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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 作者:徐贵祥

第89章 革命是大事 (2)

  成城在赵子明和袁春梅的陪同下,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秋石正在帐篷外面看着警卫员李拴住洗刷他的老山羊。这是他每天必修的课目,自从住进野战医院之后,每天有两件事情必做,一是看看老山羊,二是看看陈三川。

  成城本来是带着任命书来的,兵团最终决定任命陈秋石为十一纵队司令员。可是当成城和陈秋石晤面之后,这个任命书他始终没有从文件包里掏出来。

  陈秋石见到成城,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常,还站起来给成城敬了个礼,嘴里念念有词,华野十一纵队三旅旅长陈秋石正在养病,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作战任务。

  赵子明同袁春梅对视一眼,觉得陈秋石今天的表现还算正常。

  可是这正常没有持续多久,陈秋石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哈欠连天,眼泪一把,鼻子一把。赵子明和袁春梅都是心照不宣,知道这伙计烟瘾犯了,可是碍于成城司令员在场,谁也不敢说穿。

  成城打量着陈秋石,眼前的这个汉子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胡子拉茬的,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成城皱起眉头说,怎么搞的,把你们的旅长搞成这个鬼样子!你们医院就没有剃头的?

  赵子明说,老陈最近情绪波动很大,说是不让他出院去指挥作战,他就不剃头。

  成城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

  赵子明说,确有其事,我自己动手给他剃头他都不干。

  成城沉吟片刻说,老赵,你还记得在百泉根据地吗,那一次老陈的病是怎么治好的?

  赵子明说,是因为打仗。后来司令员交给他一个任务,单独指挥一次战斗,战斗胜利了,老陈的病也就全好了。

  成城说,那就奇怪了,老陈这次犯病的时候,不就是在战斗当中吗,这次为什么不灵光了,难道精神受了什么重大刺激?

  赵子明在一眼瞥见,刘大楼借着给陈秋石擦脸的工夫,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陈秋石的鼻子底下了,为了分散成城的注意力,赵子明拉拉成城的袖子说,首长,有些事情当作老陈的面不好说,我单独向你报告。

  没想到这句话把陈秋石惹住了,陈秋石打了两个喷嚏,似乎来了精神,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老赵你又搞什么鬼把戏,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说,难道你又想把我打成投降派?你这个人一贯搞鬼把戏,不是纯洁的革命者。

  赵子明悄悄地说,司令员,你看看,这伙计真的又犯病了,这次不同往常,这次来得厉害。

  成城看着陈秋石,若有所思地说,他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么能领兵打仗啊?

  岂料陈秋石听得明白,又一竿子插上来说,报告司令员,陈秋石同志不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陈秋石同志正常得很。赵子明和袁春梅等人暗中勾结,要剥夺我的指挥权,恢复他们的政治委员的最后决定权。他们又把我软禁起来了。请司令员把我放出去,我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成城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想了一会儿才说,这家伙的一会儿说人话,一会儿说鬼话,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犯病还是假装的?

  赵子明说,他讲人话是真的,讲鬼话也是真的。他犯病就是这个样子。

  陈秋石说,岂有此理,老赵你为什么一再强调我犯病了?我什么病也没有,不信你们让我回到指挥位置上,给你一个团进攻,给我一个团防御,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成城笑了,走到陈秋石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老陈,我相信你。你病了是真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也是真的。不过,淮海战役第三阶段还没有开始,部队还在集结休整,你再给我安心休养一段时间,有了任务,尤其是重大任务,我再找你。你听明白了吗?

  陈秋石敬礼回答,我明白了。

  成城回到兵团,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让陈秋石离职休养,不一定住院,也可以到解放区地方,他甚至想把陈秋石送到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或者刚刚解放的北平去。但是征求陈秋石意见的时候,这伙计坚决不干。陈秋石说,我没病,我要继续指挥我的部队。

  陈秋石越是这么说,兵团首长越是不放心,再三让赵子明和袁春梅做工作。陈秋石终于松口了,说可以离职休养,但他只能回到梅山隐贤集。

  赵子明让袁春梅赶紧同淮上州地委书记的郑秉杰联系,郑秉杰说,隐贤集已经解放了,地方政府已经对陈家圩子进行修缮,盖了三间砖墙瓦房,还有一个小披厦,欢迎陈旅长回故里休养,医疗和警卫工作都由地委负责。

  赵子明喜出望外,跑到医院把情况向陈秋石说明了,陈秋石大睁着双眼看着淮河大堤,一句话也不说。赵子明说,老兄,你倒是给个话,回不回隐贤集?

  陈秋石说,老赵你安的什么心?我身强力壮的,百病没有,你为什么老是逼我离职休养,难道我就没有用了吗?成城司令员跟我说过,有了任务,尤其是重大任务,他再找我。我要是到了隐贤集,他到哪里去找我?

  赵子明说,老陈,你看你这个样子,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鬼,你怎么能指挥部队打仗呢。

  陈秋石说,我从来没有像鬼,我清醒得很。

  赵子明说,还有,你现在还抽上大烟了,烟瘾一上来就犯困,这让兵团首长知道了,不枪毙你也得撤职。

  陈秋石说,造谣,国民党反动派造谣,你也造谣。国民党反动派当年造谣说我死了,可我还活着。你造谣说我抽大烟,可是我没抽,我从来不抽那东西。

  赵子明说,老陈,听我劝,好好回到家乡休养一阵子,等我们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再派人接你。

