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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兄弟五颗星》 作者:石钟山

第14章 国旗班

  正像迟班长说的,就是进了国旗班,要上方阵还得拼。中队有140多人呢,每天参加升旗、降旗仪式的只有36个人。被国旗班选中,并不意味着就能成为护卫队里的一员,要想加入护旗方队,还要进行更加艰苦的训练,标准更加严苛。比如正步走,每一脚离地面必须是3厘米,迈腿是75厘米,一丝一毫都不能差。为了达到要求,教官在两根柱子上绑一根离地面3厘米的背包带,训练时抬腿用脚腕挨住那根带子,往往一抬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再换上另一条腿。练走步时,地上标好刻度,头上把大檐帽翻过来顶着……真是把办法都想绝了。

  拿枪也非常严格,持枪、提枪、扛枪,要求动作一致,声音一致,枪扛在肩上,侧着看要成一条线。崔成在训练扛枪时,右手托住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两三个小时,等教官让他放下枪后,右胳膊麻得半天都弯不回来,经常失去知觉。为了能早日加入到36人的方队里去,不到一个月,崔成的翻毛大头皮鞋就磨破了四双,一天训练下来,流的汗比喝的水还要多。

  丁大队长说,迟班长这一次新兵训练的最得意作品就是李英俊了,堪称这一期新兵训练的标本,跟他当年训练迟班长一样,是另一版的迟永福。朱光明、崔成虽然条件也不赖,但不是心太野就是心太杂,都不及李英俊单纯、忠诚和可靠。尤其是在强化训练的后半段,李英俊整个人像是开了窍,成绩出入意料地突飞猛进,所以进了国旗班后不过三个月,他就正式上了方队,而崔成和朱光明还得等机会。

  私下里,崔成问朱光明,你有没有发现李英俊有点儿怪?

  朱光明点头说是,他也认为他们面前站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李英俊,以前还不明显,但现在看起来多少有点分裂呢。这么说也许有点儿过分,但李英俊的确展现出了两个不同的自我。朱光明毕竟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

  在仪仗队里演练的李英俊是那样阳光自信,强大得无人匹敌,简直成了队伍的核心,他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准,一直像机器一样安全运转,甚至比机器还稳定。他整个人似乎沉浸其中而忘记了自己,并且乐在其中,不但做到了人枪合一,而且是身心合一,每一个眼神、每一缕发丝、每一根指头他都不会放过,挑剔到了近乎完美无瑕的程度。仪式就是他的世界、他的一切,他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怪不得丁大队长说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本呢。

  但是一旦回到日常生活中,李英俊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善言辞、木讷、不懂人情世故,像孩子一样单纯。崔成担心他一旦回到社会,会难以适应外面复杂的世界,他太干净了,而世界是善恶并存的。朱光明说,用不着你操那份儿闲心,到时候他也会明白的,他也不小了,谁说简单干净的人就没法在社会上生存了?再说了,部队也会给他做好安排的。

  一天,段世杰打来了电话。虽然他很早就离开了,但一直也没闲着,据说他在总部机关干得有声有色。这次他打电话来是要告诉他们一件特别的事情,眼看五一节就要到了,他特意联系了一家地方电视台,要做一期时长半个小时的纪录片,名字就叫《走进国旗班》,方案也是他搞的。

  这事他先前与国旗护卫队中队长联系过,就是要从新进的五十几名国旗手中,挑出五六个有代表性的新兵,展示一下他们平时训练的过程,比如演示一下顶碗站立、在强烈的阳光下练习凝视、绑沙袋正步走、俯卧撑练习等项目。中队长第一个挑中的就是李英俊,说他训练时的有些纪录简直可以上吉尼斯了。节目中间有个演播室里的采访环节,段世杰让他俩提醒李英俊准备一下,其实没啥可紧张的,也只是问他训练苦不苦、想不想家之类的简单问题。但节目最重要的环节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也是节目组特意安排的,就是在这些新兵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们的家人请到现场,最后安排双方相见,并且参加他们第二天的升旗仪式。

  段世杰特意嘱咐道,这事可千万别提前告诉李英俊,要给他一个惊喜。而且家人的交通食宿都由电视台承担,这对李英俊绝对是件喜事。

  崔成和朱光明都觉得段世杰又做了一件极聪明的好事,一举多得,尤其是李英俊能见到父母,那对他而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他有一阵儿想家都想疯了。

