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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连》 作者:周林

第35章 第三枪 雄兵重抖擞(9)

  谁曾想,冥冥之中,命运早就作好了安排。几年后,一片苍翠的胡杨林突然横陈在眼前,虽然这里远不及他当年去过的那边著名的胡杨林,却让雷钧激动得浑然忘我。当年,他还有年少时的目空一切和矫情,如今,在经历了世间冷暖、悲欢离合后,看风景的心情已大不相同。几天前,胡海潮第一次和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天上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居高鸟瞰,整个胡杨林笼罩在一片浩渺的薄雾中,时隐时现、绿波荡漾,美得令人心悸。

  额济纳河平原的八月,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空是湛蓝的,清澈爽朗;戈壁之上,执拗地生长着一丛一丛蓬勃的旱生植物,成群结队的牛羊慵懒地游行其中。倘若有幸赶上一场难得的小雨,如果你愿意,从这里骑着老马绕山南行,不出千米便能看见整片墨绿的草地。如果你还有兴致,穿越草地,再往前行数十公里,便是奔流不息的黄河。这是片神奇的土地,方圆几公里内,沙漠、荒山、戈壁、草原,大自然的诡异与和谐并存。越靠近黄河,越生机勃勃。

  散居在胡杨谷周边的百姓,远离都市的喧嚣与浮华,有着与生俱来的浪漫情怀。他们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更懂得创造美好的家园。春天,他们遍地播撒各色种子,到了这个季节,门前屋后便是层层叠叠怒放的向日葵,还有大片的紫色薰衣草。谁路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都会忍不住感叹和欷歔,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那天,雷钧且行且思,将胡海潮远远地抛在身后,时而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泪眼婆娑、不言不语;时而又驻足沉吟,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久久不愿离去。一旁的胡海潮,无法理解文人的这种情怀,偷眼盯着他,无所适从,连大气也不敢出。如果不是雷钧执意要把九连拉到郊外训练,他根本不知道在这片苍茫而辽阔的戈壁之上,会别有一番洞天。也许,就真得错过一辈子了。

  决定去拉练前,雷钧和胡海潮再次起了争执。胡海潮最终妥协,是因为团长坚决站在了雷钧的一边。邱江当场唤来了后勤处长,给九连补配了野战帐篷,并且决定派出一名参谋和两名医务人员随行。

  二团驻地周围,除了荒漠便是盐碱地,要不就是草木不生的荒山,去哪里是个问题。雷钧执意要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胡海潮便想起了当年给九连拉补给的一个司机说起的胡杨林。那是个新司机,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就迷了路,结果一头闯进了胡杨谷。

  从胡杨谷考察好地形回来,雷钧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师傅老范,他要践行七年前和师傅的那个约定,要与他一起分享喜悦。

  接电话的是个女生,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您好,我是范总的秘书,请问您有预约吗?”

  雷钧头皮发麻,好心情跌去了一半,他道:“没有预约,我是他战友!”

  秘书说:“呀!范总说只要是他战友,不用预约的。请问您贵姓?我去通报范总。”

  秘书放下电话去通报。雷钧等了好久,几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正要撂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雷钧?你小子在哪儿呢?要是再晚几天,可就找不到我了。”

  “你好范总,我在二团。”雷钧的声音冷冷的。

  老范愣了会儿,笑呵呵地说道:“好小子,终于得偿所愿!我得感谢你还记得我这个师傅,那年去看你,就感觉你和我生分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这个暴发户了。”

  “哪儿能呢?”雷钧笑得勉强,“我刚调回来,就想起您了。”

  老范回道:“别逗我了,你小子肯定又遇到什么事了才想起找我。对了,你父亲去世也不告诉我,过了好久我才知道。”

  “谢谢您。”雷钧强打起精神说道,“想问问您最近有没有时间,还记得咱们当年有个约定吗?去看胡杨林。咱部队这附近就有片,刚发现的,虽然规模很小,景色却美不胜收。”

  老范笑道:“胡杨谷?早去过啦!现在哪有心情看风景啊,我这几天忙着搬家呢,把公司搬到呼市去。等那边安排妥当了,再找个时间来二团看你。”

  “那就算了吧。”雷钧满脸失望,“过段日子我还不知道在不在二团。”

  “怎么着,还是要转业?来我这儿吧,行政副总和营运总监的位置都可以给你挪出来!”老范的话很诚恳。

  雷钧突然有点伤感:“到了呼市,离这儿就远了,再见上一面不容易。”

  老范哈哈大笑:“不会的,我来去自由,等安排好了那边的事就来看你!”

