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英俊的故事

　　用迟班长的话说，李英俊个头儿倒是挺标准的，一米八五，身体像标枪一样直，形象一点儿也不比朱光明差，可就是有点儿娃娃脸，当兵还是秀气了一点儿，而且走起路也像跳舞一样软绵绵的，缺乏英武之气，这让他自己挺发愁的。

　　李英俊的性格之所以这样，和他的家庭有关。他的母亲比较强势，再加上两个姐姐对他的宠爱，弄得他的身上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但崔成不这么看，他一想起李英俊仰着脸憨厚的笑容，就感到亲切自然。李英俊的每一个心思都毫无保留地放在脸上，所以活得自然简单，亳不费力，每天吃得香睡得着。不像朱光明一肚子的心事，埋藏得那么深，整个人像是背了一座山一样。

　　大家都说李英俊的名字起得好，好听又容易记，不过以他现在的相貌还差点儿意思，不够男人气，多少有点儿像京剧里的小生。

　　迟班长问他名字是谁起的。李英俊憨厚地摸着脑袋说，是我舅舅起的，我小时候长得挺精神的，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抱一下摸一下。我入伍的时候，全村人都说是大喜事，说我没白长一副好身架。那天镇长还专门去了我家呢。家里还放了鞭炮，办了酒席，一村子的人都来吃。我要是进不了国旗班，都没脸回去见人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夸张。他一直都这样，一点儿心计也没有。朱光明说得没错，李英俊就是一个心口完全一致的人，跟他在一起不费脑筋，说他有点儿傻、没啥心眼儿也不为过。所以全班的人有事没事总是拿他开玩笑，而他总把别人说的话当真。

　　有一次，牛帅逗他说，李英俊啊，难得你长了这么帅气的脸，像韩国明星一样，有没有女娃娃追你啊？说出来给大家解解闷呗。

　　李英俊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啊，一个也没有，倒是有不少女孩找我一起玩儿，但没有人说过那种事。

　　牛帅故意开玩笑地说，这说明你心理有问题哦，你是不是发育有问题哦，还是个小娃娃，我不信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李英俊的脸憋得通红，脱口而出道，大眼你胡说，我正常着呢。我以前喜欢的是初中教我英语的老师。她长得那真叫漂亮，大眼睛，长头发，说话声软软的，直往心里钻，什么明星都不如她好看。我要是以后找对象就一定找她那样的。我那时候学习成绩不好，家里又穷，她没有看不起我，还帮我交了学费，一有空就给我补课呢。

　　段世杰起哄说，好家伙，没想到你这么不老实，还弄出来一个梦中情人呢。你又在吹牛，有相片没有？让我们过一下目。一个老师能有多好看，肯定是骗我们的。

　　李英俊一脸坚决，气鼓鼓地说，不许你们这样说她，谁也不行。我当然有，但绝不给你们看，它只属于我，用不着你们信。

　　大伙问他怎么得到的，李英俊不好意思地说，那张相片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她是优秀班主任嘛，让我偷偷揭下来了。

　　牛帅大叫道，没想到李英俊还这么不老实，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啊，还有这个心眼儿。

　　李英俊涨红了脸说，我又不好意思当面问她要，她要笑话死我的。那一年我考到县里的中学，心想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就在晚上趁人不注意揭了下来留作纪念，反正学校还有的是。这事你们不逼我，我是跟谁也不会讲的。反正我就是喜欢她，不怕丢人。

　　一帮人嘻嘻哈哈地围着他讨要，李英俊一开始神情严肃地拒绝，后来被逼得都快要哭了。迟班长忙制止道，你们想干啥？欺负人家老实孩子，也太不厚道了吧。那是侵犯人家隐私，知道不？那是人家最神圣的东西，不准再欺负他了。都给我滚回床上睡觉去，我看你们还是没累着，一天就知道嚷着累，一碰到这事儿就来精神了。李英俊，别在乎他们，照片藏好，我一直支持你，就凭你这种专情痴心的劲儿，没有什么做不成。

