指头从垃圾篮里挑出来,“看看,新的,布料不错呢,不是街上三五块能拿来的。我都是三五个一包一包地买,没有这样的。”

  赵波看了一眼也认准了,男人爱给自己挑个质量好的,但绝不会挑这种鲜鲜嫩嫩颜色的,粉红、粉蓝,那种可心的“粉”,要么是小女孩要么只有年轻女子神神经经血压高时才这么挑。

  “你也别太生气了,男人天生内分泌旺盛,当他免费玩了‘鸡’又赚了个内裤。你要生气能气死。”作为局外人,也作为好友,赵波只能让好姐妹忍让。

  “你说这男人怎么如此没良心?!”

  “嗨,讲良心也得看时候,翅膀没硬时要讲一讲的,硬了,能飞了,还讲良心干吗?女人不能跟男人讲良心,要讲心狠,你把上次的协议拿出来,让他净身出户,他就又有良心又乖了!我家老胡虽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就没这么明目张胆,几处房产能写我一人名的只写了我一人名,不能写一人的写了我俩的名,所有存折都在我手里,儿子也向着我。一有风吹草动我卷走存款带走房产和儿子,让他众叛亲离光屁股玩去吧!想找小三,行,让小三倒贴你吧!你得有这个魄力他才不敢,比讲良心强!”

  燕石深深叹口气,“我有他工资卡,就是奖金没摸到。”

  “你要啊!我单位有一同事,把她家所有钱都攥到手里,每三两天给她老公口袋里放一定数量的零花钱,吃了上顿刚有下顿就行,连烟你都给他买齐,需要什么你让他回家拿。一个糟老爷们不会有人劫他道的,就是劫了扔半道上,好,你就去打车接他回来!经过上次那事,你怎么还让他手里有钱啊?没钱谁跟他啊?”

  燕石垂下眼帘,“他好歹也是一领导,口袋里没点钱,面上过不去,百儿八十块的,我检查他,兜里也就这些钱。”

  “那他每月奖金多少你知道吗?”

  燕石垂着头,“能有多少?他喜欢新手机,没跟我要钱自己买的。有些女的不要脸,就愿意混着玩……”

  赵波可不太相信,冷笑一声,“说个话你别不爱听,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得赶快把这个缝补上。你说你家老程,年轻时看不出个好来,这人一到四十,脸圆了,眼角有纹路了,肚子上有肉了,也饱经风霜一本正经有看头了,成一枝花了,再看看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还是几年前的衣服,皮鞋也是厚跟的,土!你可别生气,忠言逆耳,你干吗不穿得光光鲜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给他省钱干什么?省钱有什么用?闺女都考上大学了,把大学的费用单拿出来,其余该吃吃,该喝喝!有钱谁不知道享受生活啊?看把你自己苛刻的,你都不心疼自己,怎么指望老程心疼你?”

  一席话,燕石悲从中来,“我还不是为这个家?为了这个家容易吗……”

  “不容易,你就别扛那么多,让老程多扛,他还有时间找别人说明他累得轻!哪一天闺女上学交不起学费,家里欠外债他就知道该一门心思为家庭打拼了。现在我儿子要钱,我先让他给他爹打电话,他爹再说:找你妈。我就得时时让他知道这个家需要钱,不是到头了他该享受了,想享受也得六十岁退休了以后!男人是驴,你抽他,他才能转得稳!”

  燕石沉默,好一会儿,“他以前不是这样,以前顾家,顾女儿。”

  “以前他压力大,现在你给他扛完了。”

  “想想当初我真不该辞职,还不是为了照顾他妈,端屎端尿三年整,一直到老太太撒手归西,我自觉对得起他!要是到今天我还有工作,还是个老师,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落魄样子。”

  以前燕石是小学老师,正巧教过赵波的儿子胡飞宇,从那时起这对姐妹才无话不谈的。

  “哎,你也别后悔了,是老程做得不对,对不起你,你得赶快想个办法,趁他刚开始,要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个女的要是大街上的鸡呢,只是偶尔玩玩,你就别提了,如果又是网上认识的,有长远的打算,你赶紧的,别像上次那么被动,天下人都知道了就你一个还蒙在鼓里。你得给他个狠的,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网一个,给你说,你撕破脸再来一次大闹,闹得让他记在心里!”

