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书(3)

　　君子大过人处，只是虚心。

　　君子之所以远远超过一般人，就在虚心这一点上。

　　大凡办一事，其中常有曲折交互之处，一处不通，则处处皆窒矣。

　　一般来说，办一件事情，其中常有曲折交错的地方，一处不通畅，处处受阻碍。

　　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吾兄弟但从“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更不必问及矣。

　　自古以来，获得大战争、大事业的成功，人的努力仅占十分之三，天意往往占十分之七。因此，常常是努力做事的人不能获得美名，而拥有美名的人却不是享福的人。我们兄弟只需从“努力”二字上下功夫，成名的事不必考虑，享福的事更不用考虑了。

　　俭以养廉①，直而能忍。

　　① 俭以养廉：节俭可以培养廉洁的品行。

　　用俭朴来保持廉洁的品行，为人正直同时要有耐性。

　　用人极难，听言亦殊不易，全赖见多识广，熟思审处①，方寸中有一定之权衡。

　　① 熟思审处：反复思考，审慎筹划。

　　任用人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分辨别人的话也很不易，全靠见多识广，深思熟虑，心中一定要有判断标准。

　　富贵功名①，皆人世浮荣②，惟胸次③浩大是真正受用。

　　① 富贵功名：有钱有势而官位显赫。

　　② 浮荣：虚荣。

　　③ 胸次：胸怀。

　　人生在世，富贵功名都是浮云，只有开阔的胸襟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吾屡教家人崇俭习劳，盖艰苦则筋骨渐强，娇养则精力愈弱也。

　　我经常教导家里人要崇尚俭朴、习惯劳苦，因为艰难困苦能磨炼人的筋骨，使其逐渐强壮，而娇生惯养只能让人习于怠惰，使其精力越发虚弱。

　　既奢之后，而返之于俭，若登天然。

　　习惯了奢靡的生活之后，再想回归俭朴，就像登天一样困难。

　　小心安命①，埋头任事②。

　　① 安命：安于命运。

　　② 任事：担当事务。

　　小心谨慎安于天命，埋头做事不管其他。

　　不如意之事机，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愠郁成疾，况弟之劳苦过甚百倍于阿兄，心血久亏数倍于阿兄者乎？弟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乃可渐渐减轻。蝮蛇螫手，壮士断腕，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视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不如意的事情，不中听的言语，接连不断地到来，我尚且烦恼成病，何况弟的辛苦多过我百倍，心血亏缺多过我好几倍呢！弟的病不是药物能治疗的，必须将万事看空，不要恼怒，才能渐渐减轻。蝮蛇咬了手，壮士会果断切断自己的臂膀，以求保全性命。我们兄弟要想保全性命，也应当把恼怒看作是蝮蛇，不能不果断地去除。

　　弟信于毁誉祸福①置之度外，此是根本第一层功夫。此处有定力，到处皆坦途矣。

　　① 毁誉祸福：诋毁和赞誉。

　　弟来信说已将诋毁和赞誉、祸事和福事都不放在心上了，这是修身养性根本上的第一层功夫。在这一点上有定力，做任何事情都会顺当。

　　天下之事理人才，为吾辈所不深知不及料者多矣，切勿存一自是①之见。

　　① 自是：自以为是。

　　天下的事理与人才，我们所不了解、所难预料的太多太多了，千万不要有自以为是的心态。

　　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在自我修养方面可以求得比别人强，与别人争强好胜则不可取。如果只与别人争强好胜，这种强可能难以持久，即使能强横一辈子，也是君子所不屑的。

　　困心横虑①，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②。李申夫③尝谓余怄气④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⑤，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⑥，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⑦，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⑧，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弟来信每怪运气不好，便不似好汉声口⑨，惟有一字不说，咬定牙根，徐图自强而已。

　　① 困心横虑：语出《孟子·告子下》：“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心意困苦，满胸忧虑。

　　② 玉汝于成：爱之如玉，助之使成之意。汝，你。玉汝，像爱惜玉一样爱护、帮助你。

　　③ 李申夫：即李榕（1819—1889），字申夫，又号六容居士。四川剑州（今四川剑阁）人。咸丰二年（1852年）进士。成丰九年（1859），曾国藩奏调为幕僚，赞画军务，后迁浙江盐运使、湖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职。以才兼文武著称，深得曾国藩信任。