  节目按着设计进展得很顺利,但是到了演播室采访环节还是出了一点儿意外。新兵的家人被安排在另一间屋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接受采访。当李英俊出现时,他的母亲嘁了一声“娃儿”就昏了过去,搞得现场混乱了一会儿,好在及时抢救,人很快恢复过来了。李英俊的母亲千里迢迢赶来,急着见儿子,一路上只吃了一块饼和一个苹果,见到儿子后,她的身体立刻不支,晕倒了,不过这倒不是太严重的问题。节目组剪去了这个片段,最后安排李英俊的父亲出来与他相见,当时的情景相当感人。

  第二天,李英俊的父母专门看了他的升旗仪式,但半天也没能认出自己的儿子,说这帮兵长得都一个模样,随后他们与儿子一起在天安门前留了影。他们头一回这么兴奋、自豪,因为全村人都看到了那个节目,并且说李英俊已经成大人物了,天天为国家放哨站岗升国旗,总是能见到国家领导人。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了,李英俊再也不会为家里穷找不到对象而发愁了。

  自从确定关系后,崔成与谷水秀的恋爱一直在秘密进行着,虽然崔立国大概猜出点儿情况,但他也知道说服谷文化是件天大的难事。一想起谷文化,崔成心里就有几分胆怯,光是凭着他们的爱和勇气是不够的,总有一天还是要面对谷文化的。以谷文化的标准,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嫁到崔家,崔立国是他的对头不说,两家的地位也太不对等了,崔成的条件也差得远了一点儿。虽然崔成现在成了国旗手,有了不一般的身份,但距谷文化心目中的要求,还差得远着呢。这一直是崔成的一块心病。

  到了护卫队的国旗班,打电话方便了许多。每当谷水秀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时,就如同一阵阵清风在他心里吹过,他焦灼不安的心就会平静许多。恋爱中的女人都像是演说家,话语滔滔不绝,密不透风,生怕漏掉一个缝隙。谷水秀怕失去他的信息,她要随时能感觉到他,哪怕是用字、用声音、用幻想。

  当谷水秀在电话里随口说出谷文化已经同意他们的交往时,崔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谷水秀得意地说,这事我还能诓你?也就是前一周的事。崔成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他改变主意。谷水秀说,这事暂时保密,不告诉你,省得你得意。反正说服我爹,我自有法子,现在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谈恋爱了。崔成半信半疑地猜测着。谷水秀说,不过我爹有个条件,要你转业后必须留在省城工作,这个面子他是要定了。其实那样也挺好的,至少我们能在一起了。我不在乎你今后做什么,只想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谁也挡不住我要和你在一起。崔成再一次体会到谷水秀身上迸发出的那种刚烈,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其实崔成根本不知道,谷水秀轻描淡写讲述的那件事,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狂风暴雨。

  那一天,一个身材发胖且一脸春风的年轻人开车来到了谷家,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副县长和县里交行的行长,那阵势显然不小,这消息立刻传开了。他们是上门提亲的。谷家因此早就备好了宴席。

  年轻人出手阔绰,而且也不俗气,知道谷家并不缺钱,便投其所好,送给谷文化的老伴丁淑琴一串楠木手链,送给谷文化的则是一把上好的二胡。

  年轻人并没有见过谷水秀本人,只是见过谷文化送来的几张照片,他一眼就相中了,便急切地上门来相见。谷文化已经给谷水秀打过了电话,告诉她中午时分必须赶回家来,说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谷水秀听了父亲的话,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买了车票,等着第二天一早坐头班车回家。

  这天的酒席开到了大半夜,谷文化酒后还多拉了几支曲儿,说是把他的看家绝活都亮出来了。整个村子都沾上了喜气。崔立国得到这个消息,心里一直嘀咕,凭他的观察,谷水秀那孩子明明是看上了崔成,怎么转眼就变了呢?