  燕石想说,她缺这个心计,也没这个心理素质,她与她不一样,她娘家背景不强,没人罩着,很难闹起来,再说她对他服从惯了,为他服务惯了,有点没那个胆量。

  好友看着她又急又气又有点窝囊的脸,“上次签的不平等条约呢?让我看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有他把柄还愁成这样?”待她接过那两页“检讨书”,勃然变色,“你就白白放过他了?连点对自己有利对他惩戒的条款都没有,这算什么?不痛不痒,认个错,连是什么错也没屑得提,你就通融了,软成这样他怎么会不欺负你!?就凭男人的贱性,你以为他们真的说话算数?那母猪可就上了树!哪个男人不贼性?能偷吃就偷吃,能瞒住使劲瞒,反正有便宜就占,要没把柄抓着,你怎么治得住他?”

  燕石呆呆地坐在那儿,泪水慢慢滑下来,只一个念头想不通,“他怎么狠得下心又一次这样对我?!”

  “姐呀,你这样伤心生气也不是办法,男人出轨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得赶快弄清楚他是和谁。先别大吵大闹,慢慢旁敲侧击,看看你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怎么着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大风大浪都过去了,阴沟里还真翻了船?”说到这里,赵波突然觉得没那么严重了,好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已。临走,她又体己地交代:“他出去找,找的也是女人,大家都是女人,你等他回来了,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让他‘交租子’,把他掏空看他还出不出去!”然后用嘲笑的眼神看着燕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娘家老邻居说的秘方,据说治病很准!”

  若琳光光的,柔滑的大腿莲藕并生般搭在程健人腿上,身子拧着,抱着他一只胳膊,“我好看吗?”

  “好看。”

  “说真的呢!”

  “真的。老问这个干吗?”

  “人家没那么自信嘛。”

  他的手臂横过去,抚摸着她光滑的背,算是安抚。

  她看着他扁塌的鼻尖和下巴上生硬的黑胡茬,不无崇拜地说:“猪头,你真英俊!”

  老程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女孩亮晶晶的眼神,某个地方感动得差点痉挛。在老婆和同事眼中他可是典型的二饼子脸,不说丑也就算了,绝谈不上英俊,可有人说他英俊,也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英俊,但这种赞美和崇拜的眼光太让人受用了。他狠狠地啄了她一口。

  “猪头,我们要个孩子吧,集合了我们全部优点的孩子。”她不无期待地热望着。

  他嗯了一声,一动情她就这么说。不过他还没考虑好这个问题。

  “我们要个儿子,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她在他耳朵上吹着气,吹得他痒痒。生儿子对他有吸引力,他只有一个闺女。

  “儿子要像你,我们要好好培养他,让他上最好的大学,我们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让他长成有出息的男子汉,孝顺我们。”

  月亮挂在窗台上的半截夜空,皎洁的亮光照着他们盘在一起的身体,一条条纹棉被单松懈地搭在脚上。

  “小猪。”

  “嗯?”

  “如果……我出点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出点什么事’?”

  “如果……”

  “讨厌,不听!好吧,如果你要出点什么事,我就单身一人,永不出嫁,以此来纪念我们的爱情。”

  “嘿,胡说八道。”

  “没胡说,如果我爱的人不在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宁愿出家当姑子。”

  男人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寂静的黑夜里,他胸口发热,扭头看她,月光下,晶莹的两窝泪泉溢在睫毛上,小嘴巴撅着,都委屈得变形了。

  他慌忙给她拭泪,“小猪怎么了?”

