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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战争:小三来了》 作者:阑珊

第10章

  对方若说“请稍等”,她多半会挂上;若他直接接,一声“喂”,她也挂上。对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羞愧和惴惴不安,但心里很舒坦。万一老程生气地追问到她这里,她会认错,会硬着头皮请他谅解她的不理智行为,没有他的出轨、不忠在先,她也不会有此后遗症。令她心安的是,程健人从没问过她,提也没提过,是他没怀疑到她还是他内心有愧不愿追究呢?

  老程当然知道是谁。但第一个骚扰电话不知道,以为是若琳,因为当天中午开会过了头,没来得及打给她。他及时回了一封邮件问了,若琳不认。由此他认定是燕石。随她追查,他装着不知道。办公室里的男人凡是结婚的,多少都有老婆的查岗史,他又被追查了,说明他家庭生活正常,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听老婆话的男人已不丢人了。这样能让燕石安心,他一直在这里;也让自己安心,不反抗,不追究,不发火,说明了他的包容和隐忍。

  同样感觉到包容和隐忍的还有王若琳,她买了张长途卡,正与在南昌长期出差的于丽美通电话。

  “baby踢你了吗?”

  “踢呢,左一脚右一脚的不安生,累死我了。”

  “真幸福,我也要一个!”

  “和他商量好了吗?你不要贸然要啊。”

  “他说趁着年轻先自由两年,两年后再要,那时他也不用奔波了,也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我了。”

  若琳深表怀疑,这个男人分明在骗她呢,她还真以为是为她着想。“嗨,孩子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反正你年轻,让他给你买一套房子啊,先住着。”

  “北京的房子太贵了,都是泡沫!”

  “你管它泡沫不泡沫,先来一套再说,放你名下。就是泡沫也是房子啊,最后万一什么也没剩下你好歹还有套房子呢,哪怕小一点的呢。”

  对方沉默,显然在考虑。

  “你得为自己着想一下吧?”

  “他上周给了我一千五百块,让我买衣服——反正小钱不断给,大钱他也没有,公司走账,他老婆恨不得天天查……”

  若琳冷笑,不自信的借口,他如果爱你,自会给你安全感,他想玩你,才会小恩小惠的诱饵不断,一个家族企业的接班人,他会买不起一套小房子?他是不舍得,认为花在你身上不值得,一千五百块都能让你念念不忘,屁颠儿屁颠儿好几天,很低的价格就得到了,谁还愿意为上钩的鱼儿支付更多啊!这曹家二世祖与老程还不同,老程现在有一百块,恨不得给自己五十,另五十也不在他手里,在的话会都给,而曹家二世祖,手里有一千,也给你五十。同样的钱,分量相差太远了,你还依然活在幻想里,不能掂量一下吗?对,钱不代表一切,代不代表他的心意和重视程度呢?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呢?

  燕石又在床上打开了代表过去和幸福的小包袱,一件一件在阳光下展开,可爱的小毛衣、小绒裤、小帽子,看的都是女儿的,没有心情看老程和自己的,然后看到了那只七千块的手链,在衣缝里闪闪发光,怎么给忘在包袱里了呢?难道下意识里这一切只有在记忆中保存?

  傍晚时她接到赵波的电话,好友一改往日的清高、不俗劲儿,变得有些激愤起来,简直越来越像自己往日气急败坏的情形。

  “你知道吗?胡星斗要和我离婚……”

  “不知道。”燕石觉得这胡星斗也吃错药了,法院一判合你的意,没离成,远没到二次起诉呢,你还闹个啥?

  “他明确地告诉我他要和那个女的结婚……”

  “门框夹脑袋了?”

  “我明确地告诉他做梦!以前我主动离,那是惩罚他这个无耻者无畏的过错方,现在流氓恶棍转眼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干吗离了成全他?拖着吧,让他和那个女人急死,把那个女的拖老了完事儿!”

  燕石知道吃饺子时她和韩端的话对她起了作用,“让别的女人住我的房,睡我的床,花我的钱,打我的娃,与我的男人调情……”刺激了她,也要从淑女变成泼妇了。不过这世界上只有泼妇不吃亏,淑女都像傻子似的。

  “对,即使离也要先把他和外边那个搅和黄!”

  对方叹了口气,没那么激动了,语气缓和了许多,“我跟他说现在离是有条件的,上次协议不是分给他两套房吗?现在索回一套,给他一套他单位分的旧房,他才急了说我说话不算话,要挟他。反正我不管,我不能拿着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房产铺向他的幸福之路,一个通奸犯科的人有什么资格又得房产又得到幸福?这个世界还真天地颠倒了?没有我和我家的努力,帮他到底,他怎么可能有今天?我过去的付出算什么?活该为他做出牺牲的?将来我还要养儿子,我不能让他分走一半家产……我不会离,我有他出轨的证据,我会让他受到损失……”

  燕石觉得赵波的言行的确有点像自己了。

  为了表达对殷月红为自己受伤害的歉意,也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胡星斗答应出了院就随她回一趟老家。一是回老家让父母见见,算确定了关系,二是殷姑娘也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孩子两岁了,她有半年没见着了。年轻的女人养一个孩子真有点累赘,想嫁人,男人都在乎这个拖油瓶,她只能找两类人:富的和穷的。富的不太在乎孩子花他的钱;穷的主要想找个女人,对买一赠一也没太大意见。现在她想让胡星斗对她的家人有个直观的认识,她不想骗他,愿不愿意随他。

