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通东濒黄海，南贴长江，“海绕东北，则通辽海诸夷。江绕西南，则通吴越川广。内有官河，则通齐鲁燕冀。”自古以来，南通就是风帆海道。它与日寇占领的上海是隔江而望，与汪伪的统治中心南京，不到300公里，因而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侵占南通地区的日军司令官是男甫少将。这人的侵略野心不亚于其他同伙，但他的观念与其他司令官有所不同。他认为，光靠烧杀抢，征服不了一个民族，而在军事的压力下，继而重点在经济上进行搜刮掠夺，让老百姓没钱花，没衣穿，没饭吃，他们为了生活，就会对你俯首帖耳。因此，针对南通这块富饶之地，他除了指挥部队在扫荡中********外，还带了一批日本商人开办贸易公司做生意，对南通经济实行渗透。

　　日本人在南通地区开了上百家洋行、公司，他们将抢夺或低价收购来的玉米、小麦、棉花、黄豆等农产品，运往上海等地的日办工厂加工。他们在占领区出售的洋油、洋火、洋布、洋烟、洋碱，价格高，成本低，大刮利润。男甫本人，从中捞得盆溢钵满。为了他的“商道”，他专门划定了几个经济发达、商贸活跃、交通便利的城镇作为特别贸易区，让驻扎的日军严守“纪律”，确保“平安”，除对进来“破坏”的新四军、民兵或“刁民”进行严厉打击外，不得“扰民”，以确保贸易的正常进行，吸引商人及民众前来交易。也因此，他的心思有时不用在清剿讨伐上。苏中新四军一度发展较快，不能说与男甫的指导思想没有一点关系。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对男甫不满，但一时也抓不到他消极清剿的把柄，只得等机会撤换他。而****苏中四分区党委领导早看清了男甫的用心，也下了一着棋，开我方的商行，为军事、经济斗争服务。设立军事、经济、情报、交通一体化的特种商行（交通站），是陶勇司令除打仗之外关注的大事。江海纵队一建立，陶勇就要求，各团要在重要市镇尽快建立这样的商行，为抗日服务。

　　江东江口镇，是男甫亲自划定的特别贸易区之一。三团就把江海龙派到江口镇开“商行”。

　　江东在南通东南部，是名符其实的江海交汇处，与上海直线距离只50公里。江东与整个南通地区一样，也是由长江带来的泥沙淤积而成。在清乾隆年间，江东才是几个小沙洲，后来连成一片，又与内陆联结在一起。这里土地肥沃，粮棉高产，水草丰润，鱼肥虾美，交通便利，商贸兴旺。而江东临海靠江地带，河汊复杂沙滩多，潮水涨落，地形无常。当地百姓说这里随地是码头，处处是港口。这里政治情况十分复杂，从满清王朝到民国时期，封建势力、帮派粮枭，还有一些官逼民反上“梁山”的豪杰，在沙地滩头各霸一处。国民党军队曾出兵剿匪，结果是兵匪一家，越剿越多。日军占领长江口后，这里打着各种旗号的队伍纷纷出现，他们躲藏在滩涂芦荡中，为了自己利益，有时与日伪闹摩擦，有时与日伪暗勾搭。

　　江口镇，是江东重镇，此镇往南20里到长江边，往东20里到黄海滩，是长江黄海的交合要地，又是重要的粮棉集散地。

　　江口镇镇区南北宽半里，东西长2里，镇中有一条50多米宽的中央河穿过，河南河北各一条主街，河上只有一座木桥，处在镇中间。镇上店家众多，花（棉花）行，粮行，木行，竹行，典当行，铁器铺，中药铺，油榨坊，百货店，茶食店，酒菜馆，鸦片馆，旅馆，赌场，妓院，诊所等等，应有尽有。这里买卖货物的农民商人，吃喝玩乐的南北客人，过江越海的各等旅人，天天不断。

