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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香江》 作者:水火土

第18章

  三团一接到小孔的情报,陈义就说,江海龙杀性不会改,但这次,是一锹挖了个井——捅打在正经的地方上了。陆文益点头赞成,说,这次不要让江海龙失望,更不能让群众失望,该出手时就出手,抓住江北公司运货的机会,夺回棉花,打击敌人!

  两位负责人做出在江口镇外围夺棉这个有风险的决定,是由多种原因促成的。

  苏中军区从多种情报来源中获悉,汪伪政府已签发了《民国三十二年度上半年清乡工作训令》,其“清乡”重点,就在苏中四分区,时间从三月底开始。为保证“清乡”成功,侵华日军调了在苏南“清乡”中所谓有战功的61师团长官小村信雄少将,来南通接替男甫,统率全区日伪军,以武力迅速彻底清灭区内的新四军和其他抗日力量。根据这一情况,军区粟裕司令命令各部,在敌伪实行“清乡”前先展开反“清乡”斗争,尤其是要狠狠打击敌伪的有生力量,破坏他们已有的政治、军事、经济基础。四分区党委和陶勇司令迫于我方缺枪少弹装备落后,主力部队被抽调外线作战、不能进攻据点或整排整连消灭敌人的实际情况,提出了利用敌伪下乡扫荡、出据点活动等,寻找战机,以优势兵力打击小股日伪军,积少成多,以小胜利转为大胜利的战术方针。这是三团袭敌决定的主要原因。其二,棉花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决不能让敌人运走得到。江北公司是敌人的经济组织,应该坚决打击它。其三,近期敌人反复扫荡,群众损失太大,夺回棉花返还群众,让缺少棉被的群众安全过冬。

  陈义让小孔立刻返回,要求江海龙他们严密监视江北公司动静,有情况立即报告。陆文益则派人通知老年和当地民兵队长,速来团部研究袭敌方案。

  老年和民兵队长到团部后,提供了江北公司运货及有关情况:江北公司运货出去,因为怕我们破路炸汽车,一年多来一直装船走水路,无论去上海还是南通,必定经过南河。南河在江口镇南面,河口距镇有六七里路,河道弯弯曲曲也有六七里长,最宽处不到70米。出了南河,就到江汊入长江了。现在河两岸芦苇败了,但有岸堤有茅草,仍可以隐蔽伏敌。江北公司的船队出行时,在河道中船与船前后之间靠得较近,不会超过一船长度。河两岸一带,基本上没有敌人活动,但每条船至少有两三个鬼子或警察护航,前后船上人配备多一些,都架了机枪。为了安全,他们都是白天出行。

  陈义听了信心十足,说,这次我们要量好屁股扯尿布(当地方言,指办事周密计算不失误),一定要放个响炮仗。大家确定了袭敌的初步方案:袭击地点就定在南河中段,由一营负责实施,江口民兵负责两岸外围警戒,一旦袭击成功,棉船由老年带到安全地点。

  一营接到任务,连夜制定了作战计划:全营集中枪法好的战士,一船派一组,分开从两岸两侧同时打击,使敌人左右无处躲避,力求在第一时间将船上敌人消灭。针对船队最多有七八条船的情况,安排十个伏击小组,充分留有余地。集中水性好的战士,也是一船派一组,一旦船上敌人消灭,立刻下水上船,协助船工驾船脱离战斗区域,将货运往指定地。一连布置于河口,阻击江口可能增援之敌,二、三连在岸两侧掩护船队,转移物资。全营部队在敌船出动的前一天夜里,埋伏于预设阵地。

  营领导将计划报告陈义后,陈义要求伏击的战士,要看清敌人打得准,保证不伤船工。要求下水的战士,抓紧锻炼,保证在结冰的河里还能游得动,上得了船。要求营连排干部,先熟悉地形,保证方向走得准,前后跟得上。

  一营热火朝天开始战前练兵。

  江海龙这里,从日出到日落,监视敌情。

  5条船靠到了江北公司码头。

  第二天,又有4条船靠岸了。

  情报一个又一个传到一营。

  江北公司开始装船了。

  码头上,40来个民工扛着棉花包,来来回回。码头的两边,各站一个鬼子警戒。岗楼上的鬼子,居高临下四下察看。江海龙观察后估算,天黑前9条船能装好。这个情报,要尽快送出去,但是,他们明天会不会走呢?如果队伍今夜到河边埋伏,他们明天不走,这寒天腊月,战士们要白冻一夜,明天一日一夜还得守候,既容易暴露,队伍也吃不消。想到这里,江海龙决定去江北公司走一趟,探探情况。

