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同两个螳螂沿着晃动绳索往上爬，黄主任路清门熟儿，身手麻利拉开动力板，一面打开笔记本电脑，一面监看周遭的河面。
那份神秘电子地图显示，潜艇在洼地东北区域，不是程庭轩考察过的西北区域，附近不可能出现工业水层，此时河水一波接着一波而来，整个河面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看不到尽头，漂浮的特斯拉线圈散件则闪烁着万点星光。
“主任，控制台数据显示，潜艇航向081，速率两节。”张胜利说完呼哧着从帆罩中钻上来，他右手抓着不锈钢把手，左手握着无线对讲机，为了预防在摇晃中掉落，他特别将对讲机铜线在手腕绕了三圈。
黄主任看着河面，摇头大叹：“哎！593监控站的人是死是活啊！他们还在等我们救援！”
张胜利顺着话题黯然道：“那个监控站，现在可以‘地狱’来形容。”
气氛一时尴尬。
黄主任看张胜利在场，估计对我想说的也不能讲了。
我改口问：“主任，这摇晃的角度有多大？”
“保守估计，俯仰超过10度，摇摆接近20度，”黄主任叹道，“也就是说袖珍潜艇，假如加速，再左转90度，让河水从右舷打来，左右摇摆可能会超过40度。”
张胜利说：“听，又起风了！南边刮来的！”
三人侧耳，果然开始有风。
风势越来越急！
潜艇甲板明显颤抖起来，潜艇受横向波浪撞击，晃动得像支不规则晃动的钟摆，每一个浪打来，帆罩就骤然向左倾，舰身随着浪头直上直下，等到帆罩快要摆正，下一个浪涌又横扑而来！
我们三人只好返身快速进艇。
黄主任一边往下钻，一边大喊，紧急下潜！
猩红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全艇警报声大作！
我走进一个布满血迹的生物化验室里，正在和周海川寻找生命迹象的沈冰被颠簸的艇身和刺耳警报声震得一惊。
实验器皿，止血钳，坩埚哗啦撒了一地，满地污血！
控制室内，黄主任压下紧急下潜警报器，顿时“呜！呜！”声音响遍全艇，接着扳开个橘色三角盖，底下有像荔枝般黄色按钮，他食指和中指夹住按钮往上一提，在计算机系统自动控制下，前主压舱柜、后主压舱柜，以及紧急压舱柜便同时进水。
紧急下潜是要让潜艇的头部急速下沉，但是最终头部进水量，前主压舱柜和紧急压舱柜的进水总合，必须和艇尾后主压舱柜相等，如此才能维持潜艇密度等于河水的理想状况。
“呜！呜！”的刺耳声中，潜望镜不知道为何没收回，监视屏幕还是亮的。
我从屏幕中可以清楚看见前面压舱柜排出的巨大气泡，以及随后如云烟状的水汽直冲夜空。
呼啦！又是一个浪涌，打得潜艇瞬间左倾，加上下潜的俯角，在水密舱口的我两脚一滑，几乎从上面掉落下来。
我两腿悬空一个摆荡，随即用小腿勾住垂直梯。水密舱口盖没关事大，危急中我超咬紧牙，两脚夹住楼梯，脖子顶着水密舱口的下缘，用尽浑身的力气固定住身子，右手再抓住水密盖的旋转把手往后推，左手压下水密盖的弹簧卡锁。
卡索松开的刹那，水密盖顺势砸下来，也正巧是河水涌入帆罩的一刻。
千钧一发！
“轰！”乍然间众人一震，听到艇外一声撞击，紧接着是更响的一声。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撞击潜艇。
“轰、轰”两声！
我吓了一大跳，我在特工训练时听过深水炸弹或鱼雷的爆炸声，那两种声音都远比现在听到的这声音要响。
什么邪物在撞击潜艇？
这艘科研袖珍潜艇里的人在哪？
从潜望镜没有收回就匆忙上浮，显示艇内的搏斗异常激烈！异常血腥！
这些疑问在刹那间也闪过我的脑海，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危机感。