  她干脆翻过身去,手手脚脚从他身上退下来,抽抽搭搭半缩着流泪,待他俯下身看她时,干脆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也不是全放开音量,在深夜里也太突兀了,但哭的节奏很强烈,伴着身体的剧烈起伏,呜咽的声音被压抑得断断续续,一股气接一股气,要噎住似的。

  男人只得抱起她,只当刚才玩笑开大了,心里却十二分感动和欣慰。

  若琳俯在男人肩膀上,继续泪如雨下,她这样对他,爱他,委屈着自己,他能报答她什么东西出来?

  第二天上班,她正忙着录入公司资料,老程的QQ头像亮了,有信息发过来。他们总是这样,谁要觉得有了委屈,另一个总是及时送来安慰,哪怕是需要一方无赖一下,总会及时沟通,让疙瘩化解掉。这是种积极互动方式,把怨恨消灭在萌芽之初。

  “小猪头,忙啥呢?”

  “哼,忙着呢。”

  “啵一下。”

  “忙着呢。”

  “就啵一下!”

  “伸过左脸去了。”

  “还要啵右边的。”

  于是意念中,右脸颊也被啵过了。若琳喜滋滋的,忘记了昨晚的不快。

  她这边刚进卫生间门,忽然发现丽美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看见她又羞涩又惊喜,“若琳,你知道吗……”

  若琳赶忙跑到里面的小隔间,关上门,很急的样子,“啊呀,憋死了,今天怎么这么忙!”

  “哎,我今天不太忙。”丽美在外面说。

  “你工作真不错,我这一段时间要忙得用脚炒菜了,”说完出来,匆匆洗了手,“改天聊,我忙完咱们再聚。”赶紧跑回办公室,摆脱了那个陷入恋爱智商为零,却万分期待别人分享她快乐心情的女子。她在楼下上班,却使用楼上的卫生间,可见她多想找个安全的人分享她的收获。可怜又可悲的女孩,猫与耗子,她与上司,到底谁俘获了谁?

  中午吃饭时也有意避开她,她去楼下街上的“锦春茶坊”吃饭,那种老板娘的男人亲自配菜做出来的烧牛肉盖饭,混着茄泥和碧绿的生菜,十二块一盒,她爱吃。老程说:不贵,爱吃就多吃,别心疼钱,我补贴你。事实上他没补贴过,给过,她没要,小恩小惠的,她需要的不是这个,但非常高兴他对她能表现出来大方。他是个节俭的人,在公司吃食堂,五六块钱的样子,当然政府的食堂饭量足,也便宜。茶坊老板娘梅二姐是个会来事的人,会做生意,刚开张生意不好时,她殷勤地往附近写字楼派发了不少“锦春茶券”,二十、三十、五十的,还有一百的,免费发给有消费能力的boss和主管们,消费时可抵充现金。老板与主管们又作为福利的一部分发给了下属。若琳手里就有不少这种茶券,是“抵茶”的,不能算饭费,但可以按小时折算闲坐,不消费也不用交钱。

  丽美可能没茶券吧,也不敢进来消费,担心贵,就在门外走来走去,猜度若琳是否在里面。

  若琳偏偏往里面角落里挤,不让她看见。穿着藕色亚麻大摆裙的老板娘梅二姐挑着精明的眼神,捧着盛开了满玻璃杯的花茶笑着说:“这丫头看上去怎么这么高兴?也不吃饭,恋爱了吧?瞧,劲头都不一样。”

  若琳打着哈哈,“估计是吧,有情饮水饱。”

  “男朋友干吗的?同事吧,现在女孩子可是赶上好时候了,自由找,自由谈,趁着年轻,多好。”

  “嗯,估计是她老板吧。”若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茶坊老板娘就碎步走过来了,挨在她身边,压低嗓音,“就是那个鼓眼泡曹胖子吧?人家孩子可都好几岁了。”

  “对,就是那个死胖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哎唷,和他搞在一起可沾不了光,这家人从老头子起,做事小气寒碜着呢。”老板娘啧啧连声,“唉,什么事呀,现在的男人可真够呛,有俩臭钱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女孩子也不自爱着呢,人家有家有室了还往前凑,明知是歪道还往前走。你不想你一个大姑娘跟这种人玩,还能好了?现在男人坏着呢,就爱骗人家小姑娘!”