  挂了电话,雷钧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后悔不该给范总打这个电话。相见不如怀念,有些人,应该永远活在记忆中。这么多年了,他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六、兵者无上

  清晨五点,碧空如洗。兵们还在睡梦中,空旷的靶场没了角铮狂鸣之气,冲天的白杨在晨霭中微微拂动,整个二团营区静寂而庄严。一辆敞开篷布的军用卡车悄然驶入九连营地,三十多名九连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

  九连长雷钧一身崭新的作训服,精神奕奕地一边招呼兵们卸下物资,一边小声地与胡海潮交流着什么,时而还能听到两人爽朗的笑声。为了这一天,他们作好了精心的准备,虽然有过争执,但他们从不缺乏默契。

  因为事前没有透露,兵们只当是一场普通的拉练,所以看起来个个精神抖擞。点检和发放完装备,雷钧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同志们,从今天起,我想带着大家去看看风景,做一次长途旅行,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也许更长。我希望各位能和我一样,放下所有的束缚,尽情地去享受。你们可以尽兴,甚至可以撒野,但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没有人会帮助你,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一切都要靠自己!”

  刚刚还一脸轻松的兵们,笑容在脸上瞬间凝固,变得紧张起来。雷钧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要紧张,这就是一次拉练,也许你们早已经历过。我和指导员还有司令部的章参谋会全程陪伴你们,和你们一样,这对我们来说,也将是一次挑战。这几天到底要如何安排,取决于大家的表现,我们的计划不会提前公布,所以,你们不要去揣测。也许你们可能会经历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

  胡海潮在一旁补充道:“我们并不奢求通过几天的拉练,令同志们脱胎换骨。我们只希望让你们的军旅生涯少一些遗憾,多一点怀念。如果很多年后,你们仍然能清晰地记得这一段旅程,或者温馨或者不堪回首,甚至刻骨铭心,那么,我和连长所有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几天前,同志们的表现告诉我们,你们从不缺乏一个军人应有的精神与担当,你们可以迸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你们缺的只是那么一点面对困难与挫折的勇气!我坚信,大家都能挺过这一关,更希望各位几天后都能走着回来,都能像此时此刻一样,笑靥如花!”雷钧举起拳头挥了挥,喊了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兵们的声音振聋发聩。

  雷钧一声低吼:“上车!”

  等到兵们全部上了车,车厢外的雷钧拉下了篷布,将车厢遮得严严实实。卡车缓缓地驶出二团,驶入了漫无边际的戈壁滩。兵们就像一群被赶上汽车的猪仔,乱哄哄地不知道被拉去哪里,更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短暂的兴奋过后,他们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并肩靠在车厢尾部闭目养神的司令部参谋和指导员,不知所措。

  卡车在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昏昏欲睡的兵们,下意识地全都站了起来,有人伸手要去撩开篷布,被胡海潮低声呵止。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足有五分钟,急性子的李朝晖有点沉不住气了,壮起胆子小声地问胡海潮:“指导员,车子是不是坏了?”

  胡海潮轻咳一声,没有答理他。兵们惴惴不安,正襟危坐。过了好久,卡车终于再次启动,一反常态地突然调转方向,然后加速,以每小时六十码的速度在崎岖的盐碱地上向前狂飙。窝在车厢里的三十多号人反应不及,东倒西歪,各种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脾气火暴的刘良反手紧扣车厢板,在摇晃中忍不住破口大骂:“连长这是要搞啥子鬼嘛?”

  半小时后,兵们已经被摇得目眩神迷、七荤八素,车厢里开始骚动,有人不停地大声干呕着。卡车突然减速,驾驶室里的雷钧打开车门,探出大半个身子冲着后面的车厢,吼道:“下车,集合!”

  胡海潮反应神速,第一个撩开篷布,从低速行驶的车上纵身跳下,兵们接二连三地鱼跃而下。最后下车的李朝晖,落地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兵!”胡海潮骂道。

  兵们头昏脑涨、神色慌张地列队完毕。雷钧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看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兵们,手指右前方,说道:“往西南方向约四十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做胡杨谷,那里有一片胡杨林。现在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整,八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四点,我和指导员会准时在那里等候你们!没有早餐,中餐就是你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晚餐要等着你们自己到达目的地后埋锅造饭,我们准备好了猪肉和粉条。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这条路我们还将重走一遍!”

  兵们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人迹罕至、一望无垠的荒漠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地标。日月轮换、沧海桑田,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这块广袤的荒漠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苍茫与厚重。置身在这里,几十人的队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希望。好在,这是一群曾经在荒漠中生存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兵,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远比这里苍凉。

  “强调一下纪律。”胡海潮说道,“跟紧大部队,沿途可能会经过牧区,不准扰民,不准借助任何工具。每个人带好自己的装备,一样都不准少,一个人都不准拉下!”