危急之时要冷静要镇定，要发挥东风压倒西风的大无畏本事。而这个冷静与镇定，除了天生的第六感资质、后天的艰苦训练，更来自于大量的技术准备，要随时随地观测数据，这艘科考潜艇在什么状况可能遭遇到什么怪事，又采取什么反制措施，潜艇所处的是什么样的水域、附近有什么样的地形，在遭受怪事时采取什么样的回避航向、航速、深度，航行几分几秒，可以到达什么样的地形，得到什么样的掩护。
很多的什么，每个什么都是时间因子，各种因子组合起来有千百种变化。
这一切，全都要在冷静思考之中得到唯一的答案。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
对的也不见得能活得过这一关，错了肯定要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中间最糟糕的，是因为害怕犯错而犹疑不决。
这，百分之百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死亡的代价！
想起那末日核战的梦境，我不能轻飘飘的，不能没有牵挂。
江湖总有英豪！
江湖总有遗憾！
死亡的威胁没有来临之前，想象起来非常可怕。然而，当它硬是闯进来，耀武扬威地挡在你身前，你越是怕它，它越是嚣张。你去******一巴掌扇向它，可能打得它满地找牙！
我冷静下来。
撞击声戛然而止。
一阵慌乱过后，潜艇安定下来。
我左右看看，黄主任在看电子地图，彭丹有些发呆，沈冰和周海川正满头大汗向张胜利学习操作。
黄主任平静道：“维持航向009、航速12节、深度250米。”
潜艇以最大俯角35度下潜，80秒以后向西，艇身经由自动舵将恢复成水平，深度通过50米后不再受浪涌影响。
黄主任一边脱湿衣服，一边注视彭丹说：“让一让，坐到别的地方。”
“哦。”彭丹愣了一秒，才发觉自己坐在艇长指挥座，听到这话连忙跳下来，左右看看，控制室所有的椅子上都是血，只好走向轮机台旁，刚才那撞击声吓坏了她，此时心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法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黄主任急匆匆走向主控台，坐下之时先瞄了眼电瓶容量，53％，脸上一阵抽搐，再扫眼旁边的张胜利，做了简单分工。
黄主任负责主控和管损，张胜利负责声纳和鱼雷库，我负责跑步联络，李文革，江齐云，沈冰负责去查清几个生化实验室里的恐怖真相。
到底曾是领导身边的智囊，黄主任的一连串指令清晰明快。
“关闭空调，启动消磁，管损修理待命！”
“声纳注意听声标、吊放式声纳，尤其是鱼雷效应。”
“鱼雷库，一、二管备鱼雷，三、四管备诱标。”
交代完，黄主任侧脸，吩咐张胜利准备A级静音。
张胜利打个了军礼手势，再指指灯，手指做了拨转动作，表示还要到潜艇各部位把所有白灯改成红灯。
一切，都渐渐秩序起来。
所有动作命令，都在无声无息下迅速执行，即使是同时处于主控室的张胜利和我，两人距离不到3米，彼此的情报交换也是细声细语。
黄主任这么安排，是因为任何声音都会影响别人的冷静，更会干扰领导的直觉。
潜艇外面的那个世界，现在充满危机，而危险来临的第一征候，是声音。
黄主任沉着下达一长串命令，众人定下心。
没有人怀疑命令正确性，假如黄主任没法带着我们活着回家，这世上也没人能。
我来到电子图旁，看不清黄主任额头淌下的是什么，眯起眼，身子往前倾，再指着自己额头，低声问：“主任，这？”
黄主任以为是河水，摸了下才发现是血。
“我没事。”黄主任小声说着，瞥了眼电瓶容量，51％，再低头擦擦电子图上的血，不再看我。
通过血糊糊英文标签显示，电子图来自西方某超级大国的海军基地，那是近十余年来该国对H区这片沙漠进行地形调查的成果。每一张图都是绝对机密，准确地呈现H区地下地形的变化，也全都整合进入科考潜艇的自动导航系统。