  “嗯,是啊。”若琳连忙逃出茶坊。这老板娘开店时间长了,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刚才虽是经验之淡,她们却不是一路的。在难堪中,若琳想找出自己的正道和正义。下午,在QQ上,她问老程:“晚上吃什么?”

  “吃你!”

  “说正经话呢。”

  “小猪,今天忙,可能不能回去吃了。”

  “忙到几点?”

  “说不好。上级来检查,全体动员了,弄不好就后半夜了,我在单位靠一靠吧。”

  看,他多会说话,多会邀宠,“弄不好……靠一靠吧”,要是在从前,她一定心疼得了不得,怕他身体承受不了,嘘寒问暖的,加倍爱他关心他。但现在她不太好哄好骗了,十有八九不是真的,越说得详细越想从别人那里得到谅解,越证明有鬼。但她依然耐着性子:“好好干活,干完活回家,小猪头想你。”

  那边回:“大猪头也想小猪头,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哦。晚饭后向我汇报,我要看看你吃的什么。”

  那天下班她没急着回家,做饭的乐趣是看着别人吃高兴,只为自己大张旗鼓搞一顿吃的,动力不足。这一点她觉得自己有点贱。在街上逛了逛,信步走进一家首饰店,看中一款坠着心形装饰的手链,铂金,五千多块,心动了一下,想代替左手腕上的玉镯。她很喜欢这白中嵌绿的青海玉,不是自己买的,也不是老程送的,就像一根刺,不时提醒着角落里那个小男朋友的脸。他只是生理成熟的大男孩而已,急需一个年轻的容器盛装快喷涌而出的“小蝌蚪”们,其他的功能都是欠缺的,他无法为她遮风挡雨,不能给女人带来安全感,尤其是经济上的安全感。她想让老程出点血,给她买下这只手链,戴在左手腕上。

  然后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盘青菜,一碗冬瓜虾仁汤。晚上少吃主食不会胖,冬瓜具有美容明目功效,她从二十五岁后就一直注意食补和保养了。吃过饭后,给老程发了条短信:“大猪头,小猪头刚才吃的冬瓜,饱饱的了。”

  一会儿对方回:“小猪头乖,多吃点,早点回家休息。”

  “小猪头知道了。大猪头也要吃得饱饱的。”

  然后优哉游哉回家,心里忽然快乐了起来,掐了一朵双瓣月季夹在耳朵上。还没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人影一簇一簇的,都在往一个地方看。人群中间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穿着吊带裙、踏着半高跟的趿拉板、身材凸凹有致的女人在尖声辱骂:“……你个老×,没那能耐还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男人几年没你碰你老×了,一点也不自觉!人贵有自知之明,守着个空壳有啥意思?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不要再在大伙面前丢人现眼了!”

  围观看热闹的人被惊住了似的,三五成群呆呆地看着她。只有上了年纪的女性摇着头,指点着,模样极为鄙视和不屑。但那女人看众人都看着自己,像得理似的,对着高高的路灯,昂起头——斗志昂扬,“你个老×都老成那德性了,留不住男人赶紧的,滚!输不起还敢出来玩……”