  殷月红的家在中国的中部农业大省,两千年前曾因农业文明而辉煌,时光缓缓流淌到今天,好像一切都停滞了,什么也没变,改变的只是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机械、交通、通讯,生活与思维的全新方式,这个地方不知魏晋般,贫穷和封闭依然是其最主要的特征,也是她心灵最薄弱的地方。那简直是另一个中国,荒凉、辽阔、贫瘠,隐藏在北京这个富裕、金碧辉煌的现代化城市后面,像一个被打肿脸的乞丐,只有脱掉衣服才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骨和麻杆般严重营养不良的腿脚。

  火车出发了,从“第一世界”驶向“第三世界”。胡星斗与殷姑娘不一样,没什么可激动的,没觉得到乡下见未来丈母娘有什么心虚的,心虚的应该是老太太才对。那个所谓的美籍华人才是他的一块心病,殷月红对他一往情深的同时还招呼别的男人,如果真是这样,简直——气得他发昏!难以想象,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还挺招人,当下用“随便一提”的口气若无其事地问:“那假洋鬼子真对你有意思吗?”

  殷月红如小姑娘般快活地笑了一下,脸上甚至隐隐有一抹羞赧之色,“怎么说呢,看着我年轻、开朗、能干又善解人意,比较喜欢我吧。”

  老胡内心冷笑,语带讥讽:“你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殷姑娘不喜欢他这高人一等的京派男人的臭架子,好像表现出来妒忌让他丢人似的,她也不值得似的。整个夏天以来都是她放低姿态甚至卑躬屈膝地逢迎他,供着他,否则她连免费的性伙伴也没资格做的样子,就是求她办事,他也得端着,被老婆赶出来也得维护那种天生就优越惯了的嘴脸。她就天生的二等公民,非曲意讨好他吗?“也谈不上多喜欢他,他比我大二十岁呢,比较成熟稳重,喜欢我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随我的性子走订婚这道程序并许诺了一些东西。你知道女人嘛,天生缺乏安全感,奔波一辈子,就想找个家找个男人爱自己。我承认我有点虚荣,看中了他的美国身份,觉得到了美国怎么也比在国内舒服一些,我在北京混了八年了,每天都疲于奔命地工作,真是干得比牛多,起得起鸡早,吃得比猪食好那么一点,又得到了什么?北京人很排外的,从心里就看不起外地人,我再干八年也是一外地人,一点归属感没有。我也很累呀,很想结束漂泊找到一个温暖的家,想在北京安家谈何容易,没有当地福利,连警察和城管有时都会故意刁难你。而我家那种闭塞的小地方,什么出路也没有,认为家里孩子凡是出去的,混在大城市的,就是有指望有盼头了,当然不能再回家来结婚生子,那只说明你没出息。在我们这些漂泊在京城的圈子里流传这么一句话:宁要城市一张床,不要家乡一幢房。我的那些朋友、同事,能在城市嫁人的都嫁了,不能嫁的也竭力去国外,搭一个外国老头什么的,还有不少在国外卖身呢,挣钱是一方面,就是为了取得身份,有了身份就什么都有了。像我吧,就是留在北京,也是一辈子的二等公民,我的口音就标志着我的身份,还不如去国外当人家的二等公民,二等公民也有福利啊,不是什么人都敢公开歧视你啊,起码回国了就是一等公民了。即使是穷光蛋一个,北京上海的本地土著也不敢小瞧你,警察什么的还敢欺负你?哎,不好意思,我是个实用主义的人,觉得嫁一个假洋鬼子还真不错,再给他生个孩子呗,起码觉得一辈子不用活得那么累,不那么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了。唉,我也是没办法。上天垂青我,让一个美籍华人看上我,有去美国的机会……唉!”

  这一惊一叹,惋惜,伤感,加上必要时抑扬顿挫的语调,把一个出身卑微、在底层挣扎的灰姑娘,得到上帝垂青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但为了某种原因又失去这一机会但还能找回来的真实童话讲得真诚又自然,因为有变成“美国人”的机遇,所以连在北京不如意的自卑的地方也能够坦然了。

  胡星斗内心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由于殷月红潜在的美国身份,觉得她可爱真诚了许多,人有等级的优越,就有等级的卑微,要是真变成美国人恐怕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找她了,找不起了,女假洋鬼子未必看得上他了。

  在情商和智商上,胡星斗熟悉京城官府、商界和世俗社会通行的人心法则与各个角落流传的小民生存哲学,他处在城市金字塔的中上端,自下而上、自上而下都看得清清楚楚,混得如鱼得水。

  而殷月红从一个更为贫瘠的小地方走出来,不仅看清了北京城权力与经济的金字塔,还看清了整个中国更大的金字塔结构,她甚至兼容了胡星斗的想法,拥有另一种他不知道或没来得及知道的,比如如何逾越人们习惯或潜意识中客观存在的等级观念、城乡差别,借力使力让自己处在更为重要更为优越的位置上,所谓拉大旗作虎皮,吓唬别人,掩护自己。殷月红不想吓唬他,只想让他平等待她,起码觉得她是值得的,不是王熙凤手下的平儿,只可以做一个通房大丫头。