潜舰的最后下潜点是个深褐色，中央有白十字的椭圆形符号，海军术语叫“基准点”。基准点旁边标记着「02:13:26」，表示科考潜艇在深夜2点13分26秒下潜，白十字中心是ＧＰＳ在这时间接收到的船位信号，依系统预先输入的流向、流速，再参考潜艇实际的航向、航速、俯仰角，每30秒打一个黄点；连续的黄点形成一条细细的虚线，那就是潜艇的推算航迹。
推算航迹的最前端是最新的推算船位，是个橘红色的圆形符号，中央有一根直线从圆心向外指，直线的方向代表本船航向，长短代表航速大小，符号如果稳定不变，表示船底到海底的水深超过50米，否则会闪动，提醒人员注意。
图左上角显示幕中央有一个长橘黄色矩形，这个矩形轻微移动，基准点以前的ＧＰＳ船位，是45秒标示一次，只是颜色换成浅紫色，代表延迟船位。
我凝神一看，现在潜艇是个稳定的黄色，尾巴拖了一条侧V虚线，航迹看起来像是双平行线。有一条黑线与四条绿线沿途和虚线交叉。黑色带表电子测距位，绿色代表声纳接触方位。每根线靠近屏幕边缘的地方，各有一对“三分仪”（时，分，秒），精确地纪录信号获得的时间。
黄主任正在研究电子地图，突然又出现一根绿线与潜艇交叉，方位来自右后方。
张胜利走向声纳台，右手压着耳机，听了下，然后悄声说：“声纳显示有什么东西咬上我们，声音很低，但是声纳不确定是什么。”
黄主任眉头微皱，瞥了眼垂直水温变化表，确定在水深75米左右有个较明显的“波层蜕变区”，轻声道，前进20节，深度100米！
波层蜕变是垂直水温的急剧变化区，对声波传播会产生折射。穿越层次深度有点像跨过不同介质的传播界面，是潜舰用于回避声纳侦测最惯用的方法。
前进20是这袖珍潜航的最高速率，听到这个命令，我和张胜利的目光都不自禁地转向电瓶容量，50％。
没有上浮充电的潜艇能坚持多久？
是什么在追踪这艘潜艇？
黄主任看看表和电子图，低声问：“胖子，现在倒底几点？”
张胜利一怔，忙看表：“2点15分……这咋回事……”
黄主任皱紧眉头：“潜艇紧急下潜时间是2点13分，我们在潜艇里才过了1分钟？”
张胜利和我都是震慑莫名。
张胜利鼓着腮帮子说：“许是表被震坏，我们发射布标机，先找那个水下怪物！”
黄主任来不及细想时间的怪异，猛地按动左侧一个小红键。
我看着阴森闪动的电子表指针，一愣。
011布标机上的电子屏幕开启，激荡的水泡儿扑面而来。
012布标机在艇后30米开始减速，潜艇下方的水咕咕嘟嘟冒泡儿，十分怪诞。
011先开启机顶的红色闪灯，012紧接着开启，两机默契十足地转向，往潜艇后方直扑而去。
红色闪光是准备布标的信号，双机尾翼在水里溅起一片螺旋式暗涌。
011来到潜艇后方大约两百米，黄主任低喝道：“布标！准备鱼雷攻击！”
011将机顶的红色闪灯切换成绿色，呼地朝左转向，012电子接收器自动捕获灯光信号，立刻向011展开的反方向奔去。双机一左一右玫瑰花似地向外展开，2分钟后双机各在自定义点布下六枚声标，战术显示屏上的编号分别是“21”到“26”、“51”到“56”。全部布放被动式声标，而不使用主动式声标，是因为攻击鱼雷容易受到主动式声标发出声波的干扰。
等012绕个弯转回来，黄主任将机顶光切换成紫色。刚布下的声标全是被动标，只有三枚开始作用。接触方位线很混乱，交叉出现好几个可能目标。
其中一个目标速度极快，迅速冲入布标区南侧！
“就是它！”黄主任低喝，“A号B号鱼雷准备！3，2，放！”
听到“放”，张胜利果断地压下按钮，两枚西方海军重达230公斤的MK-46型鱼雷疯狂射出！