　　江口镇地位特殊，日伪都派重兵在镇上驻守。日军驻有一个特种勤务队，50余人。伪警察驻有一个中队，130余人。日军特勤队队长叫伊林，镇上的人背后都喊他“鱼鳞”，这是一个心狠手辣又贪吃贪玩的家伙。他到这个地方，应该说他口福不浅，因为这里江鲜海鲜河鲜样样都有。伪警中队长叫叶绍兴，这人见钱眼开。有人说，银元放到他鼻梁上，他一对乌鸡眼马上能合并靠拢。日军驻扎在南街东市口，伪警驻扎在北街西市口，两处据点大院各筑一个碉堡式岗楼，三层楼高，四周围了墙，盖了房，两处岗楼可遥相呼应。进出镇区的大小路口，日伪军也不设岗哨，他们只是一班混合6人，在镇区主街上来回巡逻。在桥口，白天还设了固定哨，一边一个警察，美名维持治安。

　　江海龙以前跑船时，曾到此地多次，对主要街道、河汊熟悉。他带张久隆来察看一番后，在南街西边街尾处租了几间既临街又靠河的房屋，购置了设备，选了吉日，准备开业。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陆文益亲自起名的“东来商行”，在鞭炮声中开张。按规矩，商行开张要请镇上商会的头头脑脑聚一聚，吃一吃，相互认识，联络感情。镇上的商会会长叫朱仓，江海龙亲自去送请帖。朱仓五十开外年纪，身子虚弱，与江海龙见了面就说，我这个会长，早已是摆设，你要在这里做生意少麻烦，关键要请镇上的日军和警察两个队长，还要单独先请他们。你不请他们，不给他们好处，他们有得找你麻烦。江海龙说，我知道，只是我不认识他们，麻烦你帮我请。朱仓说，还是你和我一块去，你也认识认识。

　　第一天开业，就要与强盗打交道，江海龙心里有点油煎火烧，他不由得想起离开部队的前一天，陆文益找他谈话的情景。

　　那晚在煤油灯下，两人倚桌而坐。陆文益说，派你去江口镇办交通站，是团领导对你的充分信任。江口那里情况很复杂，斗争很激烈，你的任务很重要，工作很艰巨很危险，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不是个人在做事，而是代表新四军、代表地方抗日政府在做抗日的大事，你再杀十个八个鬼子，也不如办好交通站重要。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我钦佩你，但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任务不一样了，你千万不能为了报仇，一时痛快杀鬼子，而误了抗日的大局。而且，你不但自己要审时度势把握好尺度，还要为三个助手做好样子。陆文益说着，拿出一支崭新的小型左轮手枪，还有10发亮晶晶的子弹，交到江海龙手上，又说，你把驳壳枪交回来，带这支枪走，它体积小，好隐藏携带。这枪，是给你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防身用的，我希望以后我们每次见面，这10发子弹还好好的在你手里。陆文益语重心长含义深远的话，让江海龙感动得站起来，对陆文益再次表决心：政委，你放心，我江海龙一定不给新四军丢脸！陆文益也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重重的一握。

　　现在，江海龙似乎感到陆文益在握他的手，顿时稳定了情绪，对朱仓说：“好，我们去。”

　　路上，江海龙向朱仓了解两个队长的习性，心里有了点底。

　　在日军据点大院的大门口，朱仓带着江海龙，什么证件也不用掏，鬼子哨兵就让他们进去了。过了门口，江海龙对朱仓说：“你与他们混得很熟。”朱仓回答道：“在这里做生意，不跟他们搞熟不行。”

　　江海龙领悟了团长政委讲的与敌人交“朋友”的道理。

　　朱仓带着江海龙快步走过院场，江海龙问：“你走这么快做啥？”朱仓一边继续快步一边回答：“日本人不允许我们在场地慢吞吞走，更不允许停留东张西望，怕我们看他们军事秘密。”江海龙心里骂了一声：戳你娘小鬼子，总有一天我把你们埋在这里。