  第二天,谷水秀终于赶回了家里,但是一进村子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儿,村里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她。走进家门,家人和客人仍是一脸的醉态。当谷文化向谷水秀介绍那位年轻人时,谷水秀这才明白了一切,于是她明知故问道,爸,你这是在给我介绍对象吧?那个年轻人一脸期待地看着谷文化。谷文化乐呵呵地点头说道,丫头,没错,今天就是正式介绍你们认识,都在省城,你们今后好好处。

  谷水秀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不高兴地说道,这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对不起,我有对象了。

  在场的人听到了谷水秀的话,都如同遭到雷击一般。那个年轻人的表情霎时凝固了。陪同前来的副县长和行长张口结舌,眼睛直盯着谷文化。

  谷文化愣了一下,感到自己的颜面一扫而光,挥手打了谷水秀一个耳光,怒吼道,这事由不得你,你个丫崽子!谷水秀身上的那股烈性涌了上来,望着自己的父亲,冷静地说道,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做主。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

  母亲丁淑琴当时就心脏病发作,倒在了床上,客人们见状,一脸狼狈。副县长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老谷,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让我们的脸往哪里搁?

  谷水秀被亲戚拉回来时,母亲已经缓过来了。此时的谷文化像被霜打了一样,在屋子里转着圈地踱来踱去,一眼见到谷水秀,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问道,他是谁?是谁?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半晌沉默,当谷文化从谷水秀的口中听到“崔成”这两个字的时候,立时惊呆了。谷文化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他最疼爱的女儿似的,喃喃问道,你是说老崔家的那个小子?谷水秀咬着嘴唇说,就是他。

  谷文化浑身发抖,忍不住冲向谷水秀,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谷文化指着谷水秀气愤地大喊道,你滚吧,以后再也别进这个家门,我就只当白养你一场。说着说着,谷文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谷水秀更是倔强,当着众人的面在谷文化面前磕了几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谷家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谷文化灰头土脸地在家里喝闷酒。他知道自己一下子成了全村甚至是全县城最大的笑柄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此时在到处传他的笑话呢!反倒是谷水秀此时感到非常轻松。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崔成好上了,再也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了。

  别看谷文化叫得凶,可谷水秀一直是他心尖儿上的肉,碰一下都得痛半天。那几天里,听说谷水秀在亲戚家不吃不喝,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傻笑,他的心都要碎了。如果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才真是要了他的命呢!思前想后,谷文化派人去请来崔立国。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向崔立国低头。

  崔立国倒没计较,他担心谷水秀别出什么意外,便急匆匆地来到了谷家。两个人以这种方式见面,分外尴尬。谷文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带着哀求的口吻说,老哥,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让你家的崔成给害死了,连姑娘也不认我了,还要死要活的。现在这么个情况你出个道儿吧,就算我求你,让崔成放过我家小秀吧!

  崔立国听了,回道,谷文化,我也是才知道,你听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不是我推脱,崔成现在不归我管了,他完全是国家的人,天天在天安门升旗,我得当神供着呢。要是逼他,让他分心,出了意外,我不是犯天大的错误了吗?再说了,你瞧不起我,我不在乎,崔成那孩子差在哪里?亏你家什么了?孩子和孩子的事,你横插一杠子算什么呢?

  一句话就把谷文化呛回去了。

  谷水秀虽然表面柔弱,内心却很刚烈,性子一上来,命都舍得。谷文化眼见这样,也只好由她去了。

  当朱光明说他过段时间就要离开国旗班时,崔成和李英俊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拼死拼活才进了国旗班,现在李英俊刚刚上了方队,朱光明眼瞅着就要争取到上方队的名额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却要离开国旗班了。

  崔成急忙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朱光明叹息道,我手感染的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原以为能挺下去的,今天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次医院的诊断结果下来了,大夫说,我手部的感染没法再治了,而且是不可逆的,如果再这样拿枪训练,这只手肯定彻底废了,我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这事班长已经找我谈过了。再说,崔成说得也没错,我家真出事了。我爷爷快不行了,人正躺在重症监护室,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活不过几天了,家里正在准备后事,我还指望他能亲眼看到我升国旗呢。说到这儿,他眼圈发红了,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我父亲突然失踪了,也不知道被人绑架了,还是出了别的意外,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我妈说,他是跟一个女人远走高飞了,父亲谋划这事已经好多年了,还从公司卷走了一大笔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好在所有生意的经营权都在我母亲一个人手里掌握着,没出什么大乱子。我父亲行事一直相当隐秘,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母亲说,出这种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些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家里的事一直是我母亲独自支撑着,她让我早点儿回去。正好诊断书这时候下来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得走了。

  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大事到了朱光明嘴里变得波澜不惊,话语中虽然没有丝毫的慌张,但脸上还是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