  江海龙想好了找川井的理由,不紧不慢朝江北公司走去。走近江北公司正门时,看见兰花子披着呢大衣抱着烘缸,坐在大门一侧晒太阳。兰花子也瞧见了过来的江海龙,热情地先打招呼:“哎,江老板,回来啦。”

  “回来啦,回来啦,”江海龙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过去。

  兰花子瞟了一眼江海龙:“怎么,没带你的漂亮娘子一起来?”

  “她胆小,早回去了,这次我都没见着。”

  兰花子阴阳怪气笑了笑:“你的娘子很标致,你怎么舍得和她分开。”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江海龙摆了摆手说。

  对话间,江海龙已走到兰花子跟前。兰花子感到再谈人家女人不好,又担心牵出伊林那不愉快的事,便换了话题:“这次的,发了多少财?”

  江海龙摇摇头:“赚点小钞票。你们,才是发大财的。”

  兰花子微微一笑:“是不是又要开证明的?”

  “不不不,今天我是上门请你们。”江海龙脸上也堆起笑。

  “喔?”兰花子抬眼望望江海龙,觉得奇怪。

  “庆祝我们第一次合作成功。明天中午,我请你和川井吃饭。”江海龙将“明天中午”4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兰花子打量着江海龙:“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们中国人,最讲交情。”

  兰花子白了江海龙一眼:“中国人?不。你江老板,还这个。”

  江海龙知道这日本女人听不得讲中国人的好,也不同她计较,只是说:“这么说,你答应了?”

  兰花子从烘缸上抬起一只手摇了摇:“不。明天,川井的要去南通,没空的。”

  江海龙一听,马上悟到船队明天出行,心中一阵窃喜,不露声色继续说道:“那你有空吗?明天我先请你。”

  “我也没空,我要看门的。”

  “旁边就是皇军,要你看什么门。”

  “不,你的不懂的。”

  江海龙算是探出了情况,态度更虔诚:“那待川井回来再约。”

  兰花子又摆手:“再说吧。今天,我的没时间跟你多谈,改日再说。”

  江海龙也没时间与她多谈,趁机告辞了。

  江海龙回到行里,叫小孔快向部队报告:9条货船,明天上午出发,去南通。

  天黑了,江海龙不放心,又去观察。江北公司的货场上,两盏汽灯明晃晃地照着,民工在忙着装最后一条船。看来,船队明天走定了。

  夜里,小孔回来告诉江海龙,部队天亮之前一切会准备好,政委要求我们明天一步也不得离开镇上。小孔还带来一个通讯员。通讯员的任务是,一旦船队出动,由他立刻通知一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江海龙想着部队明天行动,自己有什么事可做。联想到一旦开仗,镇里的敌人得到消息肯定要增援,那部队的压力就大了。有什么办法拖一拖这里的敌人呢?哪怕多拖住敌人一分钟,都能增加我们一分胜算。想到这里,他又动了请伊林、叶绍兴喝酒的念头。如果船队明天上午走,到南河是接近中午的时候,战斗一打响,待敌人回来报告寻到饭店,时间就耽误不少了。让那两个家伙喝醉酒,反应不灵,这对我们部队,是大好事呀!

  江海龙打定了主意。

  天亮了。

  这是一个大晴天,虽然西北风一阵一阵刮得紧,但亮晃晃的太阳照耀着,在背风处,人还感觉暖洋洋的。外面水缸里的水都没结冰,一个好兆头。

  一清早就出去观察的张久隆回来报告,船工已上了船,护船的敌人还没看见。

  江海龙叫小孔再去看,又说,我现在去请伊林中午喝酒,老张你去请叶绍兴。张久隆一听,问为啥?江海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张久隆想到伊林对待玉兰的事,虽然知道陈允家已做了江海龙的工作,但还是担心伊林与江海龙见面闹出矛盾,就说,好是好,只是伊林可能要提玉兰的事,这个人没好心思的,你要克制,不要理他。江海龙说,兰花子昨天也对我说了玉兰,这些狗戳如果想打玉兰的歪主意,我就把他们先一个个收拾了。张久隆说,他们也就是无聊说说,反正玉兰已走了,他们想说什么就随他们说,我们要把我们的任务完成好。“这当然!”江海龙回答。

