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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2》 作者:冰河

第10章 玉兰(4)

  “还敢回来,胆子不小?”黄老倌子斜躺在椅子上,“怎么?去了四个,只回来两个?松开吧,谅他们不敢跑。”黄老倌子吹了吹烟锅,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见两个后生穿着熟悉的军装,军功章上沾满了土,心里虽疼,但见黄老倌子脸色不善,便不敢多言。

  两个后生仍不吭气,利索地爬起,一下下打去身上的灰,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处肮脏,再摆正每一块军功章,全身都收拾停当了,便默契地立正,给黄老倌子齐刷刷敬了礼。老旦回黄家冲时他们才走,其中这个二伢子还认识,那时还是个看啥都好奇的屁娃,如今这脏胚子已经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仿佛刀割不破,站在那儿不卑不亢,眉宇中尽是威风。老旦暗叹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是农民,咋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是当了逃兵没地儿去了,还是打了胜仗回来装蒜?”黄老倌子话如钢锥,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倌子,都不是,我们?是奉命回来的。”小兵黄瑞刚的后脑勺少了块肉,露出骇人的伤疤。

  “奉命?奉谁的命?”黄老倌子斜斜看着他,“敢违我的命,却要奉别人的命?”

  “团长命令我们?”二伢子说。

  “屁!闭嘴!什么狗屁团长?老子当年还是旅长呢,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就杀他个片甲不留!”黄老倌子重重捶了下旁边的桌子,茶壶茶杯的跳起老高。

  “杀他个片甲不留!”一直打盹的大鹦鹉猛然狂叫。黄老倌子一巴掌打去,将之打得羽毛乱飞。

  “老倌子,长沙两战之后,兵源紧张,我们团战死七成,负伤两成,三伢子和黄定方都负了重伤?”黄瑞刚顿了一下,又抬起下巴说,“我们活着的弟兄领了部队的命令,分散到湘中湘西湘南各地召集人马,如果不能尽快补充兵员,湖南难免陷落?”

  “陷不陷落,跟你啥相干?我看日本人来了倒好,军阀本就异志,看着是中华民国,其实各自为政,鱼肉百姓,否则哪有老子我决然卸甲?哼,还有个共产党挖墙脚赚人头,在后面搞国中之国,这中华不过是一窝乱咬的狗,都让日本人收拾了,倒还干净!”黄老倌子说罢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本听得发木,见黄老倌子眼神异样,便知这老家伙是在说反话呢。黄老倌子说完便瘫进太师椅,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咕噜得打雷一般。

  “老倌子,不能这么说?”二伢子咬着牙说,见黄老倌子没再拍桌子,他又说道,“咱山寨的黄老举人说了,民国来之不易,尚在懵懂年华,但若能治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咱这山寨,老倌子你回来的时候,几个大户为争寨主不也乱七八糟?外边不也是群狼环伺?你成了山寨之主后,不也有几年东征西讨的日子?山寨里不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定下你的规矩?”

  “别绕圈子!”黄老倌子不耐烦道。

  “老倌子,鬼子既到湖南,咱便不能袖手旁观,湖南若陷,亡国有日,湘人若不齐心合力,必遭倭寇冷血欺凌。”二伢子看了眼老旦,似乎掂量着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老旦失了河南,不知何日能和家人团聚,湖南如果再败,他又能躲去哪里?我们又能躲去哪里?”

  老旦闻听此言,一股烈火从肺里升腾起来,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愤怒、羞辱、尴尬、悲哀,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老旦那颗要炸开的头颅。可他无法发作,这二伢子说的是实话。

  “混账!轮得着你说三当家的?你的战功和他比,算是狗屁!”黄老倌子腾地站起来,水烟壶猛地掷向了二伢子。二伢子看着这铁家伙飞来,竟不躲避。老旦心中暗惊,这一下不头破血流才怪。旁边的黄瑞刚猛然伸出了手,稳稳地抓住了水烟壶。他走前几步,恭敬地举到黄老倌子面前,老汉哼了一声,劈手拿了回去。他看了一眼二当家的,回身坐进了太师椅。黄瑞刚是二当家黄贵的儿子,极倔强的一个后生。二当家的已经像水牛那么倔了,这个少言寡语的侄子更是不可救药。

  “都长出息了,一红一白,一唱一和了,落了几个伤疤,就觉得敢和我叫板了?”黄老倌子冷冷道。

  “老倌子,我们不敢。”黄瑞刚低头说。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啊?”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要不也不敢来见老倌子。”是的,他们身上的伤疤和军功章就是答案。

  “嗯?那时候就看出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不是傻子。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去当兵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嘛。不过后来咱都立了规矩的,弃寨参军可是罪,还记得是何处罚么?”