  崔成说,朱光明你真能扛啊,发生这么大的事现在才告诉我们。

  朱光明显然早已想清楚了,平静地说道,事已至此,我找你们说,就是向你们告别,你们千万不要感到意外,这就是我的命。比起牛帅来,我还算不错了,总算进了国旗班,没给家里人丢脸,也对得起自己了。唯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参加一次正式的升旗仪式。我已经给中队打报告了,看能不能争取一次上方队的机会,就是废掉这只手,我也要参加一次升旗,我实在不甘心啊。

  见两人难过的样子,朱光明学着迟班长的口吻说道,能不能爷们儿一点?我也不想与你们分开,因为国旗我们已经成了生死之交,可再不想也得分啊。段世杰先走了,然后是牛帅,迟早我们都得分开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不和你们说什么客套话了,反正以后我们一定还要见面的,感情是断不了的。

  说着,他拍了一下李英俊说,咱们三个,你的技术最好,也是上过方队的人,你说说,我要是上一次方队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李英俊苦着脸说,你就别寒碜我了。有没有问题你比我清楚,要不是你这只手,第一个就应该是你。我这就去找队长,他一定会答应的。

  崔成心情沉重地说,英俊说得没错,要说技术过硬,新来的兵没人比得过你,再说队长一直对你另眼相看,而且你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

  朱光明说,那就好。我要走了,就和你们多说两句。当我决定要走的时候,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天天看着你们两个,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崔成,别哭丧着脸,好不好?你当我是一个冷血动物呢?我的心也在滴血。你小子够仗义,也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你一直都护着我,没把我当怪物看,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最清楚。英俊,我打心眼儿里为你骄傲,七班的每个人都看着你呢。只是别再那么玩命练了,伤了身体可不是小事,我看你家给你找的那个小对象不错,虽然比不上你的老师,你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崔成忍不住一把搂着朱光明说道,光明,你今天真他妈的太磨叽了,像个老娘们儿一样。说着三个人抱头痛哭起来。李英俊咬着牙说,我找队长把我的名额让出来不就得了吗?其实你才是我们大伙儿心中最棒的国旗手。

  之后,他们给牛帅打了电话。牛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恨恨地说,朱光明,你真有种,还是比老子挺的时间长,我恨啊!过去我一直瞧不上你,你个龟儿子还真是条好汉,我牛帅服你,真想和你痛痛快快地再干一架,分个高下。你们给老子记住,升旗的录像都要寄给老子看一下。要不是弄这个火锅店,老子早就去看你们了,只要有国旗班的节目我都看了,看一次伤心一次。我牛帅没那个福气啊,全靠你们长脸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我的牛氏菜谱弄好了,我还欠你们每个人一顿饭,等着你们呢,老子亲手给你们做。

  当他们把这事告诉段世杰时,段世杰情绪激动地说,怎么会这样,人都练得尿血了,就这么功亏一箦了,光明,你也太刺激我了,你可是整个新训大队的基准兵啊。感慨了一会儿后,段世杰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光明,你们千万别急,我有一个好主意,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你体体面面地完成心愿。晚上你们等我的信儿。

  挂了电话后,崔成笑了笑说道,这事有谱了,段世杰这小子一肚子的鬼主意,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等他的消息再说吧!

  朱光明叹口气说道,这事真交到段世杰手里就坏了,就怕他弄得动静太大,对中队影响不好,我只想干干净净地走,不想有一点儿对不起国旗班的事儿。

  果然,这件事情不知怎么又被段世杰弄到支队那里去了,支队领导非常重视,副支队长专门下来布置这次升旗仪式,而且还要全程录像,作为对新兵进行教育的材料,名字就叫“最后的升旗”。

  升旗的日期特意定在八一建军节那一天。朱光明原打算选择一个广场上人少的日子,他说自己见人多心里还是紧张,要绝对保证万无一失才能对得起国旗班。没想到竞选了这样一个特殊而神圣的日子。中队长告诉朱光明,这是他进入国旗护卫队最后一项死任务,咬牙也得完成,这也是整个国旗班送给他的一份心意。

  升旗的前一天晚上,崔成、李英俊陪着朱光明完成了最后一次队列练习。收队以后,朱光明坚持再站一班岗,大家怕他身体吃不消,影响第二天的升旗仪式,朱光明一再坚持,中队长也只好答应了。崔成一夜没怎么睡好,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难过。往事历历在目,在七班时,他和朱光明两个人的感情最好,朝夕相处,即使两个人坐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感到寂寞。原本少了牛帅,就少了很多热闹,这又走了朱光明,只剩下他和李英俊了,虽说又认识了不少人,但怎么比得上那段情感和记忆呢?后来听一起站岗的哨兵说,朱光明下岗后,围着旗杆不知走了多少圈。那可是用血和汗浇铸的情义啊!

