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家训(1)

　　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自足坚筋骨而长识见。沅甫叔①向最羸弱，近日从军，反得壮健，亦其证也。

　　① 沅甫叔：“沅甫”是曾国荃的字。这是曾国藩写给长子曾纪泽的话，因此称沅甫叔。

　　生活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如果能够经受风霜磨炼，经受心力劳苦，自然能够使身体强健而见识增长。你沅甫叔身体向来最虚弱，近来从军，身体却变得健壮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尤以戒奢侈为要义。

　　居家过日子的方法，只有崇尚节俭能够长久。身处乱世之中，更应当把戒除奢侈作为重要原则。

　　人生惟有常①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②一道，亦尝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养畜，日见其大而不觉耳。

　　① 有常：有恒心。

　　② 作字：写字。

　　人生只有持之以恒是第一美德。我早年练字，也曾苦苦思索其方法，最终没有什么成效。近来每天都临摹字帖，长时间不间断，于是感觉到每个月都有所不同，每一年都有变化。可见不管年龄老少，事情难易，只要能够持之以恒，就像种树、养牲畜一样，每天都在生长却觉察不到。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①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古称金丹换骨②，余谓立志即丹也。

　　① 坚卓：牢固卓越。

　　② 金丹换骨：服食金丹使自己化骨升仙。

　　人的气质是天生的，本来很难改变，若想改变，必须先立下牢固卓越的志向。就我自己来说，三十岁前最喜欢吃烟，一刻都不能离。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二十一日三十一岁时，我立志戒烟，到现在都没有再吃。四十六岁前做事没有恒心，最近五年来深以为戒，现在在大小事情上都能有恒心。从这两件事上，可见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古时候说金丹换骨，我认为立志就是金丹。

　　不料袁婿①遽尔②学坏至此！然尔等待之，却不宜过露痕迹。人之所以稍顾体面者，冀③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拼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

　　① 袁婿：即曾国藩的大女婿袁秉桢。曾国藩长女曾纪静不满三岁，便由父亲作主，许给翰林院编修湘潭袁芳瑛的长子袁秉桢为妻。

　　② 遽尔：突然。

　　③ 冀：希望。

　　想不到袁婿突然学坏到了这种地步！但是你们对他，却不应该太明显地显露鄙夷的神态。人之所以稍稍顾及颜面，是希望能受到别人的尊重；如果别人的鄙视厌弃已经表露出来了，那么他可能会索性无耻到底，撕掉脸面不顾一切，甘心与正人君子为敌，那以后就不可救药了。

　　凡诗文欲求雄奇①矫变②，总须用意有超群离俗之想，乃能脱去恒蹊③。

　　① 雄奇：雄伟奇特。

　　② 矫变：改变，变革。

　　③ 恒蹊：寻常的路子。

　　凡作诗为文想要雄伟奇特而富有新意，必须要有超群脱俗的立意，这样才能摆脱庸俗陈旧的路子。

　　凡文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

　　文章有气势才会有规模，有见识才会有法度，有情感才会有韵致，有情趣才会有味道。

　　颜黄门之推①《颜氏家训》作于乱离之世，张文端英②《聪训斋语》作于承平之世，所以教家者至精，尔兄弟宜各觅一册，常常阅习。

　　① 颜黄门之推：颜之推（531—约595），字介，世居建康（今江苏南京），生于士族官僚家庭。后投奔北齐，官至黄门侍郎。后北齐为北周所灭，他被征为御史上士。隋代北周，他又于隋文帝开皇年间被召为学士。曾作《颜氏家训》训诫子弟，后世称此书为“家教规范”。

　　② 张文端英：张英（1637—1708），字敦覆、梦敦，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后入南书房，曾充任《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卒谥文端，雍正时赠太傅。著有《聪训斋语》《恒产琐言》《文端集》等。