  陈秋石说,国民党反动派靠你是打不倒的,国民党反动派要靠我来打倒。

  说着,又打开了哈欠,嘟嘟囔囔地说,刘大楼呢,把我的****放到哪里去了?火速取来。

  梁楚韵站在淮河大堤向东了望,但见阡陌纵横,水网交织,油菜花地在水网稻田中间一簇一簇地条约。雨后上午的太阳照在河面上,像是倒进了一河流霞,满眼都是金色。刚刚从鏖战中脱颖而出的淮河,又迎来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淮海战役结束后,部队就地休整,扩充兵员,征集粮草,进行思想教育。三旅受纵队直接指挥,同纵队部一起驻扎在宿城。《阵线》报社全体调到纵队政治部,梁楚韵担任宣传科副科长兼《解放》报社主编,为副团级干部。

  在这个好天气里,梁楚韵和王梧桐来到荟河大堤上,这里既是古战场,又是荟河战役旧址,硝烟刚刚散去,尘埃刚刚洗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田野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王梧桐现在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自从她单枪匹马起义过来,一直享受特殊照顾,只要条件允许,就给她一顶帐篷,让她单独住。有几次她约冯知良到她的帐篷小坐,难免心猿意马,想重温肌肤之亲,但是每次都被冯知良婉言谢绝的。王梧桐说,我们过去已经有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有?

  冯知良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我不能犯第二次错误。

  王梧桐说,首长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冯知良说,那我们就更要自觉,不能得寸进尺。我们还没有结婚,就不能睡在一起,不能连累首长。

  不能住在一起,渴望与日俱增,但这种渴望也恰恰让王梧桐倍感兴奋,倍感甜蜜,甚至有一种初恋的焦灼的幸福。

  王梧桐现在是战报的编辑,她不仅能写,还能画。她画了很多战地速写,有人物,有山水,有花鸟。这些素描画有的被刊登在战报上,更多的是被她藏起来了,那些被藏起的作品,多数与爱情有关,多数与冯知良有关。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的作品会被陈旅长看中,抑或说她这个人会被陈旅长看中。陈旅长住院期间,她经常由冯知良领着去见陈旅长。

  陈秋石向王梧桐描述了一个人的形象,陈秋石说,你先给我画一张嘴出来,大嘴,厚嘴唇。

  她于是画了一个厚厚的大嘴唇,陈秋石盯着她的作品说,有点像,又不太像,太厚了一点。

  她于是又把厚嘴唇改得稍微薄一些。

  陈秋石反复琢磨说,还是有出入,上面比下面应该厚一点。

  她于是又把上面改得厚一些。

  然后又画鼻子,是个蒜头鼻,陈秋石一会儿说离嘴巴太近,一会儿又说鼻头太大,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画了鼻子又画眼睛,然后再画耳朵,一个人物肖像让她画了十几个半天,改了一百多次,最后就成了一个农妇的样子。是一个不太俊俏的女人。

  陈秋石拿着定稿说,就这样吧。画画的事,是重要的军事机密,跟谁都不要说。

  后来冯知良告诉她,她画的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陈旅长失散多年的妻子。她愕然,她不相信陈旅长会有那么其貌不扬的妻子。而且她知道,梁楚韵对陈旅长一往情深,陈旅长就应该有梁楚韵那样的大家闺秀和知识女性做妻子,而不是那个嘴大眼小的女人。

  那幅画被陈旅长收起来了,此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

  梁楚韵跟王梧桐相处得很好,俨然闺中密友。梁楚韵有一次跟她开玩笑说,军事调处期间,老太太管得那么严格,没想到还是让你钻了空子。你当时是不是受命于郭得树,想搞我们的情报?

  王梧桐坦然回答,压根儿不是,我就是喜欢冯知良,这个人其实很不浪漫。他越是不苟言笑,我对他越是感兴趣。一来二去,就有意思啦。

  梁楚韵说,你们那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后果,没有想到结局?

  王梧桐说,爱情是没有阶级的,也是没有阵营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管******,就是想和冯知良在一起。

  梁楚韵说,好,你是个真女人。

  王梧桐说,什么叫真女人,难道你是假女人?

  梁楚韵说,我不是真女人。真女人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我不能,所以我是假女人。

  王梧桐说,我跟你讲,在****里面,那些狗官骂我不知廉耻,骂我没心没肺。去******!我怎么不知廉耻了,我又没有水性杨花,我只是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怎么没心没肺了?我就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一个女人,没有爱情,那叫什么,那不是一堆死肉吗?没有爱情的女人,就像没有水的花,那就是一片枯叶。

  王梧桐的话让梁楚韵久久不能平静,她甚至有点羡慕王梧桐,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我行我素,爱得真真切切。虽然也遭到一些磨难,可是那个过程,每个细节都是有滋有味的。

  陈秋石住院,暂时不承担指挥责任,老山羊伤后痊愈,也不再驰骋战场,而是由梁楚韵负责照料,这匹战马的编制现在落到了《解放》战报编辑部,负责驮运印刷器械和机关资料。但是梁楚韵坚持一条,老山羊归她直接使用,她从来不让虚弱的老山羊驮运物资。部队行动的时候,她要求王梧桐和张世旭等人自己扛东西,她牵着马走。

  老马识途,老山羊这个久经沙场的老马,虽然已经风烛残年,仍然高昂着头颅,别人给它洗澡喂料,概不接受,除了陈秋石,它只对梁楚韵俯首贴耳,这让梁楚韵既感动又纳闷。冥冥中,她觉得在江淮这块土地上,最了解和最同情她的,就数老山羊了。

  这期间,袁春梅找她谈过一次话,征求她对陈三川的看法。她冷笑问袁春梅,你是不是想当月下老人,把我发配给陈三川啊?

  袁春梅对她直来直去的诘问并不感到意外,也不难堪。袁春梅笑笑,用很平静的口吻说,就算是月下老人又怎么样?组织上关心同志,给我们的指挥员牵线搭桥,是常有的事情。在百泉根据地,你没有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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