  看她的脸,其实不年轻了,大热的天还涂着明显的脂粉。若琳就相信这一点,如果青春能让你的脸充满光泽,还化这么浓的妆干什么?这就是气急败坏最重要的理由。

  “你老公都不要你了,早嫌弃你了,你还赖着不走,有点自尊心的都有绳摸绳有药喝药早死早托生去了!你个活傻×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讨人嫌!恶心死谁呀?”那吊带裙骂骂咧咧,突然从人圈里挤出去,直奔社区圆形花圃。那里,一个干瘦、头发凌乱的身影正从三轮车上卸两把椅子,也不知是捡的还是别人送的,椅子很旧了,她正弯腰把其中一把搬下来,突然看到那气势汹汹要打过来的身影,不由呆了一下,摸摸索索躲到三轮车后面。到底是邻里邻居,骂到门上倒也算了,要打上,这些老邻居们也是不干的,于是就有几个出来拦住吊带裙,把她与三轮车隔开,劝导的,不满的,嘲讽的,什么语气都有:

  “哎呀,干什么呀,骂也骂了,还真打人?没王法了?不怕把警察招来呀?”

  “她男人的事,你找她男人去啊,你找她的事有什么用呢?”

  “狂成这样了,真是世风日下,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你与老头好,你们就出去过日子去吧,何必来骂老太太?老太太拉着拦着不让你们好了?你抢了人家男人你还有理了?做人能不能有点素质啊!你让大伙听听,你那一套一套的歪理能站住脚吗?人在做天在看呢,不怕报应到自己身上!”

  惹了众怒,那女子气焰小了下去,但声音依然高昂:“我怎么歪理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而孙大庆爱我,我们相爱!这是自然界适者生存的进化法则,这是自然规律!认清现实吧,个人是挡不住的!”

  “还自然规律,不知道廉耻!”

  “这也叫人话?丧心病狂,比老孙还不是东西!”

  “唉,这年头真他娘的上山怕遇老虎,平地怕遇不要脸,人都不要脸了,只剩下贱了,贱人!”

  在众人数不清的小声讥骂中,一个老头在若琳身后摇着扇子与邻居指点着说话,声音很不屑:“这女的缺心眼,老孙既然像你说的那样喜欢你,爱你,怎么就不离了娶你?没有离不了的婚,他要不离你跑这儿闹又有什么意思?瞎扯淡嘛!”

  那女的在疯狂辱骂中渐渐看出了形势对自己不利,于是在众人有些敌视的眼神中且战且退,并不甘示弱地反击:“不爱就是不爱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混吃混喝赖着也白搭!既然没本事拴住男人,你就该放开他,强扭的瓜甜不了……”一边骂一边回头看,渐渐地走到小区门外了,好一会儿才从淡灰的夜色中消失。而那个闷声不响有点窝囊的原配,在众邻居沉默的目光中耷拉着眉眼,往家里搬第二把椅子。

  若琳看着那个佝偻干瘪的身影和一头乱糟糟飘在风里的头发,隐隐觉得她像一件穿陈旧了洗得发白发软失去经纬弹性的衣服,立过功,蔽过体,却单薄得可怜,虽还能穿,但能抵得住男人对光鲜衣服带来的面子和心理安慰的比较吗?而那个嚣张的第三者,虽然泼辣,面目凶恶,却更有可穿的价值,要不她哪有胆量堵到人家门口辱骂声讨?她倒不觉得有人给她撑了腰,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她也是个爱情的赌徒,失去的太多,想把本翻回来。即使本不抵债,心里也算出了口恶气。这就是年轻人的血性吧。

  随着众人慢慢散去,她也叹息着上楼,站在大堂门口吹着空调,转过身向外看,落寞的夜影中,内心兀地冰凉起来,人生何曾不相似!