  节日的军营气氛很热闹,又赶上一个晴天。朱光明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神采奕奕的,焕发出特有的光彩,没有一丝的紧张不安,只有崔成能体会到他心里的伤痛。中队长按照他的请求,把他安排在了中间的位置。崔成和李英俊替他整理好了礼宾服。方队的每个人都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中队长上前拍了他一下,说道,放松点儿,持枪别太用力了。朱光明大声说道,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朱光明一边笑着一边问李英俊,我还是挺帅气的吧?李英俊心酸地说道,那还用说?国旗班再找不到比你更帅的了,你知道我李英俊从不讲假话的。

  崔成和李英俊获准在一旁站岗执勤,算是为战友送行,这样一来,就可以亲眼目睹这次对朱光明意义非凡的升旗仪式了。而这一天,段世杰早早带着摄像师在指定的位置等着了。

  这是一次场面壮观的升旗仪式,整个广场挤满了前来观礼的人们,有不少军人,其中还有从国旗班退伍的老兵们。

  随着一声口令,军乐奏响了。当方队脚步响起的那一刻,崔成的眼泪止不住地滴落下来,人变得恍惚起来,昔日的情景呼啸而来。

  在行进的方队中,很难一眼看见朱光明。只有崔成、李英俊、段世杰,还有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才能一眼认出他。

  崔成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朱光明,他一直那么光彩照人,稳稳当当地走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远远地望着朱光明,崔成感到说不出的紧张,手心都是汗。当他看见朱光明持枪敬礼时,一颗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腔了,他知道,此时此刻,朱光明的虎口又一次被震裂了,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表面光彩夺目的国旗手所付出的无数汗水和伤痛呢。

  很快,属于朱光明的一百三十八步就结束了,每一步都是他用上万步换来的。崔成看着方队渐渐消失,仿佛那是一次最普通不过的训练。周围是充满了喜悦和敬仰之情的人们,尤其是在国旗升起的那一刻,在场所有的军人敬礼的情景让崔成觉得,朱光明一定和他一样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和骄傲。

  参加完那次升旗仪式,朱光明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满足感,但他一直没有告诉他们准确的离开时间,崔成也不好去问。朱光明一向不喜欢伤感,每天还是与他们一起正常训练。

  没等他们有任何准备,朱光明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就是他的方式。他托中队长告诉崔成和李英俊,说他最受不了面对面的离别,他不想打扰任何人。那天晚上,他又专门申请站了两个小时的国旗岗,下岗后,大家还在深睡时,他就被家里人接走了。他说处理完家里的事后,会很快再来国旗班看望他们的。

  晚上,崔成急切地给谷水秀打了一个电话,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当时谷水秀正在水房洗衣服,一听他的口气就感到有些不对了,连连问他怎么了。崔成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今天突然有个战友走了,心里特别难过,空落落的。水秀,你知道吗?到现在我还没能上方队,心里十分着急,感觉没啥希望了,留在这儿就是煎熬,我真的想转业回家了。谷水秀安慰他道,你这会儿真像个孩子,我从不指望你怎么样,但这件事我可不依你,这哪里像个男人说的话?你要是不能在天安门升旗的话,永远也不许见我。

  一天凌晨,中队突然抽调崔成担任临时护旗手,搞得他有点儿猝不及防,好在天天训练,完成这项任务并非难事,只是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进入方队。四点多,长安街上的华灯还在闪烁,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数以干计等待观看升旗的人。方队刚出发时天还不错,虽然是阴天,但并没有下雨。可是,天气说变就变,一股狂风扫过,接着一声声闷雷,突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此时方队刚上金水桥。当时崔成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多少有点儿紧张,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执行升旗任务是在大雨天,他特别担心场地湿滑会影响正常发挥。

  这时,前来观礼的人们匆忙躲到地下人行通道中,一时间,熙熙攘攘的广场空无一人。当时崔成只是想一丝不苟地完成任务,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次。狂风夹杂着暴雨,瞬间全身就湿透了,视线也模糊了,但崔成感到像是在接受一次洗礼一样,身体没晃动一下,枪稳稳地托着,按程序毫无差错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咔咔”作响的持枪声,掷地有声的正步声,整个方队如同破浪之舟,行驶在水天相连的世界里。