  如果用简单的数字换算,这样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并非不可能完成。因为一个正常的连队,一个正常的士兵,全副武装负重十多公斤,跑完五公里最多也只需要不到半小时。八个小时四十公里,理论上,就是走也能走到。但这是西北地区一年最热的时候,日平均最高气温接近35℃,甚至出现过40℃的极端天气。即使在烈日下的荒漠中,一动不动,也会被烤得冒油。这是一支刚刚铩羽而归,被一群列兵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被人称做散兵游勇、老弱病残的准后勤连队。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长距离的徒步拉练,从来没有想过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会遇到如此大的挑战。

  无论他们对连长和指导员有多么的崇敬,无论他们曾经多少次发誓要好好当回兵,但对这样超越常规的训练方式,都觉得不可思议。谁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明白,这一次没有经过任何预告的拉练,肯定是一段魔鬼之旅,等待他们的将是接踵而至,一场又一场的考验。而这四十公里的路程,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序曲。他们将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悲怆、愤慨,还有骚动与不安。

  雷钧早已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兵们的畏难情绪视若无睹:“提醒各位,如果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到达,晚饭就有可能会吃不上。我不会听任何人的任何理由,是骡子是马,是英雄还是孬种,今天你们就自己遛一遛!听口令,向右转,跑步走!”

  军令如山。连长处心积虑的一顿鼓噪,彻底地激起了这群老兵的狼性,他们有再多的不满和委屈,听到冲锋号响,就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兵们号叫着,发力向前狂奔。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已经不可避免地将在三个月后褪下军装,永远地告别军营。谁都不甘落后,谁都不想在军旅生涯行将结束的时候,被烙上孬种的印记!

  因为没有要求要保持队形,三十人的集群在保持了不到三公里后,就开始渐渐拉开距离。三个干部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他们大声提醒着兵们屏住呼吸,注意节奏。可是,没有人把这些提醒当回事,兵们已经陷入亢奋的状态。

  五公里刚过,队伍已经拉开了足有五百米的距离,有人开始步履蹒跚。如果不考虑分配体力,最多再跑五公里,所有人都得趴下吐血。雷钧挥动着手里的步枪,来回不停地奔跑,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些掉队的兵们咆哮。眼看没有什么成效,他又发力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列,意图控制步速。但兵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兰博,整个队伍早已散得不成体统。雷钧一马当先,张开双臂阻止兵们超越;胡海潮和章参谋远在数公里之外,途中不时地拉拽那些手扶双膝、痛不欲生的兵们。

  不过十点钟,气温已经骤升至30℃,兵们淋漓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军装。呼哧呼哧,兵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机,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被邱江派来“督军”的作训参谋,拽住胡海潮说:“胡指,快下命令吧,不能再跑了!”

  胡海潮摇头道:“连长才是指挥员。士可鼓,不可泄,再坚持一会儿。”

  章参谋又摘下对讲机呼叫:“九连长,我请求你下令部队休整。”

  过了好久,对讲机里传来雷钧的声音:“章参谋,你坚持不住了?”

  “我是说部队!你停下来看看后面,已经失控了。再跑,会出人命的!”章参谋大声道。

  雷钧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在前面压住,你们后面加速。我是指挥员,没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停下!”

  “你这个疯子!”章参谋骂完,又气喘吁吁地扭过头冲着胡海潮吼道:“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半程刚过,兵们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已经没有人在跑了,兵们都无一例外地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在向前挪动。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地面的温度至少在40℃上下。这里离胡杨谷,如果方向没有丝毫偏离的话,至少还有十五公里。而且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一块可以遮天蔽日的树林,哪怕只是几棵小树,兵们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这时候,雷钧才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明显感到了身体不适。如果不停歇地继续走下去,最多再咬牙坚持三五公里,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得瘫倒在荒漠中等着被烤成鱼干。事已至此,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雷钧只好下令兵们休整待发。

  雷钧和胡海潮,甚至团长邱江都忽略了天气这个重要的因素。作为一团之长,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主官,邱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显得很不正常。这跟盲目信任有关系,在他的眼里,经历过大起大落,军事素质卓绝的雷钧,几乎无所不能。他甚至都没有去过问这次拉练的细节,即使有意识地派了作训参谋和卫生兵随行,也仅仅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全力支持的立场。他相信雷钧和胡海潮肯定有周密的规划,并且对潜在的安全风险,早有预案。他没有想过,这个九连长做事冒失和不计结果的一面,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

  一场玩命的突奔之后,兵们像经历了八年抗战,灰头土脸,形神俱散。有几个干脆一头扎在滚烫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胡海潮和章参谋手忙脚乱地一边怒吼,一边试图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雷钧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等到兵们全部到位后,轻声叫道:“集合!”

  有人无动于衷,胡海潮上前踢了几脚。那兵艰难地翻过身,身体拱起,又瘫了下去。

  “三十秒集合完毕!”雷钧炸雷般地一声厉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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