  她真是觉得自己从春天里的一把嫩草,长到夏天的繁茂,到秋天一路荒了去,枯败的景象让心底悲伤不已。让他这样老拖着,过了秋季,是更荒凉的冬天,而后面的轮回就不再是她的年代了,年轻的女孩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收割,如果他再选择不要她,那她就真的完败在他手里了。而和那个凶巴巴气急败坏对老孙妻子打击“逼宫”的傻女人不同,她不会找老程妻子算账,这不关她的事。刚才的老头是个明理的人,没有离不了的婚,如果他真爱你,真想和你一起过日子,自会和他老婆离了娶你。如果他没想到这一点,只想和你玩玩,哪怕就是真存在一些感情,你怎么努力也没用,找他老婆让位,替他清场,更是愚不可及。地下的爱情再理所当然,一旦浮出水面就会遭人白眼,失去道义的支持,自取其辱。那个看似最弱势最好欺负的,其实并不是重点。

  她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同居到第二个年头她就有所觉察,他一边以爱情的名义占有着她年轻的身体,享受着和她在一起的乐趣,一边可怜自己似的抱怨和声讨老婆平日里对他的种种不好。当她委婉地提出应该离开他老婆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时,他又唉声叹气地说她老了,很可怜,没有去路,他于心不忍,而且他还有个女儿面临考大学,等女儿考上大学,也成年了,他一定会给她一个说法等等。一听所爱的男人如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却坚持担负责任,她就更爱他,尽可能给他更多的弥补。

  但事情总有个临界点,当有一天他那不怎么懂事不怎么贤惠也不怎么有情趣的老婆大闹时,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从她二十五、二十六到现在的二十七岁里,共七百多天,她最优质的年华被他无偿霸占着。他走后她才回味过来这一点,爱情,只不过是她的一相情愿,她二十五六岁,只看到了二十五六岁的高度,他三十九、四十岁,却看透了整个人生。他爱她,可能也有一点感情在里面,顶多也就是吻吻的程度,可他却拿走了那么多。在她看来,爱情成了他免费享受她的借口,所有都是口惠而实不至,他没有实现对她的任何承诺,没有娶她,没有给她安全感,没有让她衣食无忧,甚至没有金钱的补偿。做妓女能让一个老男人白玩两年多吗?他所谓担负的家庭责任只是对另外一个女人负责,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还要为他做出这种牺牲?

  分手后的那半年,她咬碎钢牙强忍着不去找他,所有的苦和痛都自己承受,咽下的泪水能淹没整个北京城——可是他又来找她了,是真爱她,是良心发现,还是免费的东西没吃够?但她总算又有了扳回一局的机会,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泪就为最后百分之一的成功。这次她绝不能输!她爱他,不打算报复他,只想永远合法地拥有他,这是没有伤害的胜利。

  但今晚,她不知道老程还回不回来。他可能又开始了借口的表演。

  老程回家了,是燕石中午打的电话,给他发短信,他不理,于是打了过去。她先在这边沉默,求他回家有点说不出口,也是他的家,竟然要求他回来。他那边好像回避尴尬似的,若无其事地不耐烦:“怎么了?忙着呢,单位事多,说呀。”

  她恨得要流出眼泪,本想吼他:“你他妈滚回来跟你算账!”终究没那份气势,竟用平淡的语气,“怎么不回家了?好几天没回来了。”

  “呃,单位忙,上级来检查……”

  “晚上做鸡蛋面。”然后放下电话。最后这句加重了语气,再跟他啰唆,估计就不回来了。

  他七点钟到的家,比下班时间晚两个小时。桌上已摆好面条和半盆鸡蛋西红柿汤,红的花瓣黄的云朵绿的星星点点的香菜叶。老程没理会坐在沙发上呆头闷坐毫无表情的老婆,坐到桌前舀一勺花瓣云朵浇在白瓷碗里的面条上,搅了搅,稀里呼噜吸进无底洞里,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评价:“盐,放少了点。”

  多少汤放多少盐,她拿捏得准,二十年了,饮食的评判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今天终于到了盐的缺斤短两。果然人一阔嘴就变。

  她耐着性子和他一块儿吃,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半盆面条消灭了三分之二。她吃不下剩下的三分之一,留下一半。