  原来到过街通道里躲雨的人们,显然被护卫队的气势打动了,都冒雨跑出来观看,跟着他们一起奔跑。当国歌奏起、国旗升起的时候,每一个前来观礼的人都庄严地望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激动得热泪盈眶,崔成感到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控制不住的泪水和着雨水尽情地流淌着。

  当中队长正式通知崔成,让他于国庆节这天正式上方队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想到这么重要的节日居然选中了他。每当重大节日活动时,上方队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不允许有任何闪失,这说明中队对他的信任。这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上次只能算是一次临时的替补,这次他才算是成为真正的国旗手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长的时间。这样漫长的等待,让他几乎绝望了。周围比他优秀的人比比皆是,而上方队的名额就那么几个,如果轮到他,要等到何年何月啊?说起来,李英俊是第一个上了方队的,这就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同样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一个曾经没被他放在眼里的毛孩子,如今却成了国旗班的一面旗帜,而且这面旗帜一直屹立不倒,这样的情形,让他既感到羡慕又感到忌妒。所以,每当他听到李英俊走过金水桥时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他就会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在隐隐作痛。相比之下,他只能作为候补队员,而且还在千篇一律地重复着那些不知练习过多少次的动作。这样一种枯燥的生活,真的已经让他感到有些灰心,甚至麻木了,因此他曾一度变得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若不是他身后还有那么多支撑着他的力量,也许他早就垮掉了。

  当崔成把国庆节上方队的消息告诉父亲时,崔立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座山一样,兴奋地对着电话说道,好儿子,真不容易啊,还是你的造化大,能赶这么好一个日子,我马上买票带着你妈去看你,回来再摆几桌酒席显摆显摆。崔成听了,却故意说道,请酒可别忘了人家谷文化啊!崔立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道,知父莫如子啊,小兔崽子,你什么事都知道了。也不知道你哪里修来的福,水秀这丫头可不一般,谷文化都拿她没招了,她对你的恩情大着咧!未了,崔立国又说道,儿子,你给我听着,我以前说过的,你转业以后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省得以后埋怨我。我和你妈已经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就等着哪一天你结婚,我们老两口早点儿抱孙子了!

  接着,崔成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谷水秀。谷水秀听到消息后,激动地说道,崔成,我一直就说你行的,你还不信。说着说着,谷水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谷水秀边哭边说,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你不知道等你这一天我有多难熬啊。

  忽然间,谷水秀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爸为你上方队升国旗的事早就做了计划。他告诉我,说那一天他要带来十几个人,什么村长、镇长、县长的,反正请一大批人过来,说是就当旅游了,费用都是他拿。他说是想让你好好长长脸,也让他有个交代。他还说要带一个姓陶的大人物来,说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人以前得了一种怪病,经常眩晕,严重失眠,是我爸用中药给调过来的,他正在与县里谈个大项目。我爸已经和人家说好了,说你转业后就去他那里。

  一听这么多人来看他第一次升旗,崔成心里就有点儿打鼓,听起来就好像是专门给谷文化搞的一个演出似的。不过为了谷水秀,他也不在乎了。谷水秀为了他,连命都敢豁出去,一次升旗仪式不算啥。谷水秀担心地问他这么隆重的节日升旗会不会紧张。崔成安慰她说,那套动作我都练习上千次上万次了,闭着眼睛都不会弄错的,别说你爹带着这么几个人了,就是整个三河镇的人都来了,我也会一步不差的。随后,他嘱咐水秀最好把两家老人合在一起,国庆节人特别多,得注意安全,而且要早点儿来,否则连个观礼的位置也没有。谷水秀说,广场那么多人,你能看到我吗?崔成说,我知道你在场就足够了,到时候人山人海的,恐怕你都不一定能看得见我呢。

  崔成知道朱光明肯定没时间来,他不一定在哪里忙着呢;至于段世杰,上次李英俊第一次升旗仪式他就没有来,朱光明那一次是个特例,估计他看着曾经的战友终于成了真正的国旗手,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失落。

  节日的广场中心装饰了“万众一心”主题喷泉花坛,四周还有各种用花坛拼成的画卷,显得十分喜庆热闹。

  到了子夜时分,天安门广场就已经人头攒动,升旗台周围的护栏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大批的市民和游客拥向广场。很多人刚下火车就拖着行李直接来到广场等待观看升旗,还有很多人早早就来到广场等候,有的人为了占据最佳的观看位置,干脆就带着铺盖在广场过夜。此时秋凉袭人,气温低于十摄氏度,很多人冻得不停地哆嗦,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有的人抵挡不住袭来的倦意,靠在一起睡着了。