袖珍潜艇配备的MK-46鱼雷是Mod5型，采用银锌电池，最高时速45节，最远航距11公里，雷鼻采主动与被动混合导引。这个型号是上世纪末技术改造计划下的产物。其改造幅度之大，几乎等于重新设计了一种鱼雷，声纳音鼓、发射、接收机、导引段及推进动力系统均经过了大幅度的技术改造。它配备有数字化寻的器，其信号处理器能过滤假目标，分辨敌舰的噪音音频与噪声干扰器欺骗。该雷的引信也经过改良，即使以很小的角度命中目标，依然可引爆弹头。另外，它增加了一组陀螺仪，使其在下潜时更容易操作。MK-46型鱼雷的另一个特点是具备浅水攻击能力，甚至可命中浮在水面上的潜艇，因而具有攻击水面舰艇的能力。
MK-46投射以前要设定三个值：搜索模式、搜索深度，以及上限深度。
搜索模式分主动与被动两种。主动的功能类似海豚，鱼雷每2秒发出一个声波；当目标距离小于700米，主动发波的间隔减到1.25秒。假如设定在被动模式，鱼雷会先倾听24秒；24秒之内若无接触，或接触以后又失去接触达24秒，鱼雷会自动转变成主动搜索模式，而一旦进入主动模式，便再也无法回复被动模式。
搜索深度是鱼雷雷鼻初始作用的深度。
上限深度是鱼雷最浅的攻击深度。鱼雷入水后一旦越过上限深度，即使追击上浮的目标，也不会跟随穿越此深度。
袖珍潜艇发射MK-46型鱼雷，上限深度都设定在7米，搜索模式也都是被动，唯一的差别是搜索深度A号设定在15米，B号设定在250米。
一高一低，上下夹击怪物！
鱼雷入水，电瓶因水入侵而启动，然后以45度角下潜直奔搜索深度，两枚鱼雷的雷鼻几乎是同时开始作用。它们一高一低、一东一西，形成两个巨大的搜索网。
MK-46型鱼雷的被动侦测距离决定在背景噪音以及目标音源的大小。
怪物这时正以高速扑来，巨身产生的震动、发出的噪音，是鱼雷最佳的声源。
“哈迪斯……哈迪斯……”
“哈迪斯……哈迪斯……”
突然，潜艇外响起熟悉的怪声。
一阵阵湍急水流，潜艇猛然摇晃起来！
周海川和沈冰也踉跄跑过来，现出恐怖的神情。
江齐云有点晕，喃喃道，真邪啊：“我给过钱啦？”
一帮人紧盯作战屏幕，不由捏紧拳头。
数据显示，A号鱼雷距离怪物1000米，B号鱼雷距离怪物1500米，猛扑而去。
鱼雷一旦锁定目标，便像疯狗般紧咬着猎物不放。距离1000米，以目前怪物的速度，50秒后会被A鱼雷追上，怪物想要深潜回避，下面又在B鱼雷活动范围之内。至于上浮，纵然冲出海面，怪物吃水也有几米，MK-46上限深度7米、感应爆炸范围一米，刚好会在怪物中段附近爆炸。
我回头看见黄主任神情紧张，正在看表。
“黄主任，刚通过血液检查，这艘潜艇解剖过一种不明生物体！类似人类的DNA，白细胞很多，巨噬细胞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恶心死了！”
沈冰说着和周海川走进来。
黄主任问江齐云：“会是什么生物？”
江齐云摇摇头，也没有答案。
忽然，沈冰指着墙，眼睛充满恐惧：“主任，时间，时间慢了！”
黄主任看电子钟，果然，指针在一点一点蜗牛爬。
2点15分，10秒，11秒……江齐云震慑。
时间在慢慢进入静止状态？
怎么搞的！
怪物不见啦！
大家七嘴八舌，感觉潜艇正穿梭在时空扭曲的隧道中。
隧道里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惧……
突然黄主任一声低喝：“怎么搞的，鱼雷回来了！”
江齐云问：“我们刚发射的鱼雷掉回头，来打我们？”
黄主任点头，是鱼雷效应！
一切都太过荒诞！
潜艇以全速向前狂冲，本身会发出很多噪音，外界许多声音相对的会变小，小到甚至完全听不到。海军术语所说的“鱼雷效应”是鱼雷车叶所发出的高频噪音，那是潜艇的恶魔；除非鱼雷在艇尾挡音板遮闭的音源区，否则即使有再多混杂的声音，声纳人员也能毫无困难地将它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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