  如果美籍华人换成了国内普通男人,反应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外地人也就这点出息了,通房大丫头是扶不上正位的,一如狗肉端不上桌子。他深信男人对等级和尊严的敏感,只是从没来得及想到疯野如殷月红的乡村丫头有能力越级上嫁,不由自主生出对她刮目相看的敬慕来。

  殷月红的老家就地处农业大省的中部平原上,从火车上就能看到上天对这片土地的绵延厚爱——到处是肥沃的良田,秋收后斑驳的玉米地和深褐色枝丫上开出朵朵白云的棉田延伸到天际,一座座绿树掩映的村庄点缀在丰收的广袤大地上。

  殷月红打预防针说她那里很穷,那一带都很穷,穷得人只好往外跑,蜂拥到大城市,当建筑工人搬大砖头每月省吃俭用挣一千块钱只要按时发工资就像天堂了。城市少爷,有着八旗遗风的胡星斗觉得眼前的一切至少和贫穷是联系不起来的,家有良田,只要人不懒,起码是个富农。当然你不能和北京市民比,那是中国首都,首善之区,因为那是首都,是中国人的形象、脸面!中国人没别的都行,就是不能没脸。

  因为有潜在更有特权的“美国人身份”的心理支撑,殷月红大大方方地表达了对首都特权人的羡慕,对自己牛尾之处的不满:“还是脸那地方优越啊,住到脸上,怎么着都沾光,要是住在屁股上,到处都堆满了屎不说,那屁眼简直就从来没擦过!”

  胡星斗有点得意,特权身份终于能比肩潜在的美国身份了,为了不俗气,还要卖乖一下,“我最愿意安营扎寨在胸脯上,天天面对着一对大奶奶!”

  前排有个老太太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定后面的中年男子不是叫她,又转回去。

  殷月红笑,用更小的声音:“天然优质的大奶奶,也不见得比你家小咪咪更有吸引力,男人嘴巴上爱大的,实际上喜欢小的,不然解释不了那么多优秀的男人娶到家里的波都一般大,而留在外面的波都不是一般的大。”

  “那是因为男人第一次做选择时太嫩,盯着奶奶(两字故意咬字清晰,让前面老太太又回头了一下)以外的地方,再选择时,才知道这地方是首善之区。”然后亲了一口,“这地方供我专美,听到了吗?”

  “供你专美?那假洋鬼子怎么办?”

  胡星斗的脸又绿了,悻悻然。

  下了火车,进入一个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地级城市。

  胡星斗以职业的敏感判断这个有着古老而辉煌历史的城市正处在大规模开发改造的前半阶段,一切都太破了,但破得很有层次,正像中国古老的寓言破茧化蝶那样,权力最先在蝶化中崛起,最漂亮最具规模又最豪华的大楼是市政府、法院、邮政等。这里的生意肯定比北京好做,在北京相对市场化了一些,有竞争对手,而这里,只要能进入那等级?严的权力之门,基本上算进入了打造百万富翁的流水线。老胡自觉也能进入,起码比本地人殷月红更容易,自古京官下来大三级,京民下来退一万步说也得是个不一般的百姓啊!在与生俱来的身份面前,老胡自身有点压不住的膨胀感,对自己偶尔冒出来的字正腔圆的正宗官方普通话引来的回头率有说不出的得意。

  殷月红却不喜欢他这份“飘”,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还拿不住他,自己父母该怎么看呢?因此她把话说到前头了,“快到我家了,我们立个规矩吧,你我都是有父母的人,我们都会需要这个规矩,关键对你我双方的老人都有好处。到我家,以我为主,活不用你干,我妈人好,也不让你干,你嘴巴甜点,会做人点,哪怕为了我委屈一下收收大爷脾气,算给我面子。将来有机会到你家呢,你放心,我不仅手脚勤快,嘴巴上也能把你家老爷子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让你面子上赚足!”

  哇,好呀,男人在外里和父母家里,当然面子最重要了,宁可不要里子也得要面子。想想小咪咪赵波经常冷着,不搭理自己的父母,胡星斗就气得牙痒痒。“哎,这是人话,成!”

  说是快到家了,其实两人又坐了两个小时的蹦蹦车,就是三轮,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蹦个不停,快把胡星斗的屁股给颠散架了。到了目的地,又沿着满是阔大叶子的玉米地走了十好几分钟,才来到八百年前的世外桃源:村舍俨然,落英缤纷,鸡犬相闻,空气里飘着玉米和大粪混合的气味,老人孩子蓬头垢面,指甲里黢黑,却也怡然自得,看见生人只是呆滞地傻笑。同时傻笑的还有身材瘦小的未来丈母娘,其神情、体格、吨位全与现丈母娘相反,热情,卑微,一口不完整的黄斑牙,老远就能闻到多年食物正在发酵腐败的气息。

  胡星斗简直不敢相信,连非洲都用上电灯、电话和汽车了,中国的腹地竟还有这种落后肮脏的地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外人的缘故吧,殷月红与母亲见面很矜持,没有特别的亲热,问起殷蕊,老太太把女儿拉到一边说,让她父亲领到后村看戏去了,怕女婿看见孩子打退堂鼓,现在谁愿意养别人的孩子啊,花钱,累赘。