　　④ 怄[òu]气：把怒气、不满压在心里。

　　⑤ 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庚戌年（道光三十年，即1850年），道光帝去世，咸丰帝登基，曾国藩针对官场的弊病，上了一道《应诏陈言疏》，痛斥当时“以畏葸为惧，以柔靡为恭”的官场作风，因为日讲画图难看，被当时的权贵所讥笑唾骂。辛亥年（道光三十一年，1851年），他又上了一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直指咸丰皇帝“谨于小而反忽于大”“徒尚文饰，不求实际”，刚愎自用、出尔反尔，咸丰帝勃然大怒，“掷其折于地”，差点将其杀头。又因得罪琦善，弹劾赛尚阿，“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 使得“诸公贵人见之或引避，至不与同席”，几乎为京师人人所唾骂。

　　⑥ 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癸丑年（咸丰二年，即1852年）底，曾国藩在丁母忧中被起用督办团练。他严厉整治地方治安和军纪，遭到了湖南官僚和军队的强烈抵制，还引起了绿营兵的哗变，差点遭受杀身之祸。事后，满城都是对曾国藩的唾骂讥笑之声。

　　⑦ 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丙辰年（咸丰五年，即1855年），在支援江西时，曾国藩与以陈启迈和文俊（前后两任江西巡抚）为首的江西官僚发生矛盾，他们处处与曾国藩为难，对其毁谤污蔑。

　　⑧ 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1854年（咸丰四年）5月，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军在岳州接战，几乎全军覆没。1854年（咸丰四年）4月下旬，太平军将领石祥贞、林绍璋部从岳阳率军南下，再度占领靖港。曾国藩亲自率军北入靖港，与太平军激战。乡勇及湘军陆师溃退，水师在洪家洲全军覆没。曾国藩悲愤中两次投水自尽，被部属救起。咸丰五年（1855），曾国藩进逼九江。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把湘军水师诱入鄱阳湖，堵住湖口，将其全歼。曾国藩只身逃走，投湖自尽，被部属救起。

　　⑨ 声口：口气、口吻。

　　内心被忧患所折磨，正是磨炼英雄、雕琢成器的时候。李申夫曾说我受了气都压在心底，只是忍耐，慢慢图谋自强，并说我是“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两句话是我生平忍受磨难成就志向的诀窍。庚戌、辛亥年间，我被京师的权贵们唾骂；癸丑、甲寅年间，被长沙官场所唾骂；乙卯、丙辰年间被江西官场所唾骂；还有后来的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打落牙的时候很多了，没有哪次不是和血吞下的。弟来信中常常怪运气不好，这不像是好汉说的话，只有一个字都不说，咬紧牙关，慢慢图谋自强才行。

　　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①，可行可藏②，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③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④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⑤行得通也。

　　① 可屈可伸：指能适应各种境遇，失意时能忍耐，得志时能施展抱负。

　　② 可行可藏：能被任用就出仕，不能被任用就退隐。

　　③ 丁巳、戊午大悔大悟：即咸丰七年（1857）二月至八年（1858）六月在居父丧丁忧期间进行的反省。

　　④ 能立能达：语出《论语· 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仁德的人，自己想成功，要使别人也能成功，想自己被人理解，要首先理解别人。能立能达就是做事要推己及人，多为对方考虑。

　　⑤ 圆融：周到。

　　我自问近年来最受益的地方，只有一个“悔”字而已。我以前自认为本事很大，能屈能伸，能仕能隐，经常看到别人的缺点。自从丁巳、戊午年（1857、1858）间大悔大悟后，才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本事，逐渐注意到别人的优点。因此从戊午年到现在已经九年了，与四十岁以前的境界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些年我基本上是以“能立能达”为根本，将不怨天不尤人贯彻于做事之中。所谓立，就是发奋自强能站得住脚；所谓达，就是办事周到行得通。

　　袁了凡①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②，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苶然③自馁④也。

　　① 袁了凡：明代袁黄（1533—1606），字庆远，号了凡。他所著《了凡四训》融禅学与理学于一体，劝人积善改过，在社会上流行一时。

　　② 两番之大败：同治六年（1866）正月，鲍超、刘铭传部约在湖北围歼捻军。鲍军后至，刘部孤军奋战，大败。二月，曾国荃部下勇将彭毓橘被捻军擒杀。

　　③ 苶[nié]然：疲倦的样子。形容衰落不振。

　　④ 自馁：因失去自信而畏缩。

　　袁了凡所说的“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从头开始，才能开辟一片新天地。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两次大败不是上天在有意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呢？谚语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一生的进步，全在遭遇挫折耻辱时。请务必咬紧牙关，激励自己，积蓄力量增加智识，万万不能疲软不振。

　　弟当此百端拂逆①之时，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

　　① 拂逆：不顺。

　　弟处在这种诸事不顺的时期，也只有采取逆来顺受的法子了，只有多自省、咬紧牙关，以求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