　　自从李英俊来到七班，迟班长就一直是他的护身符、保护神，他从李英俊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心思纯朴的新兵蛋子。

　　李英俊有块心病，一提到大队长丁锐，他就会浑身发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说丁大队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人，做事毫无畏惧之心，没有他做不了的。丁大队有着魔鬼的眼神，每天就像一只鹰在操场上盘旋，谁有毛病让他揪住了，那嘴才毒辣呢，一点儿情面也不讲。丁锐冷冰冰的口令就像咒语一样，每时每刻都好像主宰着李英俊的呼吸，成了他真正的噩梦。丁锐就说李英俊一点儿也不像个爷们儿，就这心理素质还想进国旗班？简直就是在做梦。每当丁大队扫他一眼，李英俊的心就缩紧了，身体还要哆嗦半天。丁大队说李英俊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当时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李英俊问朱光明为什么不怕丁大队，朱光明说我训练又不是做贼，该做的一项也没少做，有什么好怕的。当新兵被批两句是正常的，别那么经不住事儿，抗打击能力也太弱了。你看人家牛帅，谁批他他都满不在乎，笑一笑就忘了，现在要是没人批他，他反倒挺不适应的，你过不了这一关可不行。别对什么都太在意，没什么用处，再说丁大队谁没批过？批评就是他的家常便饭，当领导就得树立权威嘛。

　　牛帅最喜欢搞怪，而且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军营里没有他不知道会有多寂寞呢。这么一个冷清偏僻的地方，很容易让人感到压抑寂寞，外面都什么世界了，他们这里连网也上不了，打电话受限制，只能写写信说说话。牛帅最近迷上了模仿丁锐的口令，还有说话的方式，没事的时候就吓唬大家一下，看到李英俊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家就跟着傻乐一番。迟班长说他倒是一个口令兵的料，若改掉地方口音，不比别人差。丁锐就是来自四川的，带着点儿口音，牛帅模仿起来比较容易，但气势上还是差一截，总之，牛帅的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上，是大家每天的快乐之源。一向认真的迟班长也对他睁一眼闭一眼，毕竟大家在这里都太不容易了，乐趣太少，神经总得放松一下吧。

　　这天夜里，牛帅上厕所回来，想检验一下李英俊到底有多怕丁大队。别看平时李英俊规规矩矩、轻声细语的，但一到晚上，就数这家伙呼噜打得响，难听得要命，而且雷打不动。他只要头一沾枕头，几秒钟不到就睡着了，即使臭袜子塞进他的嘴里，他也不会醒过来。一开始，他的呼噜声弄得一屋子的人经常失眠，没少折磨人，好容易大家才慢慢习惯。

　　牛帅轻手轻脚地来到李英俊的床边，模仿丁锐的声音喊了一声：李英俊出列！只见李英俊如同咒语上身一样，“腾”地一下就从床上一跃而起，头撞到了上铺的木板，他大叫了一声，这才发现是牛帅在逗他。由此可见，李英俊对丁锐真的是怕入骨髓了。牛帅见状，在一旁狂笑不已，搞得全班人再也睡不着了。牛帅一直对这样的恶作剧乐此不疲，所谓的保留节目他还真弄了几个，甚至还在班里的联欢会上表演过，真的是栩栩如生，就连在一旁观看的丁锐也笑得前仰后合，对牛帅吼道，老子平常就这副德行啊？你连领导也敢这么丑化？

　　别看李英俊平时表现得像个文静的女孩似的，但他吃起饭来从不含糊，看到的人绝对大吃一惊。他的饭量大得惊人，七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每次吃饭如同狂风席卷过来一样，两眼放光。牛帅叹道，乖乖，你能不能文雅一点儿？怎么像得了甲亢似的，从牢里才放出来的啊？你这个胃简直是无底洞，总听不到响呢。要是这样下去的话，有一天你真的到了国旗班，还不得把那里给吃黄了？李英俊说，一粒米一分劲，我又不是白吃。