　　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是在乱世中写成的，张英的《聪训斋语》是在太平时期写成的，这两部书在家庭教育方面非常有见地，你们兄弟应该人手一本，常常阅读。

　　凡言兼众长者，必其一无所长者也。

　　凡说自己具备很多长处的，必定是一无所长的人。

　　凡事皆用困知勉行①工夫，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尔以后每日宜习柳字②百个，单日以生纸③临之，双日以油纸④摹之。临帖⑤宜徐，摹帖⑥宜疾。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⑦愈低，所谓困也。因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① 困知勉行：在不断克服困难中求知，求得知识后便要努力运用于实践。

　　② 柳字：即唐代著名书法家柳公权的楷书。柳字字形端正，笔法谨严而富于变化，寓妍润于苍劲，藏淡疏于峻整，有“颜筋柳骨”之称。

　　③ 生纸：即生宣，是未经煮硾或涂蜡的纸。

　　④ 油纸：经过加工的一种纸，用较韧的原纸涂上桐油或其他干性油制成。

　　⑤ 临帖：照着别人的字书写。

　　⑥ 摹帖：以薄纸覆在字帖上依照笔画摹写。

　　⑦ 意兴：兴致。

　　做任何事情都要用“困知勉行”的功夫才行，不要想迅速出名和很快见成效。你以后每天练习写一百个柳字最好，单日用生纸临写，双日用油纸摹写。临帖的时候要慢，摹帖的时候要快。几个月过后，你会感到手越来越笨拙，字越写越丑，兴致也会越来越低落，这就是所谓的“困”。这个时候千万不要间断，熬过了这一关，就能有一定的进步。再继续练习，会再次遇到困境，需要继续坚持努力，最终会通达顺意、精熟猛进的。不仅写字，做任何事情都有极困难的时候，能挺过去的，才是好汉。

　　尔惮于作文①，正可借此逼出几篇。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① 作文：写文章。

　　你不喜欢写文章，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逼出几篇来。世上的事不做任何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几乎没有，被欲望或利益驱动而成功的占一半，被激或被逼而成功的也占一半。

　　余生平略涉儒先①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是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②，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是也。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③；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左：

　　不忮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④奚比数⑤。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⑥。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⑦，忌人文名著。已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⑧。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⑨，高明⑩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垢忌，乖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悟。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不求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月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涂，奚事生嗟忾？于世少取求，俯仰有余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① 儒先：先儒。

　　② 怀土怀惠：语出《论语·里仁》：“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意思就是说，孔子认为君子和普通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君子想的是德，而普通人想的是土（土能生利）；君子知礼守法而畏刑，而普通人则追逐小恩小惠。怀土怀惠的意思就是整天想着自己那点私利。

　　③ 荆棘：芥蒂，嫌隙。

　　④ 琐琐：形容人品卑琐。

　　⑤ 比数：值得提起。

　　⑥ 成务：成就事业。

　　⑦ 闻望：声望，名望。

　　⑧ 悦豫：亦作“悦悆”，喜悦，愉快。

　　⑨ 来格：来临，到来。格，至。

　　⑩ 高明：楼观。

　　乖气：邪恶之气，不祥之气。

　　祚：福。

　　尺布：一尺布，极言其少。

　　零：降下。

　　约：俭，少。

　　椒兰：椒与兰，都是芳香之物。

　　磐固方泰岱：像泰山一样稳固而不可动摇。磐固，如磐石般稳固不可动摇。方，像。泰岱，泰山。

　　厌：满足。

　　忲[tài]：奢侈。

　　燠[yù]：暖，热。

　　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月亮不出现。

　　尤：过失。

　　戚戚：忧心恐惧的样子。

　　精爽日凋瘵：精神日益萎靡。精爽，精神；凋瘵，衰败，困疲。

　　矫首望八荒：抬头看八方遥远的地方。矫首，抬头；八荒，八方荒远的地方。

　　憝[duì]：怨恨。

　　嗟忾[xì]：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