  张久隆给江海龙打了预防针,听他表了态度,放了心。

  镇上,店铺虽然大都已开门,但顾客稀少,显得冷清。按理,离过新年只半个月了,现在该是热闹的时候,周边村里人家会上镇买几尺布,做件新衣,秤几斤肉,备点年货,可如今,群众没有过年的心思,可想而知,在日寇铁蹄下的中国人,生活的失意。

  太阳有半天高了。江海龙路过江北公司西大门的时候,看见一堆鬼子在场地上,还有不少警察,闹哄哄的。这肯定是准备上船的护兵,江海龙想。

  江海龙到据点大院门口,被站岗的鬼子拦住。江海龙没有丝毫怯懦,欠欠身子说,要找伊林队长。小鬼子也欺软怕硬,看江海龙头戴宽边礼帽,身穿洋布长袍,不卑不亢一脸从容的样子,又听到伊林两个字,不敢逞威,转头对里面喊,叫人通知伊林队长,有人找他。江海龙站直身子等着,不一会儿,见伊林出来了。伊林一见江海龙,好像根本没发生他对玉兰无礼的事,笑口大开:“啊,江老板,你的回来了。”“回来了。”江海龙大声回答着。伊林抬手往大院内一指:“里面的坐。”“不了。感谢你的介绍,我来请你中午的米西,还在一江鲜酒馆。”伊林听了,顿时精神十足:“江老板,你的朋友,好来西,好来西!”说完,对哨兵吩咐,“以后江老板来找我,就放他的进来,他是我的朋友。”

  哨兵一个立正:“哈依!”

  江海龙回商行路过江北公司西大门的时候,已看不到场地上的鬼子和警察,估计他们上船了。果然,他前脚进商行,小孔后脚跟了进来,兴奋地叫嚷:“船队开始走了,船队开始走了!”江海龙还没顾上说什么,通讯员一个箭步从里屋出来,对江海龙说:“江老板,我去报告部队了。”江海龙一挥手,“快!”

  江海龙和张久隆早早到了酒馆里。酒馆老板一见江海龙,就问点什么菜。江海龙问,有点什么鲜货?老板回道,昨天,我收了几斤乌秋蟹,只只壮得像石头,要不要?这个菜,正中江海龙下怀,“腊月天,有河蟹,当然要吃。再来十斤老黄酒,加红糖,热好。”

  菊花黄时蟹正肥,现在寒冬腊月,按道理是没有蟹也不是吃蟹的时候。但江东这地方入冬后,那些在秋天没有被捉又没有爬走的河蟹,钻进了河底的污泥里过冬。这个时候的河蟹,蟹底发乌,公的肥得冒油,母的壮得顶背。煮熟后,蟹油像年糕,蟹膏像香芋,白花花喷香的蟹肉能分出丝。这样的蟹,谁见谁嘴馋。江海龙今天点蟹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蟹能下酒。一只蟹,能有多少肉?吃蟹,时间又花得长,吃一只蟹脚就可以陪一杯酒,空腹喝酒容易醉。

  蟹刚蒸好,酒还没热好,伊林与叶绍兴各带着随从到了。大家坐定,不见桌上有冷盘热菜,只有一碗姜丝几碟醋,伊林着急了:“唔,江老板,吃什么?”江海龙一笑:“别急,好东西,马上来。”江海龙叫张久隆拿出几条烟,分送一人一条。这是日军占领东北后生产的“共荣”牌香烟,烟标上还印有“守口如瓶,振兴大亚西亚”10个字。江海龙指着那字对伊林说:“马上我们喝酒,不能守口如瓶。”“对对对,我们的不能守口如瓶,要张大嘴,”伊林快乐地呼应着。大家说笑间,熟蟹和热黄酒上桌了。

  一盘十余只蟹,蟹壳通红发亮,那母蟹的膏,把蟹盖抬起差不多有一指高。伊林一看,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俯身低头,像研究军事地图一般观察盘中蟹,高兴得两手直搓,嘴里“唷希唷希”地叫。江海龙抓紧给每人倒了一大碗黄酒:“来,为这壮蟹,先干了这碗酒。”

  一只蟹脚还没吃,一碗酒先进了肚。

  这边剥蟹吃酒,气氛热烈,那边厨房里,厨师小工骂声不绝。有骂鬼子的,有骂“黑老鸦”的,也有骂江海龙的。骂江海龙丢尽中国人的脸,当走狗请鬼子吃酒,迟早要吃新四军的“花生米”。

  伊林才吃了一只蟹,已喝了近两斤酒,脸色像蟹壳一样通红。大家晕晕乎乎天南海北胡吹乱侃中,伊林忽然对江海龙说:“江的,你的娘子,为什么不带在身边?”

