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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湮灭的悲怆》 作者:耿立

第35章 无望的正义(1)

  一

  慰安妇?我说是屈辱的性奴。越过50年的屈辱,她们在1995年8月7日和1996年2月23日,站在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她们以日本国为被告。

  第一次的原告是:李秀梅、刘面换、周喜香、陈林桃第二次的原告是:郭喜翠、侯巧莲这些女人的名字是中国最普通的最常见的,里面的秀字、喜字、巧字、香字、翠字,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唐朝宋朝女人都有这些字了,这里埋藏的是父母对女儿明天的祈愿。

  而名字里的梅字、桃字、莲字,既是普通日子里自然界的普通植物,也是女性的专有,这些植物是可观赏的,也是阴性的,她们和男性的那些虎啊、豹啊、龙啊形成了一种可爱的对比,女性是植物,是可依可靠的岁月里的一枝缀满的花朵。但这一切美好的祈愿都因为一场战争而改变。

  原告刘面换的名字,对于现代的知识人来说,特别是对于日本的律师来说有点不可思议,面换?按字面的意思,面还能换什么吗?

  是的,在山西的一些地方,有这样淳朴的风俗,为了孩子能成人,就做一个和婴儿一样大小的面人,和婴儿一起睡觉,一起喂奶,过一段时间后,用麦草把面人抱起来到野外埋掉,那附在婴儿身上的恶魔也就随之埋葬了。

  刘面换生于1927年5月29日,山西省盂县西潘乡羊泉村人,这是坐落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素素朴朴,春温秋肃,夏耘冬藏。

  刘面换的父母在村子里算是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境也算殷实,有田地,还养了很多的羊,但是父母生养了7个孩子,都在幼年夭折。这时刘家又生了个女婴,父母双亲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孩子,于是就为这个女婴做了驱除恶鬼的仪式,母亲回到娘家,在七户人家借了七个石臼,然后把七个石臼里放上七家的小麦,然后舂成粉,作了一个和婴儿一样大的孩子,有胳膊有手有眉眼,穿上小孩的衣服。

  把面人埋掉的孩子身上没有了恶鬼,孩子就能长大,父母也就给孩子取个名字——面换。

  这些来自中国的年已70岁的老人,是作为被侮辱和被损伤的灵魂到了日本,一些不屈的日本律师,把她们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写成诉状,以日本国为被告,提起要求谢罪和赔偿诉讼。森村诚一说,“要把‘绝对不可能’变为‘可能’。”面对国际人权侵害事件,为数众多的律师们团结起来,像开凿难以打通的隧道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凿落坚硬的岩石。这样的诉讼过程,是超越国境、实现人类共同正义和理念的斗争,通过这一斗争他们展示给世人的,是作为律师、同时也作为一个人,令人格外向往的人生方式的典范。

  无疑,这些律师是可尊敬的,他们是想把沉重的受害事实如实告诉日本的法庭,但他们知道实际上是不可能存在准确的记录,因为虽然这些受害者打破长期保持沉默的乡村生活,提起了诉讼,但她们讲述自己受害这件事本身,对她们来说仍然是痛苦的,她们又重新唤起恶魔般的记忆。

  我想到了索萨的演唱,有不识西班牙语为何物的朋友听到那歌声十分震惊,他曾评论:“一个穿民族服装的老太太,挥着一条小手巾。

  根本不晓得唱什么,但那激情的力量、浑厚的嗓音、朴素而高贵的气质震慑了我,我感应到一个民族的音乐潜力。”那是来自南美的阿根廷的歌手梅塞德斯·索萨演唱的一首歌,它的第一句歌词就揪住了人们的心:

  谁说一切都已了结?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多少鲜血随波流去,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用心来交谈并不轻松,我知道它的含义,

  它不会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那是用爱的尖刀打开胸膛,

  剜出深藏的灵魂。

  穷人的月亮永远睁着眼睛,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月亮她像一个万古不变的证明,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我将把同一个网结的线头连接在一起,

  我将平静地离去,我将缓慢地离去,

  我将给予你一切,你也会给我一些,

  你的那份将使我再得到一点安宁。

  当远近再没有旁人。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当卫星失去效应,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我要讲述各个国度和各种希望,

  我要为生命讲述一切,也许我讲述的一切并没有目的。

  我要讲改变我们的家园,

  我要讲改变她就是为了改变她,再没有别的目的。

  谁说一切都已了结?