  在这么重要的节日升旗,崔成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四点钟就起床了。崔成表现出的镇定,连李英俊都感到有些奇怪,他说自己第一次上方队,腿一直哆嗦个没停,持枪的动作还出现了一点儿失误,吓得汗都下来了,别说是面对人潮如海的国庆节。崔成说,队长通知我以后,每个动作在我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就当是一次常规训练好了,你知道我的心理素质一直不差,要不能挑我上?你就别在一旁吓唬我了,再说,这不一直有你在旁边陪着吗?

  果然像谷水秀说的那样,谷文化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在前两天就来到了北京。崔立国和赵雪梅也在其中。为了不打扰崔成,他们并没有提前去探望他。谷文化这次算是下了血本,带着一帮人逛西单,去和平门吃烤鸭,又在天安门附近订了宾馆。

  国庆节那天的天气出奇地好。护卫队按常规列队完毕,随着一声熟悉的口令,仪仗队按时出发了。

  因为是国庆节,广场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真是人山人海,那场面也是崔成事先根本想象不到的。他定下心来,全部心思都专注在自己的动作上,虽然他心里知道,人群里的家人、乡亲此时此刻正在队伍中急切地寻找着他呢。由于是第一次上方队,为安全起见,中队领导把他安排在了方队的中间位置。

  崔成感觉到自己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十分自然顺畅,没受到任何影响。仪仗队后面的军乐队同时奏响了音乐,护卫队的步伐与音乐的节奏已经合为一体,一环扣着一环。洪亮的口令和铿锵的脚步声,让崔成的心情舒展开来,锃亮的礼宾枪稳稳地靠在肩头,使得僵硬的肌肉此刻也变得松缓起来。

  国旗升起的那个时刻,东方旭日初升,朝霞满天。望着在灿烂的朝霞中冉冉升起的国旗,观看仪式的人们,不分男女,不论老幼,全体肃立,神情庄严,向徐徐升起的国旗行注目礼。当红旗缓缓升至旗杆顶端时,一群白鸽迎风展翅,飞过寂静的天安门广场上空,人群再次欢呼沸腾起来。

  崔成感到自己的身体里霎时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刻完美地实现了。他的眼前闪过了无数兴奋的面孔,那里面有充满期待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朝思暮想的爱人,以及不远千里来看他的乡亲们。他永远记得这个明亮的清晨,他终于成为真正的国旗手了。

  仪式结束后,他与父母、谷水秀,还有谷文化带来的一帮人只匆匆见了一面,也没顾得上与谷水秀说几句话,就赶回营房了。后来还是谷水秀写信来,告诉她那一天发生的情景:

  那天我们凌晨两点就赶过来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天安门附近到处人头攒动,街边已有了很多游客,有的人露宿街头刚醒来,看来升国旗仪式的吸引力太大了,我真为你今天成为国旗手而感到无比的自豪。当时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每一个人都想排到前面,尽早进入广场,到处都响起武警维持秩序的声音。警察还在通道内拉起了警戒线,分流上下行人群。护栏每次打开,都会引起一阵轰动,等待多时的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争先恐后地跑向安检口。

  就那么人挨人、人挤人地站着,站到凌晨三点多,我的两腿终于不听使唤了,直发软,又担心身边的老人被挤着。最后我们被挤出了三层岗哨之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些站在警戒线处的武警就像城墙一样屹立着。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头也开始大起来,正迷糊着,突然觉得人群又涌动起来了,我们随即就被周围的人夹带着站了起来,像浪潮一样往前拥,谁也顾不上谁了,倒是你父亲一直在看护着我。

  我在人群中拼命想找到你,哪怕能看一眼也好,你父母也一样。可是相隔太远,根本无法看清,但此刻我已经很满足,知道你担任这么光荣的任务,我内心充满了难言的幸福感,我知道我们的心从来都是连在一起的,我相信你能听见我的呼唤,而我仿佛能听得见你此刻的心跳。国歌响起的那一刻,全场变得安静下来,你父亲流着泪敬着军礼,我也被这神圣的时刻感动了,想起你这些年为此付出的辛苦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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