  殷月红虽生气,但也没说什么。胡星斗到低陋的砖混瓦房里看了一下,马上退了出来,在院子里枣树下坐着喝自带的矿泉水。前两天下雨的缘故,屋里有一种浓郁的潮湿味,像什么发霉了,而且家具太破旧了,也没怎么收拾,乱得不能入眼。未来丈母娘殷勤地拿了一个黑黑的竹编暖水壶,一个有着缺口没法洗干净的杯子,一包不知何时的茶叶,他只扫了一眼,决定不动,与老太太寒暄几句,就准备在枣树底下安营扎寨了。还别说,挺服殷月红的,能从这个十八世纪的小乡村里直接蹦达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还混得不错,算能闯的人了。

  他摇着蒲扇赶苍蝇和大花蚊,快不耐烦时,未来丈母娘挎了个竹篮子用本地方言告诉他,跟她走,去自留地,看她家种的葫芦王有多大,让殷月红在家做饭。于是胡星斗颠儿颠儿地跟着去看稀罕景去了。

  殷月红没做饭,他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骑了个破自行车去后村看女儿了。

  后村有户人家死了爹出殡的,根据薄养厚葬的风俗,请了戏班子唱三天大戏,引来周村不少大人孩子看热闹。殷月红好半天才找到父亲和女儿,小姑娘两岁多了,穿了身土不拉叽的花衣裤,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一农村丫头,正捧着两节甘蔗卖力地啃,啃得两个腮帮子水迹斑斑的。女孩的姥爷满脸沟壑地在一旁蹲着,边看孩子边抽着旱烟听戏,蓦然看到大闺女从天而降,咧了咧嘴,连高兴都是那种含蓄和谨慎的神情。殷月红穿得很时髦,在戏场一出现就引得人不住地回头观看。她不在乎,只看自己的女儿,她离开时她刚能扶着床腿站起来,现在能自己走路自己吃东西了。小姑娘有些羞怯地看着她,黑黑的眸子闪着惊奇的光。哦,她不认识妈妈了。

  殷月红哭了,她发誓在北京安家后,一定把女儿接出去,给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吃最有营养的食品,受最好的教育,总之是最好的补偿。

  十一月十号是原来老社区最后交供暖费的日子。程健人父亲住的那一居要交一千多块,交了后开了收据能到单位报销,事业单位一直有这个优良的传统。本来老程直接去交上也就是了,毕竟自己父亲住着,可出于省钱的原因,他打电话让燕石去交。让燕石交也很合理,毕竟他的工资卡在她手里,名义上他应该是没钱的。

  燕石虽有点不乐意,还是去了,以前往外出租时也都是她交,因为那时有进项,并不介意。现在情况不一样就心生不满了,房子老头免费住着,取暖费他不该自己出吗?有钱娶媳妇就没钱出供暖费?本来不该这么苛刻的,公公也不是外人,不是外人你维护媳妇了吗?想起他儿子外遇要离婚时,老东西的骑墙态度,她就心生鄙视,根本没有理由对他有好感。

  交钱之前,她先去了公公家看一看,以房主的姿态——毕竟当初因为程健人结了婚人家单位才给分的房,否则单身的人只配住公共宿舍,她理所当然把自己看做房子共有人——提醒公公就今冬这一回,明冬自己想辙。你还想省钱,我们家也要省,还要供一个花钱大户的学生呢。

  到门口了,敲门吧。开门的是后婆婆,一副讪讪的想说几句好话的表情。

  “噢,物业让我看看暖气片有没有漏水,去年四月份刚换的,有的话就提前修,别耽误了供暖。”媳妇客气地讲着,进去迎面碰着公公。老头抿着嘴不说话,媳妇眼眶高着,也不理他,看了一圈,觉得老头老太太生活还算可以,蓦然在小桌上的针线筐里看到了一双粉嫩的小袜子,毛茸茸的,勾完了一只,另一只到了脚面。“手真巧,谁家又有宝贝了?”

  就见老太太慌了一下,“呃、呃”点了两下头,没回答问题,到厨房剥葱去了。

  燕石觉得蹊跷,上了年纪无论做了奶奶或姥姥的人,一谈到隔辈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这老太太躲什么呀?再看看老头,索性到卧室去了。燕石看到自己年轻时用过的衣柜,鬼使神差,猛地打开,除了整整齐齐的老太太老头的衣服,还有几件色彩鲜艳的婴儿服装,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只有新生的婴儿才能穿得上。

  燕石跟到厨房,好奇地问后婆婆,“阿姨,给谁准备的小衣服呀?挺好看,眼光还真是好。”

  老太太嗫嚅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答:“孙子的。”

  燕石记得她最小的外孙都好几岁了,怎么可能还添孙子?

  她狐疑地出了门,给程健人打电话,诈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父亲都跟我说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那是不是真的?”

  老程有些吃惊,“什么事?”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后妈准备的小衣服我都看见了,好几件!”