  “今天你刷碗。”放下筷子,她忽然强硬地说。

  副处吃了一惊,“你整天没事,在家干吗?”抗议归抗议,还是别别扭扭干去了。

  这种装腔作势说明他心虚,如果没做亏心事,他是不会在她做全职家庭主妇时还肯洗碗的;反过来也一样,要不是她内心不满,也不会在自己做家庭闲妇时还理所当然地在他上了一天班后支使他接着做家务。互为佐证。

  这工夫,燕石沉住气去卫生间精心洗了洗,还喷了点香水,把丝质的小黄花睡裙穿出来,走进卧室若无其事地点蚊香。

  洗完锅碗瓢盆的程健人没太感到委屈,在卫生间草草冲了冲,看到老婆半透的宽摆裙下若隐若现的肥腿,大肉虫似的,觉得还是夸一句比较好吧,“还行,”就不露声色地跳上床,打开台灯,拿起《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看。

  燕石也慢吞吞地上了床,忽然觉得臊得慌,看着那本杂志在自己腿上投下阴郁的影子,“这几天你在哪住的?”

  老婆生气了,老公一下子扔开书,转身揽住她光滑柔润的身子,又亲又啃,动手动脚。燕石本能地躲开他,拉了薄毯把自己盖上,调子颇高地与他隔开,以表示对他转移问题的不满。

  遭到拒绝的老公也蛮有自尊心,不让碰就不碰,脸刷地就正经过去了,转过身,捞起那本杂志看。

  燕石愈发不满这态度,声音也严厉起来:“我问你,这几天晚上你都干吗了?”

  “都干吗了?上头检查,忙着接待,补资料,忙着补漏洞,天天加班,应酬也多,吃饭,打个牌……单位这几天不着家的多了去了,工作所需!”

  “工作所需,需得连家都不要了?你前几年怎么没这么卖命?”

  老程很不屑,“前几年?前几年年轻,没危机感,现在不努力表现一下,一辈子副处也忒他妈硌硬了,好歹混个正处,熬到退休也不亏了。”

  这话理正,燕石还是不罢休,“挨着说说,这些天都去谁家打牌,谁请客吃饭了?”

  “你不相信我咋的?”老程挂着个脸,“你不相信我说了有什么意义?说个屁!”

  “那花内裤哪来的?穿谁的?”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她老公受了冤似的,差点炸起来,“哪来的?这几天在外不换换行吗?还俩呢,另一条在单位抽屉里,明天都穿回来!”

  “你奖金,那些杂七杂八的发下来多少?”

  老程终于受了侮辱似的,“今天是这个目的吧?那点塞牙缝的小钱你也惦记?我是个机器不吃饭不喝口水不买条内裤换换?车子不喝油改喝自来水了啊?”

  老程有辆破普桑,上下班当步,前几年借给人家钱人家抵了辆破车,嘎嘎吱吱开着还挺快活。她还等着说“烟,我给你买好放在家里”呢,人家却没提烟。

  “那也得有个数吧?”

  “有什么数?工资卡都在你手里,从‘阳光工资’那一天起,还有什么奖金?马倒想吃吃夜草增肥,得他妈有机会呀!”

  年轻时当他满嘴抱怨,说明他真不满;到这个年龄再抱怨,可分两种情况:一是不满,二是故意装不满。燕石心里冷笑着掂量着这老狐狸属哪一种情况。

  但人家还是在理。燕石不说话了,看这个男人气哼哼的,想转变气氛,由于刚才自己太得理了,想一下子软下来改变太大,委屈求全者能发扬风格、不计前嫌最好,那她一定和他好好温存,把他的委屈通通补回来。

  但此时老程逮住理了,也生气了,杂志也不看了,背过身去睡了。她不甘心地往前贴了贴,没动静,更不甘心地把手放在他臀上。以往此时,这个男人定会报复似的转过来好好治治她,好好让她服务。但现在还是没反应,进一步摸到他毛茸茸的私密处,软皮耷拉脑的,铁了心不搭理,成心让她自己玩。

