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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 作者:徐贵祥

第36章 满脸泪水 (1)

  两人二话不说,跳起来,拔腿就像西华山庄东山墙跑去。李万方果然中弹了,血流了一地,千呼万唤没有回答。

  不多一会儿,正在训练的部队都围拢过来了,郑秉杰和刘斯武飞马赶到,郑秉杰翻身下马,察看了李万方的伤势,黑着脸问,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陈三川一个箭步窜出人群说,是我,我开的枪。

  郑秉杰说,为什么要开枪?

  陈三川说,不是故意的,是擦枪走火。

  郑秉杰说,擦枪规定要下子弹,你为什么不按规定?

  陈三川说,我下子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枪里还有一颗。

  郑秉杰审问陈三川的时候,刘斯武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看着郑秉杰和陈三川。郑秉杰扭过脸对刘斯武说,刘长官,这是一场意外,责任全在本部。你说怎么处理吧?

  一向温和的刘斯武此时却是冷若冰霜。刘斯武说,说意外,我也希望是意外。眼下正是你我两部精诚团结一致抗战之际,出现这样的事件,不是一个意外就能解释得清楚的。郑团长,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你我在上司面前都不好交代。

  刘斯武的声调不高,语气平稳,但意思却是毫不含糊。郑秉杰阴沉着脸往四下看了看,自己的部队一片茫然,****的十几个教官的脸上,写满了狐疑和恐惧。郑秉杰向副团长刘汉民一挥手说,捆了关起来,查清问题按问题处理,查不出名堂,枪毙!

  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有好几个版本,倒是刘锁柱一直疑惑一件事情。那是教导团开训的第六天,上地形课,李万方负责陈三川那一组,组员有刘锁柱和许得才。李万方给他们讲解怎样识别地物地貌,怎样计算等高线。从山头往下数,现地每往下移十公尺,就是一条等高线。陈三川听得云山雾罩,画起线来手忙脚乱,正乱着,李万方说,陈三川,你来看看,那里是什么?出现了移动目标啊。

  陈三川接过李万方的望远镜,调整焦距细细搜索,他看清楚了,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人。再一细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陈三川的心突然砰砰直跳,因为对面山头就是兵工厂,许得才这龟孙曾经散布谣言说兵工厂里有人搞腐化,大白天在山坡上偷情,话里话外说的就是他的娘和万寿台。

  李万方说,这个目标出现好长时间了,好像是两个跛子,走路地不平,他们在树丛里干什么,难道日军的侦察员?

  李万方讲这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明显地不怀好意,陈三川不会听不出来。但他忍住了,他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让他看见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怕有鬼就偏有鬼,陈三川越是心慌,眼睛就越是挪不动地方,眼睛都看酸了,犹如当头一棒,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正是他的娘和万寿台,两个人时隐时现,在树丛里动弹,好像动静还不小。李万方问,你看清楚了吗,是什么?陈三川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都没有,是两只狗。李万方说,我怎么看见是两个人,好像那女人是你的娘呢,把望远镜给我。话音未落,他的腰上就挨了一脚。陈三川说,你******敢糟践老子,老子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当时,刘锁柱就在李万方和陈三川不远的地方,猫着腰和许得才鼓捣地图,陈三川和李万方的对话,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耳朵。他后来还听陈三川说过一句话,谁敢糟践老子,小心老子擦枪走火。

  刘锁柱后来暗暗留心,自那以后,陈三川就变得阴沉许多,一双小眼睛多数时间都在眯缝着,偶尔睁开,寒光逼人。

  李万方死后,****一片哗然,几十名军官联名上书二一二师师部、国民政府江淮动员委员会和新四军军部,要求查明真相,惩办凶手。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如坐针毡,几次飞马送来鸡毛信,严令郑秉杰迅速审问,弄清情况,拿出对策。郑秉杰急火攻心,多次提审陈三川,但陈三川咬紧牙关,问来问去只是一句话:擦枪走火,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时,日军酝酿发起秋季最后一轮攻势,淮上州松冈大佐组织三千日军主力、汉奸部队近万人,准备向西华山根据地开展六路扫荡。为了维护统一战线,联合****共同对敌,淮上支队痛下决心,让郑秉杰派人押解陈三川到杜家老楼,接受国共联席法庭审判。

  郑秉杰一夜未眠,这一夜他想了很多,陈三川从四岁头上就来到了东河口,第一个接受他们娘儿俩的就是他,他们娘儿俩最信得过最依赖的也是他,最支持的也是他。十多年来,他和陈三川娘儿俩已经相濡以沫,以郑秉杰对陈三川的了解,他也怀疑陈三川的所谓擦枪走火并非实情,可是为什么他要杀死李万方呢,必然事出有因,只要他下决心调查,也一定会水落石出。可是,郑秉杰是不会继续进行实质性的调查的,他宁可相信,就是擦枪走火。

  下半夜,月亮西斜,东方微白。郑秉杰亲自来到关押陈三川的地方,让看守的战士把陈三川放出来。

  陈三川明显瘦了,像夜暗中的两颗星星。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没戴帽子,两只眼睛在晨曦中闪动,一步一步地挪到郑秉杰的面前,一言不发。

  郑秉杰问,陈三川,你知罪吗?