  要在平时,她称老太太为他“后妈”,他一定受侮辱似的大动肝火,亲妈刚死他爸就急不可耐地另娶,让他为亲妈愤愤不平,无论称呼还是见面,他都有意回避老太太。但现在对方竟一阵沉默,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忙音,里面挂了。

  燕石只觉得血往上涌,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免疫力,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却分明听到身体里有一种丝帛断裂般的声响,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保住这个家,在他表面安分守己的回归和貌似悔改、痛改前非的背后,依然在暗度陈仓,什么都打算好了……

  在小区的槐树下站了好大一会儿,回不过神,她无法形容自己撕裂再揉碎的心情,只觉得眼前人来人往,树叶飘落,越来越密集的重影,什么响声也没有了,大地如雪洗过般,白花花一片,魂儿如树叶般飞离了身体,飞到街上,再飞回来,迎面碰着自己,惨白的脸,格格的牙齿,如果诅咒能杀死人,有人就死了一百次了。她突然用内在的眼睛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腹部和右腿,一根贯穿的筋抽抽了似的拧着扭着,她看着自己麻木地坐在了地上,毫无预感地看着自己僵直了的身体,然后看到有人走过来招呼,扶着她的肩,她的头已慢慢垂到地上,然后看着别人打手机,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然后救护车过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抬进去,然后一路追着自己奔路……

  老程来了,带着惊讶的表情。她已端庄地躺在床上。她看到他内心的累。他是有点累,有点老牛拉车拉了半辈子快到自己目的地时终于要卸载的倦意,想平静地带着十二分内疚地对她说:走不动了,即使没有其他女人也不想一起走下去了,年轻时代的热情、爱和许诺,时效是现在,只能撑到现在。从现在开始,他发现了生命和快乐的又一层含义,想为这个新发现做点什么。这辈子到四十多岁,这是唯一想为自己做的事了。每个人成长到今天都应该追求自己的内在价值和内心的平静。有一句话不敢启口,却分明放在了心里:你的快乐与否不是我的责任,我累了,你该去找自己的快乐与内心的安宁;我的快乐与你的快乐一样,我们应该学会彼此分享,但不要转化成责任,我也没有动力再去保护你的情绪和一切……当然你挨饿时我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不想两个人再捆绑得这么紧,我很累了,也疲倦不堪,自己也缺乏安全感……离开只是觉得舒服一点,能松口气,当然将来会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因为爱她,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得为此负责。但这是另一回事了。你得明白,做夫妻缘分尽了,没办法,要各走各路,强制抱在一起,除了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考虑他的想法和倦怠,甚至认为那是自找的,一个男人,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要不累的话完全可能再去找个小四,累死也活该!你的累是你贪心和出轨造成的,算到老婆头上,说明你无耻至极!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子,我现在就捅死你!”

  “那你捅吧。”

  老程一张苍白无奈又分明无所畏惧的脸,晃了晃,出门去了。她如影子般立在床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雪白的被罩下如火红的热铁遇到冷水般慢慢收缩、扭曲,里面最具质感的东西慢慢被抽走了似的,脸部也痉挛般变了形,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医生和护士都涌了上来。

  赵波下班回到家,拖着疲惫的脚步打开房门,立刻感到诡异的气氛,空气里飘着使人喉咙发痒的香烟和淡淡香水的混合气味。她也擦香水,是清新的木瓜香,很少使用这种妖娆沁人的玫瑰型。果然,很少下班就回家的胡星斗,她西装革履的丈夫,穿着挺括的两万块的阿玛尼西装和一尘不染的意大利紫羊羔皮鞋的潇洒男人,比以前至少比进医院前更潇洒更有精神头儿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杆曾经低落现在又升上去的旗子,在风中猎猎飘扬。

  “我们谈谈吧。”

  这是胜利者的口吻,以重返山头控制局势的气度和姿势。

  赵波像往常一样,在门厅里低着头把高跟鞋换成轻便的拖鞋,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架上。这是她多年整洁干净的习惯,像她从容低调的态度,不受外界的影响。换了鞋,又到卧室把职业装脱下来,换上家居便服。房间里不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胡星斗对此已有免疫力,他甚至觉得她是在隐隐地调逗他,软化他,可惜他已不吃这一套,太晚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令人寒心到极点的事已耗完了他所有的期望与幻想,他不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也不想再为如何征服她患得患失了。殷月红一句话说得对,这个女人工于心计,利用了人性的弱点——爬不进她内里去永远使他不肯罢休、不肯甘心的斗志,“如果你停下脚步,不去犯贱,以另外一种目光看她,会是什么感觉?”

  会是什么感觉?自从她一进门,无视他的存在进行她自己生活的那套程序,他就冷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一截木头疙瘩,天生不通人味,随你付出怎样的努力,十四年的努力还不够?你仍不能得到她——这不使人遗憾,木头疙瘩本就是如此,只是他够傻,没看到这一点。现在想透了这一点,这个木头疙瘩的“木”性不再对他有吸引力,所有罩在上面的光环也奇迹般消失了,十多年的隐忍、委屈、自卑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让他高大了许多,不是平视,而是调了个位置般自视甚高地与赵波进行谈判。其实他自己都没想到,脱离寄人篱下的心理魔咒后,整个人能这么轻松,自由自在,没有了丈母娘的势力罩着又能怎么样呢?他依然拥有整个世界。

  换了一身淡蓝小碎花便服的赵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找遥控器,没怎么理会旁边刚翻身做了主人似的颇为高调的“阿玛尼”。在家里穿这一身,她觉得矫情、心虚,是没自信的表现。

  “那个啥,那份协议呢,我签字,省得二次起诉了。”他轻快的语调回响在客厅里。

  赵波换着台,没理他。

  “你还得等半年,不是节省你时间嘛。”

  “协议得修改,就给你那套老公房。”

  “哟,提价码了,为什么?”