　　全班吃饭时，只有段世杰斯文地细嚼慢咽。他天生就是遇事不慌不忙的慢性子，似乎要把营养一点儿不剩地吸收干净。朱光明吃饭时也变了一个人，训练完全把他改变了，他的吃相连崔成都感到惊讶，这哪像一个曾经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富家子弟？一个菜叶子也嚼得津津有味的。

　　李英俊的文化程度不高，字写得也像女孩子一样。他时不时就让段世杰帮他抄录一段丁大队的话，用夹子夹在床头，作为每天的激励。丁大队简直成了他的神。每天他睡觉之前都会温习一遍，比如：军人就要有随时冲锋陷阵、粉身碎骨的精神；知道什么是铁的纪律吗？听从指挥，一丝一毫也不能走样；军人是什么？就是随时能为国家献身的钢铁战士，没有借口，不容退缩，勇往直前；我们需要强健的身体，更需要坚不可摧的意志，这意志来自信仰。这就是国旗班的神话，零失误！这个队伍没有懦夫！如此等等。就连骂他的话他也一字不落抄下来，比如“李英俊你就是窝囊废”之类的。

　　朱光明说李英俊简直把丁大队奉为神明了，而且好像丁大队的那些话对他还确实管用。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一到晚上，朱光明还是照常读着他的心理学，段世杰学着考军校的教材，牛帅研究着他未来饭店的菜谱，而李英俊在反复读着丁大队的训练格言，然后总是第一个心满意足地睡着。一听到他的呼噜声响起，大伙儿的倦意也立刻上来了，这已经成了习惯。

　　李英俊的队列动作一直是个问题，尤其走步时的协调性，他的腿、腰、手臂总是不能保持一致，让旁边的人看了干着急，这小子真是笨得不可思议。迟班长一直为这事上火，但又找不到好的办法调教他，他已经够努力了，没法再苛求他了。

　　这段时间，李英俊被丁大队反复打击，居然没有倒下去，真是个奇迹。不过他脸上起了一堆疱，牛帅陪他去医务室看了，涂了药，看来真是上大火了。有时候早晨洗脸，打几个喷嚏，他的鼻子就哗哗地淌血，让人看了心疼。

　　他的脑子就是死疙瘩，一直开不了窍。迟班长终于绝望了，扔下一句狠话说，你这样可不成，迟早会被淘汰的。这句话一下子击垮了他最后的一点自信心。全班的人都觉得迟班长真是铁石心肠，嘴巴太毒了，对李英俊话说得太重，他的心理承受力本来就弱。像他这样一个老实孩子，心里越是胆怯，动作越是怎么都做不到位。有一段时间，他连奇好无比的胃口也垮了，嗓子也哑了，再有两三天的工夫，他真的就要崩溃了。

　　这一天，全班正常练习队列，李英俊突然间腿肚子抽筋，被大伙扶下来。回到宿舍，李英俊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了，说自己没有用，不想再练了，想回家，不再给全班人丢脸了。大伙瞧着发愣，不知怎么劝好。段世杰说，不就是走几步路的事吗？就是因为你把这看成是天大的事，所以才紧张过度。这时，牛帅在一旁吼道，段世杰，你懂什么，他现在还是个孩子，好不好？谁吃苦有他吃得多呢？你以为他不想啊？崔成跟着劝道，李英俊，不用那么急，再挺两天就好了，人一开窍啥都不是问题了，谁都有自己的难关，要对自己有信心。最后迟班长说，英俊，班长前一段话说重了，真心向你道歉。这一段还是适应期，还有时间，我以后不会再逼你了，丁大队那里我和他说。你按自己的方式慢慢来，既然反应慢一点，那就别急了。你放心，我天天陪着你练，还不信学不会了呢。再说了，你一家人一直都盼着你出息，等着看你在天安门广场升旗呢，为这个，你也千万不能放弃。