  我来献上我的一颗心。

  也许来自中国农村的老人不知道梅塞德斯·索萨为何人,阿根廷在何方,但“谁说一切都已了结”,无疑是说出了她们内在的最隐秘的东西,那些沉潜的痛苦并没有了结,它们如蛇不知盘曲在哪块肌肤内,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它们就会发作。

  二

  1996年春天,大森典子律师从日本来到中国山西一个藏在山的褶皱里的村子,同侯巧莲见面,侯巧莲告诉律师,自己13岁被日本人从家里抓走,关在窑洞里。不到半个月,这些受害妇女全身都肿了,关节也不能伸展,每天连衣服都不能穿。回家的时候连毛驴坐也不能坐,路也走不了,那些女人有的是背回来的,有的是用箩筐给抬回来的。

  像平常一样,律师接着问:“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侯巧莲蓦地大哭起来,浑身抽搐,十指如鸟爪紧紧地团在一起,泪水不可遏止,犹如溃堤的水流,汩汩滔滔,站在旁边的张双兵慌了神,急忙抓住侯巧莲的手,将紧攥成拳头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反复揉搓。

  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这是精神创伤后遗症(PISD)带来的痛苦经历“闪回”发作了,大森典子律师不知道世间还有PISD病症,但她感觉到受害者刻骨铭心的心灵创伤。

  PISD是以日本阪神大地震和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为契机,才为世人所知的精神后遗症。所谓的“闪回”,它是由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灾难心理创伤,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现在的研究表明,每个人包括儿童在内都有发生PTSD的可能性,而且女性是男性发生的两倍,时间不能使所有的一切都淡漠以致遗忘,有些东西还在人的某些地带沉睡着,也许这些瞬间的“闪回”,正是女性遭受性或身体攻击的痛苦浮现。

  当这种痛苦被偶然惊醒“闪回”时,受害者有一种再体验的感觉,那些创伤情境再现,而且再现的内容非常清晰、具体。尤其,生活中与创伤可能产生联系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引起个体对创伤情境的再体验。并且这种体验会给个体带来极大的痛苦,并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产生一些PTSD相关的共病如:焦虑、恐惧、自责、失望、抱怨等。

  再就是高警觉,就是对许多小的细节事件都引起比较强烈的反应。侯巧莲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像孩子大哭。1996年7月,在东京地方法院的法庭上,当对受害者李秀梅进行询问时,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当律师询问她时,她也是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庭长很吃惊,法庭只好一时休庭。

  灾难太深了,她们的记忆深处,是一片布满蒺藜和针刺的荒地,在战后50年,侯巧莲一直不愿提起,甚至连自己的孩子和老伴也始终不知道细节。孩子们怎能知道那些细节?家里人说她是疯子,一说开会就往厕所跑,因为当时抓她的时候就是说去开会,开会是她最害怕的。

  这些受害的女人,无一例外的都虐待自己的孩子,平时温和的母亲会突然像疯子一样,拿着铁棒打自己的孩子,像对待陌生的异类,有时手持菜刀沿着村子四处追赶,有时把自己的孩子的两只脚吊在房梁上殴打,像吊着一只羊或者猪狗……所有的孩子都能栩栩如生地讲述自己母亲的这些怪异,其中有的孩子也患上了精神创伤后遗症,日军造成的创伤已经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一代人,殃及到没有经历战争的孩子们身上。

  人们说拥有记忆的人类是幸福的,但是伤痛的记忆是可怕的,精神创伤后遗症还有一个病症,是记忆的一部分被深深烙印在脑子里,但其前后的链接或关联被丢失。律师在与受害者会面调查时,经常会遇到受害者对某个场面记忆清晰,叙述得非常具体,至于什么时间、怎样发生的,却没有了清晰的记忆。侯巧莲能讲述她被抓进炮楼,关进窑洞,日军玩弄她,强迫她“跳舞!跳舞!”在强烈的日光下,机器里传出咚咚的音乐,她被迫跳舞,就像一个击鼓传花的玩物,这个人捅几下,那个人捏两把,50年后侯巧莲可以讲述的如同烙铁烙印在肉里一样清晰。但当律师问她这是被抓后第几天的事,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现在人们已经知道精神创伤、精神创伤后遗症这些词汇,但这种病症如何痛苦地折磨受害者,没有这种体验的人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的。当时,巧莲还是一个孩子,突然被抓进日本人的据点,远离亲人,不分昼夜地被蹂躏侮辱,这滴血心灵的伤痛,岂是一个“PTSD”的词汇所能概括?村子里的人把她当成疯子,那是对的,因为她的人格已经完全被毁坏。她的孩子们也因为她的经历,生活在受歧视的环境里,那空气里也有看不见的压抑,随时的,在公众的场合,或者在说书的牛屋,在打井的工地,人们常侮辱孩子:“你是日本人的种吧?”

  我曾多年关注所谓的慰安妇的事情,2005年我曾在《东方卫视》

  “深度105”看到关于慰安妇“盖山西和她的姐妹们”,一连几天,肠胃呕吐,夜不能寐。那是一个深度报道,我用文字稿记录了当时采访的年已耄耋的女人和当地淳朴的村民。也许这不符合文章的规范,但我以为所谓的文章应以大义为重,形式毕竟是形式(后面,我还会引用在日本法庭的证词),如果内容冲决了形式的限制,那不也是一种形式?