  “时过境迁,我得考虑养孩子,孩子以后要面临受教育、成长等一系列问题,作为甩手掌柜奔向新生活的你,有一套房子垫底足够了。”

  胡星斗头枕在沙发上,张开两腿,瞪着眼睛看了几秒钟的天花板——这在赵波看来几乎是挑衅,终于有能力有决心拆散一个家庭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了,他很高兴,很为自己的能力和胆量自豪似的。

  可能有点舒服吧,老胡就顺便放了一个屁,有点使劲放,故意放,就图生理舒服般,还不是干脆的一响,而是吱吱啦啦,像水泡一样一连串涌了出来,整个空气里甲烷的浓度陡然升高。

  “以后你的生活不会因少了一套房子而缺少幸福,而我和飞宇的将来需要保障。”赵波转过脸去。

  “嗯,”胡星斗停顿了一下,“为了保障你就不考虑公平了?这两套房市值也就二百多万,比你名下的两套大的少了近一百万,而且飞宇名下的房子虽然要还贷款,就是现在卖也挣钱,不然你把飞宇给我,你拿你名下的那两套大的,我没意见。”

  赵波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管过儿子?现在因为他长大了,名下有房产了,争他了,也无非想多分点钱,去给别人养孩子。”

  胡星斗一怔,没想到她知道得还挺多,“那又怎么样,我乐意。我也想养儿子,我妈也想帮我带,但你妈霸占着,好像是她亲孙子似的,替我养了我还不一定满意呢,孩子谁养跟谁亲……”

  赵波嘴唇颤抖着站起来,“卑鄙龌龊的人,讲话昧良心!当初我妈家为什么抱去养?你我都上班能有时间照看他吗?指望你能养活我们母子吗?你妈想帮着养,怎么不早说?我妈是提前退休帮着带孩子的,还为此请了保姆,从吃奶粉到现在上学,要花多少钱多少精力?你和你妈谁提过这事?现在你想养,想得美,你先准备钱物把你儿子的成长赎回去,然后再谈!忘恩负义的东西,早没看清你的嘴脸!”

  胡星斗找到反击的理由了,而且是他一辈子都不能理解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养儿子?你看看你,做了胡家十四年的媳妇,还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你伸手给我做过一顿饭吗?你洗过碗吗?你给孩子洗了几次尿布?懒死你!哪个不是依赖保姆和阿姨!有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吗?你妈累,你妈累,你妈活该累,累也是替你累!你要勤快点,温柔点,能干点,你妈能累吗?能每次见我都拉个脸像我欠她钱的吗?赵波,你记着,我胡星斗他妈的给你家做了十几年的孙子!没有人比我更窝囊,你是体会不到这个滋味。我告诉你,房子有我两套,少一套都不行,我养别人的孩子,我愿意养!我心里高兴!”

  眼泪夺眶而出,赵波掩了一下脸,又突然放开,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处哭泣,“不做饭,不给孩子洗尿布,我没什么可羞愧的,十四年来有一半多时间我挣的工资比你多,你怎么不做家务?”

  “我他妈连家务都做了,我娶媳妇干吗?”

  “哪个孙子当初哭着闹着要娶我来着?”

  “娶你是看得起你!现在我不要了,看上别人了行不行?!”

  “流氓,恶棍,卑鄙,龌龊,肮脏,滚出去!”

  “拿走我的东西我再滚也不迟。无论怎么着,我要两套房子,两套你挑剩下的,要不你再挑挑……”

  赵波把遥控器扔在地上,啪一声响,“胡星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也不想想,你那一套老公房还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才分给你的,简直白捡!”

  “那这套老公房跟你的换换!还真是,噢,我今天所有成绩都是沾你娘家的光弄来的?话还真敢说,今天我胡星斗把话撂这儿了,没有你父母,我胡星斗也能混到今天,早晚的事,你不用觉得对我有多大恩情似的……”

  突然哗啦一声,很大的动静,两人在敌视中回过头来,就见很少使用的儿子房间的门慢慢打开了,胡飞宇拍着篮球心不在焉地走出来,砰地从地上弹上去,又被砰地拍回地上,就在他们面前一直这样上下拍着。

  两口子都吓了一跳,显然都没觉察到儿子回家了,他很少回家,回来也没人跟他玩,在姥姥家还有游戏机,还能跟楼上楼下同社区的伙伴们打成一片。至少是胡星斗有点后悔,刚才气愤之余说了不少孩子不该听到的话,其实都是被赵波逼的,半辈子受她的鸟气,就想临走气气她,压她一头。