  “记得,受老藤鞭。”黄瑞刚平静答道。

  “既然知道,还敢回来?”

  “大义为重,小痛为轻?”黄瑞刚像早就准备好了,说得不卑不亢。

  “好个小痛,脱衣服!”黄老倌子暴喝一声。他的鹦鹉晃晃悠悠爬上杆子,正要再随一嗓子,早被黄老倌子又一巴掌,这一下彻底打晕,挂在那儿晃悠起来,像一大串春天的新蒜。

  黄老倌子勃然怒吼,众人皆惊得一震。二当家的走上了两步又退下去,老旦拿捏不准,不知该劝还是该看。两个后生却不慌张,对视一眼,利索地脱去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皆是枪打刀削的伤痕。黄瑞刚背后有一条烟锅那么长的刀痕,一看便是鬼子军刀从背后干的,伤疤发着鲜嫩的红色,显是愈合不久。

  “伤好了没有?”黄老倌子看着他们,竟问了这么一句。

  “不碍事。”黄瑞刚道。

  黄老倌子朝二当家点了点头,黄贵会意,咬着牙拎起沉重的老藤鞭,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

  “都跪下?”黄贵撸起了袖子。二人便跪了,他们挺直了上身,看着有些发愣的黄老倌子。黄贵抡了抡鞭子,藤鞭呼呼有声,鞭梢发出尖利的哨响。老旦听得皮肉发瘆,见黄贵的手略微发抖。他又将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黄老倌子,就朝着儿子后背抡去。

  那一鞭便皮开肉绽了,黄瑞刚生生受了,疼得趴伏在地,却一声不吭。黄贵咬牙又是两鞭,鞭子上便见了血。黄瑞刚撑在地上,双臂抖若寒枝,淋漓的大汗滚下脖颈,流过背后的血痕。黄贵还要打,二伢子却拦住了。

  “二当家的,瑞刚大伤刚愈,我来吧。”他双手握住黄贵的鞭子,竟是不依不让。

  “有种喽,就让他来?”黄老倌子大喇喇地跷着脚,又抽起了水烟壶。黄贵洗了洗鞭子,照着二伢子抽去,沾了水的皮鞭更是狠厉,一鞭下去便皮肉翻开了。

  “停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门传来。众人惊讶,老旦扭头看去,见黄老举人驼着背迈进长长的门槛,他拄着一根生锈的半截长矛,肩膀斜斜地歪去一边。老汉刚走进来,黄老倌子便站起了,他扔下烟壶,几步走下了台阶。

  众匪都躁动起来,二子凑到老旦耳朵前说:“稀罕,这老爷子据说八年没进过这寨厅了。”老旦知道这黄老举人是黄家冲百年来唯一的举人,黄老倌子的幼学师傅,认字儿学武都是跟他学的,也正是这老汉送他去参军北伐。老汉如今已然古稀,儿子和老婆都病死了,他早就不再过问山寨之事,每天在山后耕读逍遥,有精力时便教教孩子们读书认字。见黄老倌子站起来,众匪头呼啦就站起来,老旦也忙站起。黄瑞刚和二伢子扭过身来,对着老汉一拜到地。

  “我说完就走?”黄老举人走到两个后生面前,腰杆似乎直了起来,他轻声说,“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今非昔比,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原本没错,你们也想像老倌子一样学成出山,挣个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你们要有个规矩,这一走就两年多,没个消息,你们的爹妈夜夜焦心呐。老倌子几次悄悄派人去打听你们,有一个还出事死在外面,你们知不知道?”