  “哼,小气!”燕石小声骂了句,不搭理就臊着了,又不能强行治他,一向都是他治她,逆向操作还真没这个心力和勇气。

  于是内心逐渐胀满了气,气鼓鼓地盯着他的宽后背,然后听到他从无到有的鼾声,像雷阵雨前的样子。

  估计这一觉得到天亮,缺心少肺的人。她微微叹口气,脸朝向黑暗的天花板。街上有车驶过去,车灯穿透严密的窗帘的经纬,在墙上闪出一排影影绰绰移动的灰影,倏地又恢复了平静。左手摸右手,那点敏感和歉意也都省了,就像你喜欢的窗帘,挂久了,有个小洞,有个洗不下来的小污点,你都不想在乎,从晒衣绳上取下来照样再挂上,一切还在,一切都没有改变。在他们这二十年过于顺利过于温暖的婚姻中,刚开始时他还省吃俭用为她买了一件枣红色毛衣,她穿着它,与他度过了最快乐最幸福镶着金边的两年。接着女儿出生了,小家伙给两人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手忙脚乱也更为拮据的日子。接下来的生活出奇的稳定,他表现出了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男人应该具有的所有优点。他爱女儿,把女儿的未来挂在心上,天天和她一起做作业,周末陪她去锻炼;他在乎老婆,那时她也上班,两人约定谁先下班谁做饭,于是他经常做饭给全家人吃,周末还给她洗衣服;他爱家,很少应酬,要么去上班,要么回家,要么在回家和上班的路上。这种温暖、安定、幸福的日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好像煮成了温开水一样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点混浊。老步调老习惯虽然还维持着,人却失去了水灵灵的鲜活,变得无精打采。在性上,从生了孩子,她就一直抗拒,找不到情绪,他就急得冒火;然后孩子大了一些,该她冒火了,这个男人反而软塌塌的老不来劲好几年;再到后来,两个人都没激情了,坐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按惯性洗洗睡,睡睡洗。

  直到他在外面找到了第二春,眼睛突然死灰复燃般放出光彩了,却不敢回家,开始是不敢,怕老婆看出自己浑身洋溢的崭新生命力,后来则是不愿意回。

  如果说出轨,她也能出,她之所以不出,就是因为这个家!她不忍打碎、玷污、抛弃它!突然滴答一声,黑夜中她冷静地看着他蜂蜇了般醒来,摸出手机,好像也凝耳听她动静——他的妻静得如不存在,才背过身,挡住手机的荧光,匆匆回了短信。

  如此的回避和小心,铁定有鬼!她心里冷哼一声,静静地等他入睡,等到鼾声又起,悄悄起来,找他手机。即使短信删了,电话记录得有吧,看和谁联系得勤!

  她小心翼翼如鬼影般摸索,竟愣没找到他的手机。这更让她睡不着觉了,没鬼藏手机干吗?以前他手机就直接扔在桌子上,有电话忙不过来甚至让她去接,就这两年一直鬼鬼祟祟的。

  一晚上,她侧躺着,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呼噜声,猫守耗子般蓄满精神,就渴望着他的手机再滴答一声,她一定动如狸猫般看他藏哪儿了再夺过来!

  可惜,后半夜一直是安静的。老程显然睡了个好觉,没感到背后有一双夜眼扎得不安。

  一直到黎明,燕石才放松酸沉的眼皮,打起了盹,所以她错过了给一家之主做早餐。不在家吃早餐也没什么,街头小摊上有的是,一大早,老程就起来抓公文包往楼下跑。

  燕石蓬着头追到楼道里,勉强地招呼:“马上就好,在家吃吧。”

  她老公话也不回,只往外走。

  “在家不一样啊,丢魂似的,干吗这么早?”她想借机问问昨天半夜谁发来的短信,但老程早消失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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