  “妈,你就给他两套房子呗,干吗不给他?争什么呀,我们又不是住不开。”在孩子看似平静又略显不耐烦的眼神中,是一种淡淡的爱谁谁的表情。然后不拍球了,抱着回他屋了。

  不争了,放弃,比预想的结果还好。赵波觉得自己少一套房子也赢了。倒是胡星斗隐隐有些不安,他气赵波,但不想失去儿子,无论儿子跟谁,都不想失去儿子的心。

  人的情绪与身体健康紧密相连,情绪一旦遭受创伤,身体也会相应表现出某种症状。人体心血管会突然因内在情绪的挤压而导致一定时刻的不畅通,那一部分的神经也会麻痹,使大脑的神经中枢支配不了肌肉的神经中枢,待人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却发现腿脚等部位因血管功能停滞、神经麻痹过久而无法动弹——这就是因情绪导致身体部分瘫痪的原因。

  燕石不是因突然的精神崩溃导致中风的,而是积少成多,从量变到质变。现在想想,这一两年来,尤其是近半年,她害怕离婚,害怕被抛弃,害怕丢脸,害怕将来的日子没法过,心中积蓄了无尽的压力和焦虑,经常睡眠不足,即使睡熟了也会惊悸,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疲劳状态,左侧头疼,手脚冰凉,心里时常觉得郁闷、气愤和恐慌……这一切的结果终于导致了今天右腿的瘫痪,一下子什么知觉也没有了,拍着自己的腿就像拍别人似的,不知道那是你的。医生安慰她说,幸亏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岁,常常按摩,改善血液循环,心情开朗点,还有机会站起来;如果年纪大了,则很难恢复,得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

  这种因年轻还能站起来的福气,是安慰她吗?

  那天燕石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经过多天的抢救和观察,就落下了这个后果。

  世上并无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一切都是命运,她愿意把此归结为命运,这样才心甘。命不好的人再挣扎也逃不脱,挣了左手可能失了右手,而有些人是上辈子做了好事吧,这辈子再恶也有运气罩着。她不想再与命犟了,如果老程想走,她不再拦他,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尚且勉强,一个未来可能半身不遂的不健全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拴住他?她觉得自己像只蚂蚁,从半空落下来,掉到地上,地上有个缝,她刚好落进里面最狭窄最幽暗的洞隙里,只够容身,爬不上来。幸福是个相对的概念,在往日的正常生活中,很难具体品味到幸福。现实情况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下不了地,失去了脚踏大地的支撑和力量,从此以后可能要指望别人给她拿吃的,没有人搀扶就走不到门口,看不到窗外明媚的阳光。医生说她能恢复,她不能确定,没有了腿,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她也没法再去与一个女人竞争她的丈夫。好了,上天绑了她的腿,她的心终于自由了,一切也想明白了,也看开了,丑小鸭有翅膀,但无法与优雅的天鹅去竞争天空的。

  那天,燕老太太来了。她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前途,坐在床前守着抹泪,要姑爷跟下半辈子几乎瘫痪的女儿过完余生恐怕是不可能的,她也没理由骂他,强制他,最现实的考虑是他将如何对待她下辈子的生活。她活着就得吃喝,就得生活,光靠尊严是无法生活的。燕家只有三个女人了,每一个都败在男人手里,命都那么苦,想想以后的生活,老天没长眼呐!

  “你说,你说,以后可怎么办呀?好人都磨不过三年,别说有二心的人了,我能侍候你,能侍候几年?没啥都不能没手脚,人一旦不能照顾自己了,也就看天吃饭了……”

  燕石被老太太的伤心搅得心慌意乱,她不伤心,只剩下了悲哀,老天爷选定自己来结束这场伴随着不忠和眼泪的三角恋,自己的命运先成了困局,她也只好认输。

  陪老太太一起来的燕霞虽然也难过,还是保持着一贯低调边缘的姿态,垂眉耷拉眼地站在后面。燕石忽然想和这个她一直看不上的姐姐聊聊,她理解了她所有的苦痛和内心的荒凉,想问问在上帝管辖的地方,还有没有空余的座位。现实世界已不堪回首了,想找个宁静的角落手持经书,默默地念想和反省与己有关或无关的罪责与救赎。

  老程给她买了一副拐,她一看到心就凉了,她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但老程是诚心的,每当妻子处在艰难的关键时刻,他总能表现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担当,他从不在她病重、身体不好、情绪低落时离心离德,当然也不说太多安慰她的话,只是默默地干活,该家属干的他都责无旁贷,不抱怨,不牢骚,只是沉默地坚持。

  燕石说这是还她的情,前几年她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对他母亲的,现在他在还她,给她买吃买喝,送吃送喝,喂她,给她擦洗,换衣服,尽心尽力,感觉很亲,但她觉得他对她已没感觉了,他就是在还债,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他没拥抱她过一次,没激励过她一次,没和她目光聚焦过一次,没让她过于慌乱、沉没在惨寂洞中的心温暖过一次。她都懂得。

  一天下午,窗外刮着初冬的冷风,斜阳透过玻璃把她纤弱的剪影印在墙壁上,像一枚快蔫掉的叶子。

  程健人刚去倒了洗脚水回来,坐在椅子上,无谓地搓着手,又捋了一下头发,一种你可以支使他却怎么也拉不近的表情和姿势。

  燕石说:“我们离婚吧。”

  老程惊了一下,很意外,“怎么又提这个?”