　　在连着碉堡岗楼右侧的一间房子门口，朱仓喊了一声“伊林队长”，等有了回音，才走了进去。江海龙紧跟后边。房间里，伊林双手按着指挥刀刀把正在看墙上的一幅日本仕女图，根本没转头。江海龙看伊林不理他们，也就看那图画。图上画着一个日本女子，细眉细眼大脸庞，嘴唇血红，像刚喝了血，盘着的头发，黑漆漆的像一团乌云罩在头顶。江海龙觉得很难看，转眼观察伊林。伊林身体矮壮，一对鱼泡眼，脸庞上肥肉鼓起，厚厚的嘴唇突兀，整个头像刮光毛的猪头爿，更难看。朱仓又上前一步，操着中日混杂的话说：“队长，请你出去酒的米西米西。这个新开张的东来商行的江老板，请你。”伊林这才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对着江海龙，突然“达达达”几步跨过来，恶狠狠瞪起眼，“嗖”的一声抽出刀，架到江海龙的肩膀上：“你的，新四军的。”

　　江海龙被伊林的举动吓了一跳，脊背上都冒出冷汗。心想，今天要是被他杀了，那真是来送死，现在你还不能反抗，否则，交通站今天就完蛋，连朱仓的命也难保。江海龙只有不动声色，硬挺着，像树桩一般立在那里，两眼也盯着对方。

　　伊林用刀在江海龙肩头上来回擦了两下，看江海龙的反应。朱仓在一旁又急又怕：“队、队长，他是做生意的，来请你米、米西的。”朱仓话都结巴了。

　　伊林突然收回刀，脸由黑转阴，由阴转晴，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唔，你的不怕死的，中国人的这个。”他左手伸出大拇指。

　　江海龙脸上陪起笑，心里却骂道：你这狗戳，总有一天我刮光你“鱼鳞”。

　　伊林与江海龙的见面方式，是他惯用的一种心理战，尤其对待身强力壮初次见到的中国男人，如果你畏惧，说明你心虚胆小，他压根看不起你，真可能被他一刀劈了。他对中国话不是很熟，听懂百分之六七十，能说百分之四五十，而对江东本地的土语方言，是彻底傻眼。朱仓对他说那种夹中夹日的话，他马马虎虎听得懂。待朱仓与他比划着讲好几点钟到某某饭馆后，他说，好来西，好来西，还对江海龙说了一句中国话，“发财的，恭喜的。”

　　与伊林第一次打交道，江海龙心里有了底，只要自己沉得住气，就不难对付他。

　　接下来，朱仓带着江海龙去请叶绍兴。江海龙与叶绍兴一见面，就送上10块银元。叶绍兴大嘴笑歪了，说，江老板，你以后要我办什么事，只管开口。

　　晚上，在镇上最好的“一江鲜”酒馆，江海龙请伊林、叶绍兴等人喝酒。张久隆陪同，左右张罗。江海龙介绍了自家商行，说自己是从崇明来的，到这里收点粮棉，到崇明上海一带嫌点小钱，以后请大家多多照应。张久隆说了些崇明的新旧事情，用崇明话与大家吹了一通，让叶绍兴等人相信他们就是崇明来的。伊林对江海龙张久隆是哪里人从哪里来根本不感兴趣，眼睛像灯泡似的一直照在菜肴上，尤其对一碗红闷江鳗，一块接一块地吃，弄得满下巴都是油。

　　江海龙喝完酒回去，对陈允家讲了见伊林的情况，之后叹口气说，与鬼子在一起，滋味真不好受，我恨不得把他一拳打杀。陈允家说，我一直替你担心，怕你闯祸，事情才开头，你一定要忍住，大家都还要跟着你做事呢。江海龙说，我晓得，不会瞎来的，只是心头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