  黄老举人低头看着二人,两个后生对他又是一拜,眼中溢满了热泪。

  “我从小就告诉你们忠孝仁义,男人在世,要顾及周全,不能为功名之私,便弃了应有之道。国难汹汹,君子荡荡,你们不管去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本。”

  “孩儿记得了?”两个后生磕下头去。

  “老汉我问你们一句实话,别人说的我都不信,这鬼子,你们觉得挡得住么?”黄老举人正色立眉,这句话便没拿他们当孩子了。

  两个后生对望一眼。二伢子低下了头,黄瑞刚抬起下巴,冷静地说:“老公公,我们两战长沙,牺牲重大,但鬼子也损失不小。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胜,只知道每牺牲一个战友,我们便会多一份坚持,要让鬼子知道我们湘人的血气?老公公,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鬼子若打下了湖南,这国可能真的就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翅膀硬了才几天,就跟老公公摆起文腔了?你只知道玩命,却不知是在给国家玩命还是给老蒋玩命,娘了个逼的,二伢子,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你以为只有鬼子才会来烧杀?”黄老倌子厉声喝道。

  “不管怎样,中华民国统一了,为了抗日,蒋委员长和共产党都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像他们灭亡东三省一样。”二伢子昂着头说。

  “鬼子进来了再说!进来了老子自有安排,轮不到你琢磨。”

  “长沙已成焦土,下一战不知能否守住?黄家冲一味保全自己,最终只会被鬼子烧个精光。”黄瑞刚又接过来说,看得出二人早有默契。

  “果真是英气了,走吧,先随我去治伤吧,早知道你们要挨一顿打,神婆的药我已经让备好了?”黄老举人说罢去搀他们,二人慌忙站起,看着黄老倌子。

  “老公公都说话了,你们还愣什么?还不快跟着去?”黄老倌子背着手,对二当家的努了下嘴,黄贵眼皮一耷拉,和几个匪兵便搀着他们去了。老旦见冷了场,喘了口气便起身走到黄老倌子身边,二子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跟着凑上去了。

  “老爷子,不是真生气吧?”老旦堆着笑说。二子递上一支烟让黄老倌子抽:“我自己卷的,云南上好的烟丝?”

  “什么事都生气,老子早气死了。”黄老倌子抽了口烟,对着二子一张大脸吐了口烟,让众匪都散去了。等人走光了,黄老倌子斜着眼问老旦:“怎么,你有想法?”

  “没有,俺哪里会有想法?玉兰肚子才三个月,除非有人来惹咱,你下令,要不天塌下来俺也不出门儿。”老旦叉着腿,一副大咧咧的样儿。

  “老哥是怕你要去呢。老倌子,鬼子打的都是军事要地和大城市,咱这黄家冲穷山恶水的,鬼子才不稀罕。我和旦哥一路打下来,板子村三十多个后生,可就活下俺俩,要不是麻子团长护着,这两条命早填在武汉了。俺是运气好,老旦却是命大,每次打一场恶仗,俺充其量划破点儿皮儿,老旦可都是鬼门关里绕三绕,动不动就肠子肚子往外流,假死诈尸的事儿他干得多了。可阎王爷不知为啥那么厌他,就是不把这堆废肉收了去。”二子挤眉弄眼地说。他左眼上有个明显的黄圈,圈得眼都大了一号,那定是看天文望远镜看的,这家伙每晚都抱着它看,这只眼也快看瞎了。那玩意全山寨的人已然看腻,他还每天看个没完。据说他看见很多流星,还看见月亮上有人跳舞。

  “要收也是收你,你没听说打不死的蚂蚱怕死的鸡?你哪天只挨一颗子弹,八成小命就没了。”老旦用烟锅捅他。黄老倌子就笑了。

  “老旦说得有道理,我也是个每战必倒的,可谁知道最后一战,老天爷把我这玩意去了一半。妈了个逼的去一半儿还留一半儿,好像能长出来似的。老子才不稀罕!不如去个干净,老子就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公,抓几个鬼子的小白脸儿回来耍。”

  老旦和二子愣了,不由对看了眼,黄老倌子啥意思?这又是哪一壶呢?

  “老倌子,这两个后生咋办?还让他们走不?”二子蹲在凳子上问。

  “拦得住人,拦不住心,黄老举人也发了话,我还怎么拦?这两个小子也算历练出来了,是去是留,是死是活,那是他们的造化了。”黄老倌子少见地叹了口气。

  老旦看着黄老倌子那张略带悲戚的脸,想起了永远皱着眉的马烟锅。黄老倌子的大鹦鹉总算醒了过来,爬上杆子伸直喉咙,哇哇叫了两声,然后对着空旷的寨厅喊道:

  “造化子嘞,造化子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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