  伊林一提到玉兰,张久隆先紧张了,看着江海龙,却听到江海龙毫不在意回答,“她在这里过不惯,早回娘家了。”伊林一点也不为自己曾有的无耻脸红,头凑到江海龙跟前说:“你的娘子很漂亮,我看见的,你的什么时候把她喊来,陪我们喝酒的。”江海龙听了虽然肚里不快,但脸上没表现出来,想起伊林看画上日本女人的情景,便转移对象说:“你那房里画图上的女人,才标致,漂亮。”“咦,那画上的,没用的,没用的,”伊林摆摆手。江海龙突然想到伊林对兰花子的殷勤,就说道:“兰花子,才真正的标致,漂亮,是你们日本女人的这个,你的应该找她,把她搞到手。我看得出,你的对她好,相信她的一定也对你好。”伊林被江海龙说中了心思,酒酣耳热中一下子沉溺于自己的情感中,吐出了心中之隐:“喔,我是想她的,但很难碰她的。她的父亲,是南京政府的顾问,官大大的,她可能看不上我的……”伊林长长叹了一声气,脸上有些僵硬。江海龙没想到,喝酒喝出这一个新闻来,干脆跟伊林缠下去:“那你更应该追她,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不怕女的躲,就怕男的追,你不能松劲的。” 伊林没听懂,问:“什么的躲?”江海龙重复一遍:“就是不要怕女人躲你,就怕男的不追。你的,要大胆的追兰花子小姐,追到她,你就大大的厉害,当官发财,也大大的。”伊林听了,脸色沉郁了一阵,又兴奋了一阵,突然岔开话题:“来,喝酒的,莫谈这些,要守口如瓶的。来喝酒的,哈哈,哈哈哈……”说完,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这顿酒,江海龙自己也喝得昏头昏脑,但心里牢牢惦记着夺船的事,等着鬼子来报信,可是等到日头西斜,估计船队早过了南河,也没任何信息。伊林、叶绍兴都喝醉了,在随从陪伴下踉踉跄跄走了,江海龙、张久隆也脚跟发软回商行。路上,被刺骨的西北风迎面一吹,江海龙越发心悬,言不由衷问张久隆:“难道没打,这顿酒白喝了?”

  张久隆也是一肚愁肠,皱着眉头回答:“就是啊,怎么搞的没动静呢?”

  两人回到行里,见陈允家默默地抽着水烟,小孔坐在柜台边,都心神不定。江海龙正想问问他们有无消息,小孔先问上了:“江老板,你知道打没打啊?”

  原来他们也不知道,江海龙一肚子的闷酒差点吐出来,他猛地一拍门框:“我得到南河那边看看去。”说着,就要转身走。陈允家大吼一声:“海龙,你干什么,你是否头发热了,这是我们能去看的吗?别忘了政委的话!”江海龙听这一声吼,头脑清醒了,进屋坐了下来,眼睛呆呆地瞧着门外面,不再言语,心头郁闷之极。

  就在这个时候,通讯员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看大家都垂头丧气的样子,连珠炮似的大叫:“嗨,你们怎么不高兴,船都夺到了!随船的12个鬼子,16只‘黑老鸦’,还有那个川井总管和翻译,全部报销!缴到20多条枪,还有两挺机枪啊!”通讯员手舞足蹈。

  一阵欢呼声响彻商行。

  张久隆开心过后问:“我们这里怎么一点都听不到声响?”

  “嘿,隔这么远,又刮西北风,你们这里背风,哪里听得见?现在镇上的鬼子还不知道呢。营长叫我过来通知你们一声,省得你们着急。”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伊林在太阳西沉时才得到消息,急忙集合起队伍赶到南河。在南河的岸堤上,他看到的是一堆自己部下的尸体,面对空荡荡、冷飕飕、暗沉沉的南河河面,一向骄横的伊林,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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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