　　听了众人的话，李英俊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仍然赌气地说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国旗班，省得大家跟着着急，我真的不想再练了。明天我就找丁大队说说，当初还是他把我带来的，说我行，我一直信他的话，现在看起来，他看错了人，我真的对不起他。

　　见他情绪这么激动，大伙儿让他平静一下心情，你一言我一语地好歹把他劝住了。

　　半夜段世杰上厕所时，发现李英俊人不见了，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他立刻慌了神。李英俊床上的被子还叠得好好的，他该不会心眼儿窄，寻什么短见吧？他马上叫醒了迟班长，大伙儿也跟着全都醒了。大家一时间都慌张起来，胡乱猜测，不知怎么办好。这时，迟班长倒镇定了下来，说事情还没弄清楚，别弄出太大动静，把隔壁班的人吵醒了，影响可就大了，先去军营四处找找再说，别在这里瞎嘀咕了，啥用处也没有。再说，李英俊也是成年人，还不至于干那种傻事。

　　于是，大伙儿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服。崔成回想了一下说，睡觉那会儿，我觉得他情绪挺正常的，看他好像已经想通了，睡得挺踏实的啊。牛帅说，唉，就怕这个傻子犯糊涂，一根筋，他的性子拧着呢。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宿舍。出了门，才感到夜间的风又冷又硬，都禁不住打着寒战，心里七上八下的。迟班长说，大家分头去找吧。还是段世杰的眼尖，他突然指着灯光昏暗的操场说，那个傻子在那里呢。大家一看，果然是他，心总算落了下来，舒了一口气。

　　顺着段世杰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操场上李英俊那熟悉的身影。不过，他那模样挺吓人的，一个人像木偶一般在操场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像一个在朦胧之中飘来飘去的幽灵，看得人头皮发麻，不知道他在那里搞什么名堂。

　　众人打算上前去嘁他，朱光明阻拦道，还是再看看吧，他该不是梦游吧，可千万别吓着他。听了他的话，大家觉得有道理，便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

　　李英俊显然没有发现他们。他一个人还在浑然忘我地练习步伐呢，真是拼上命了。这个时候的李英俊竟然走得相当标准，全没有平常畏畏缩缩的样子。他手臂挥得那么自如，动作自然连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时间把大家都看愣了。迟班长说，怎么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人人心酸，又有点儿心慌。

　　淡淡的月色下，大家默不作声地远远看了好一会儿，不忍心打断他。迟班长看没有什么大问题，便对牛帅说，我看根本不是什么梦游，时间不早了，你轻点儿走过去，别吓着他，把他叫回来。其他人都赶紧回去，别让他看到不好意思。

　　正说着，李英俊还是发现了操场旁的众人，便朝大家走过来，神情看起来轻松了不少。牛帅一个人先走到他跟前，李英俊收住了脚步，两个人说了几句，他便跟着牛帅走了过来。

　　看他神色挺正常，大家才算彻底地放心了。李英俊见全班都出来找他，一脸惭愧地说，班长，我不是有意的啊。半夜我醒过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着出来走两圈胸口也许就不会那么堵了，没想到打扰了大家。

　　迟班长上前搂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你小子真有种，头一次看你走得这么标准利落，平常都是怎么回事啊？以后可不许一个人半夜跑出来瞎练，这可不是办法，觉睡不够可不成，明天还有训练呢。我们都相信你是个合格的好兵，丁大队真是一点儿也没有看错，只要你克服了心理障碍，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正是在这个夜晚，崔成看到了李英俊最鲜亮光彩的一面。他单纯干净到了极点，一点杂质也没有，他的品质无人可及。崔成突然觉得朱光明说得对极了，整个班里，最应该去国旗班的人就是李英俊，他才是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奉献给国旗的人！他的训练近乎疯狂，还带着自虐，像是殉道一样，他自己却根本没意识到。全班哪个人能做得到呢？崔成对朱光明说，我要是真的争取到进后备大队的名额，一定要让给他。朱光明也叹道，是啊，这小子算是着魔了，我们和他相比，显然还不够虔诚，国旗班要的就是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