  陈三川说,对不起团长,我给部队惹麻烦了。

  郑秉杰厉声喝道,岂止是麻烦,你是对革命犯罪,你把我们的部队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陈三川说,枪毙我吧,不能因为留我一条命让部队背黑锅。

  郑秉杰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心里的疼痛刀割一般。三川,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擦枪走火,到底是不是另有原因?

  陈三川站着没动,昂起头来,看着郑秉杰,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郑秉杰注视着陈三川,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英勇善战的小连长,心里不知道装着多少苦涩,埋着多少委屈。郑秉杰赶紧背过脸去,提高嗓门说,行了,擦枪走火,是行武常事,意外伤人,就事论事。

  陈三川的嘴巴嚅动几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郑秉杰说,三川,迫于友军和国民政府的压力,也是为了团结一切力量抗日,淮上支队传来命令,要押解你到杜家老楼,然后接受国共联席审判。该怎么说,你不用我交代吧?

  陈三川咬着嘴唇说,擦枪走火!

  郑秉杰点点头说,这一去,后果很难预料,你有什么话要留给组织?

  陈三川沉默了片刻说,没有。

  郑秉杰说,对你娘有什么话要说?她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情况。

  陈三川说,我没有话要对她说。

  郑秉杰说,可是,以后她要是知道了,我们怎么对她交代呢?

  陈三川说,我要是被处决了,你就说我打仗的时候失进悬崖了,生死不明。

  郑秉杰说,那怎么可能?你既然去受联席公审,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能隐瞒?

  陈三川又咬了咬嘴唇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她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郑秉杰无语,扬起脑袋看着东方渐渐洇红的地平线说,行了,那你就去吧。敌情通报,日军正在密谋六路围攻,我这里马上就面临着一场恶战,子可惜我少了一员猛将。

  陈三川不动,也看着东方的天际。

  郑秉杰说,大战在即,我这里抽不出兵力押解你。从西华山向北一百六十里路,就是杜家老楼。你自己去吧。

  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袱,交代说,这里面有你三天的干粮。三天过后还没到杜家老楼,你就自己想办法。

  陈三川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郑秉杰说,团长,你不怕我逃跑?

  郑秉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好自为之吧!

  陈三川似有所悟,久久地看着郑秉杰,突然泪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在郑秉杰的面前说,团长,三川明白了。团长你放心,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杜家老楼,让国民党反动派睁大眼睛看见我被枪毙,搬掉压在你们身上的黑锅!

  陈秋石站在深秋的夕阳中,沐浴着一身如血的残阳。

  那儿时嬉闹的院落不见了,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见了,那一地清晖的月光不见了,那唠唠叨叨又勤勤恳恳的双亲不见了,那鸡鸣鸭唱的家不见了。还有他的丑妻和幼儿。

  陈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隐贤集陈家庄园的。遍访几家旧亲故戚,得知他离家出走之后的变故,双亲都被土匪董占水给烧死了,这是街坊邻居亲眼所见,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还了。可是蔡菊花呢,还有那个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儿子呢?

  在街角,他的堂姑母陈小嘴嘴角上挂着哈拉子跟他讲,他的儿子名叫陈继业,上土匪那年,庄园里只有他的双亲,没有见到他的媳妇和儿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娘儿俩在哪里。也许回胭脂河了呢?

  董占水,陈继业,他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咂摸陈继业这三个字,突然心里一动,继业继业,子承父业啊!这一动,就如万箭穿心,连腰都直不起来。他这个父亲,连儿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让儿子继承他?

  陈秋石返乡,是他过去的老上级、如今的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特意安排的,韩子君并且联系了国民党梅山县政府,确保这位战术专家的安全,然后派出一个骑兵班,交由干部团警卫连长柳君芳指挥,身着游击队便衣,尾随其后。在隐贤集路北那座象征城门的牌楼下,陈秋石吩咐柳君芳,就地歇息,他去去就来。

  陈秋石什么思想准备都有,就是没想到会家破人亡得这样彻底。

  暮色苍茫中,他走到双亲的坟前,久跪不起。坟是土坟,葬在陈家的祖坟地的西北角,地势有点低洼。按宗族规矩,以他们家的辈分和他的学品,他的双亲应该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为他的出走,双亲落到了没有直系亲属收尸的地步,还是堂叔公出了几块洋钱,雇了几个亲族,买了两副薄棺材,草草安葬了事。

  天已经黑了,当地抗日政府的干部和地方武装一干人等跟着堂叔公匆匆赶到坟地,堂叔公要上前,被柳君芳拉住,示意他不要惊扰。再过一袋烟的工夫,柳君芳带着两个人牵马过来,在身后低声说,首长,上路吧,今夜要赶到梅山呢。

  陈秋石缓缓地站起身来,地方干部上前敬礼,自我介绍是隐贤集抗日区长刘二更,陈秋石握着刘二更的手说,秋石此次返乡,纯属家事,不便打搅地方,还望见谅。

  刘二更说,早就听说首长大名,威震太行半壁河山。首长回到大别山,我抗日军民无不振奋。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哪有什么大名,威震太行半壁河山更是谈不上,过奖了,秋石乃一抗日老卒而已。守土保家,还仰仗父老乡亲。

  刘二更说,首长能否给我隐贤集游击队讲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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