  当地村民:村里人给她(侯冬娥)起名叫“盖山西”,这个名声就大了,哪里都知道高庄有个“盖山西”,日本人早听到这个消息了,想尽一切办法抓住这个“盖山西”,那清乡队把窖口扒开,叫她出来,不出来就拿刺刀对她,在逼迫之下,她就钻出来,钻出来(清乡队)就把她从窖子里扯出来,就带走了。

  李秀梅:四个日本鬼子,拿着枪,上着刺刀,把我拉上来,我叫我妈,前面拉我,后面把我妈推倒,我叫妈妈她拿个小手巾把我嘴扎上拉到村底下,抬了个死毛驴,把我搁倒驴上,我这边逃,不能,我这边跑,这里有两个人拿着刺刀,说,杀,还朝我脸上打了我好几个巴掌,我往这边跑,这边人也说,杀,吓的我不敢(跑)了。

  侯巧莲:赶上我们走,把我家房子烧了,把我家窗户烧了,把炕上的席子烧了,把铺盖也烧了,把那柜子里的东西都烧了,抬上我们走啊。(根据班忠义的初步调查,仅仅在1940到1943年,被日军强行带进圭村炮楼的中国妇女就有20多个。当时,这些女孩年龄最大的25岁,最小的当时只有13岁。)

  陈林桃:把我关起来,关进窑洞里,然后他们进来6个日本人,然后又进来一个人,7个日本人糟蹋我的。

  侯巧莲:夜里,就把我们三个人叫上,各分各的地方。

  班忠义:是他(日军)给你脱的衣服,还是你自己解的衣服?

  侯巧莲:他脱的,脱了。那(时候)大娘小了,把大娘欺负的,大娘出的那水(汗),咬的那牙,吓得浑身发抖,难过的,比那生娃子还难过,等我起来拉那灯,我起来穿衣服,还看到这么一团血。

  (耿立注:在受侮辱的日子里,我们不要忘记盖山西“侯冬娥”,她为了姊妹受的屈辱更深重,所谓的舍身饲虎,怕和这相比也是自愧弗如。)

  侯巧莲:有一天能来十多个(日本兵),有一天三个,五个,我年龄小,我不能,我在哭,侯冬娥看我可怜,就说,妹妹你不要哭,我替你吧,你不要哭,我抱着她叫姐姐,她就帮我办了那个事了。

  陈林桃:在(炮楼)那就全凭她(侯冬娥)照顾我了。第五天,獠牙子又来了,侯冬娥就替我了,獠牙子走后,我叫冬娥子,(她)不作声,我一看,她吐着一嘴白沫子,姐姐,姐姐,叫她不出声,心里她不清楚,叫过一段时间,她不答应,我就吓得哭了,过了一会,她醒过来,她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慢慢地就过来了,真吓死我了,她嘴里说不要哭,她也哭,我也哭。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慢慢熬吧。

  旁白:

  侯冬娥替人受虐、保护姐妹的事让当时采访的记者十分惊讶,更让人震惊的是侯冬娥在炮楼里受到的摧残。

  侯巧莲:日本人医生来看了看,说不行的,不行的,话说也不能说了,才又叫人上来,把侯冬娥,铺没有铺的,盖没有盖的,就这样(把她)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当地村民:(侯冬娥)回来,回来是担架运回来的,动也不能动了。

  侯冬娥侄女:她(侯冬娥)说,你跟我到茅子里来看看,我就跟去了,她脱下了裤子,两条腿上血凝成一片了,那身上瘦得没有肉了,她说你看我这还能不能活,她看见身上的血就哭。

  旁白:

  在日军炮楼里受到极大伤害的妇女,回到村子里还要忍受世俗的眼光。记者了解到,一些村民私下都不喊她们的真名,而把她们称为“进过炮楼的”,更有人把她们的遭遇当作笑话来讲。

  郭喜翠儿子:(我妈)半夜里做噩梦,说的话就好像是她当姑娘时候的事,我们不愿意说这些,我们心里清楚,但表面不说,对其他人从来没有说过,半夜里做噩梦,她老是说,一下子把她压住了,好像是暴躁地叫啊,叫啊,咱马上过去说,妈啊妈啊,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事,做个梦,至于说做什么梦,咱也不知道,她醒了以后也不说。

  李秀梅:我那时15岁,他(日本兵)打我,打得我这些伤痕,脑袋上都是窟窿,我被皮带打成了瞎子。我一辈子七瘸八拐,我不能往人前头走,一辈子也没有好看过一天。

  (侯冬娥后来嫁给一个小名叫“狗”的人)

  当地村民:狗想让冬娥子给他生个小孩子,(但是)不行了,她生不了。怀疑子宫方面出了问题,被日本人糟蹋坏了,破坏了生育能力,狗对她也没有希望了,经常骂她,说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该!

  如今侯冬娥死掉了,从一个美貌的女子,到一抔黄土,因为美貌,因为是女人,被一场战争毁掉了。

  我常想埋葬在何处的侯冬娥的所谓的坟墓,应该是大地凸出的眼球吧,土地和庄稼也不能合上这双无望的眼睛的,如果说月亮是天的眼,那么夜色怎能闭上月亮的眼呢。

  三

  其实,在对日诉讼的事情上,我们要感谢一位普通的民办教师,是他以自己的真唤醒了那些屈辱的进入耄耆之年的女性,是他,不是用笔墨,发掘出了奇异的历史,一种难言的民族的苦楚和疼痛。若不是他,这一段历史怕就要湮没了,风干了,是他让那些受侮辱的灵魂站了出来,他是民办教师张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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