  “不过离之前你得给我讲实话。”

  “什么实话?”

  “你和外边那个女的,姓王的,是不是有孩子了?”

  这个男人脸上没呈现出什么奇特的表情,既没羞愧不安,也没否认,分明坚决地说:“没有,瞎猜。”

  哦,那小衣服可能是老太太为自己家孩子准备的。她就那么迟疑了一下,“你和她还是有联系的?”

  没打磕巴,“嗯。”

  “你娶她吧,你们在一起也好几年了,真不容易。”

  这声音是如此柔和,充满了谅解和同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低下头,“你现在都这样了,我怎么再走?就守着你过吧,怎么都是一辈子,你也不用考虑这么多。”

  燕石叹了口气,本想掉几滴眼泪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却流不出了。“你去写一份协议吧,不跟你要四十五万了,把房子留给我,让我有个住的地儿,闺女回来也能有个依靠妈妈的地方就行了。其他你看着办吧。”

  老程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净瞎操心,等你好点再说吧。”

  这只让她心里暂时舒缓了一点,却一点儿也不抱希望,即使他暂时良心发现留在她这里,半年,一年,漫长的后来呢?他不用在她床前愁眉苦脸了,她像困在网中的鱼,他有理由远走高飞了,她失去了责备他的理由和勇气。她包里的协议是早一些时候起草的,她要求房子留给自己,他随时可以进去住,也想把他的小公房留下,理由是她可以住小公房,大房出租,她没有收入,身体不好,将来可能找不到工作,租金可以糊口。他不同意,这样自己父亲就没地儿住了,他想两年内再补偿她一笔钱,三万左右,是他拿得出来的。反正不会看她挨饿不管的。

  燕石不信这个,男人在与生活多年的老婆和往昔生活告别时,会心地柔软,大发慈悲,一旦转过头,过了这股热乎劲儿,特别是与后妻过鸡毛蒜皮的生活时,她这儿的鸡毛蒜皮就是视力之外的事了。好在她也心灰意冷,对以后生活无所谓,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匆匆签了字。签字意味着二十年的夫妻从两年前的离心离德开始,感情切割,亲情切割,到财产切割的最后一步,然后就是择日把红证换绿证了。勉强挽留了两年,一切切割完成后,她变得很淡然,早知今天的结果,以前何必苦苦坚持呢,还把自己气成半身不遂。

  老程反而有些不安和激动,他想说点或做点什么安慰她,毕竟是陪他走完前二十年人生最艰难阶段的妻,是他唯一女儿的母亲,把她孤零零地丢下,心中有些不忍,而且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放手,是对自己太失望了。老程的犹豫竟让病人的心里安慰不少,竟幻想起更好的结果来,也许他走出这个房门会内心争斗,说不定会把协议撕掉,从此再不提——也不许她提这码事了。毕竟那些宽慰人心的故事中,报纸上、电视上都曾一再宣传这种和谐年代的爱情:老公出轨,决定离家,关键时刻这个男人都是因为老婆在情急中出车祸,或查出不治之症时翻然醒悟,决绝地与第三者byebye。那么则是老天挽救了她,她因祸得福。

  那天外面下着小雪,地上、屋顶上、窗外松树上全白了,她吃力地打开窗子往外看,看到她丈夫程健人把协议揣进兜里,迈着大步走出医院大门,走向他被白雪覆盖的汽车,后面留下一串稀疏的黑洞洞的脚印。还没等他走到,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竟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张着手迎了上来,穿着一件深色长摆的衣裙,很是高兴地抱住了他。他们短暂地亲热了一下,他督促她上车,小心翼翼地护送她坐进去,她则很开心,风吹着飘逸的长裙,半撒娇半嗔怪地又抱了抱他……他忙不迭地转到车另一边钻进去……多么其乐融融的未来的三口之家啊。

  燕石的血液凝固了,觉得自己又一次受了欺骗,他们有了孩子,他终于脱了身携手小三奔向幸福的生活了,而她则像一潭死水还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男人,自己杰出的作品,像扔抹布般甩掉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快乐和幸福——她只是希望他多少能表现出点难过和愧疚的样子,装的也行,也算为自己、为刚刚?上句号的二十年的夫妻之情做一个庄严的姿态,哪怕稍微祭奠一下——仿佛受了刺激般,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探身到窗外,尖厉地大声喊叫起来:“程健人,你个不是人的东西,我不会让你得逞,不会让你好过的……”

  只见四楼窗户砰然打开,一个白色身影飞速地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铺了一层松软白雪的水泥过道上,溅了一团雪沫子。最先喊叫的是一个从门诊部走出来的病人家属,一个吓了一跳的老头,看见雪地上的女人手脚还在动,还挣扎着,头抬了几下,已不能抬起来,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跳楼啦!”

  嘴巴里含了一块巧克力的程健人正在倒车,孕妇手中的糖纸还没丢掉,他在反视镜中忽然看到后面跑出来好几个人,就回头看了一下,然后下了车往回看,瞬间掉进了冰窖般,对,那是四楼的窗户,在一千种死法中,她独独选择了这种让他万劫不复的,让他的后半生从此陷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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