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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99章

  这一年的春节可算是碛口众多穷苦人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滋有味又最无滋无味的一个。

  尽管家境贫寒,但该备办的都要备办齐全:麦子至少磨它二升,软米得淘它半斗。饺子吃上了,油糕炸上了,穿戴也得好好收拾一番。该缝补的缝补,该浆洗的浆洗,有女人的新鞋新帽至少得整出一件两件崭新的来。各样烟花炮杖都得买点,家里没孩儿的也得买上两挂百鞭。“大年早上不放炮,开门咱把蒜槌撂”,那是说的从前,今年咱说甚也得听听真炮杖的响声。在碛口烟花市场上,“高升”是卖的最火的,几乎所有买办年货的穷苦人都买了往年两倍、三倍的。为甚?冲那玩艺儿名字好听!高升!高升!有共产党给咱撑腰,咱还真要“鞋帮子做帽檐——高升”了。土地改革好啊!没收财主家的土地给贫苦农民,咱这小日子不想“高升”它也得“高升”了!财主家的土地分给穷人,窑洞、房子,穿戴、家具自然也是要分给穷人的,从此,咱这“铺的屁眼盖的■,手手搭搭在心口头。夏天打赤背,冬天裹麻袋,麦糠窑里娶太太”的日子也该换换样子了。眼下,康生正在郝家坡搞运动试点,那郝家坡离这里统共百十来里地,一个县的,那里的动静传得飞快,有人放个屁这里也能当下闻得见。啊呀呀!听说一个不大的村子,呼啦一下进了几十号人的工作团,连毛主席的儿子也在其中。财主家的箱箱柜柜都被封了,人也被赶出老宅。听说那些财主一个个被斗得鬼哭狼嚎,什么整人的法子都用。听说近年来为新政权办事的那些干部,只要群众想斗,也被拉出来一起斗,还有被活活打死的。听说康生放了话:这一回是群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管你为共产党办过多少好事,也得“接受群众运动的检验”。碛口的穷苦人听得这些消息,先还有点半信半疑,后来有生意人从北面下来了,说真是那样的,他们便有些害怕、不落忍。他们从自家平日与财主家打交道的经验里好像还找不出该当那样收拾财主家的理由。“都是乡里乡亲的,怎能放得上手嘛!”他们想。可是,在那“害怕、不落忍”中,他们却又分明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劲儿。“要翻身了,真要翻身了!”他们欢呼。有那性急的,便装作闲来无事瞎溜达的样子,在财主家的地里转来转去,估摸着哪块地可能分到自家名下。也有进财主家宅子去看窑洞的,为的是到时心中有数,别让人抢去最好的,把最孬的分给自己。因为心里不停地估划着这类事,所以一个有滋有味的年许多人反倒过得没滋没味了。

  偏是那白丑旦有些特别。郝家坡土改的动静让他跃跃欲试哩,让他迫不及待哩。那一天,他走进这二年当长工的程云鹏家,对程云鹏说:“老****的,给咱装上二斗好麦子,让老子也过个好年。”可是程云鹏家里眼下统共也没有二斗麦子了,只好将所有麦子拿出来,分了一半给他。白丑旦又指着程云鹏现住的两孔正窑说:“把这两眼窑洞腾出来,孝敬老子住!”他想先下手为强,还是在运动开始前就搬来占住保险。程云鹏唯唯诺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时,倒是他的新儿子程琝站出来说话了。他说:“丑旦叔,您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土改还没开始呢,您着急甚呀!”白丑旦手一抬,就给了程琝一个脆生生的耳光,吆喝道:“你以为你还是儿童团长陈狗蛋啊,竟敢对老子这么说话!你现在是大地主的狗崽子,你给我放明白些!”要不是程璐在隔壁院里听得动静赶过来,白丑旦还不知会怎么闹腾下去呢。

  程璐敢于站出来,制止白丑旦,那是因为她哥程珩刚刚去了一趟兴县。程珩去兴县原为找贺老总搭救他爹,顺便想打探一下中央对土改的具体想法的。去时,正赶上兴县盛传开明绅士刘少白率其胞弟将自家四百五十多亩土地,一处房院,一百多株枣树全部献给兴县人民政府的事。刘是****党员,是晋绥边区人民代表。据说前段他到延安参加全国解放区人民代表大会筹备会,是******主席让他回来后带头将多余土地献给政府的。程珩灵机一动,在找到贺龙谈过他爹的事后,说:回碛口后,他也要动员他的叔父将自家多余的土地献给政府。贺龙当即予以支持。程珩回来后,马上动员叔父程云鹏将自家土地中的三百五十亩献给碛口镇政府。这事昨天刚刚办结,并得到****临县县委和三地委的充分肯定。程璐赶过来对白丑旦说:“程云鹏现在是开明绅士了,是应当受政府保护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现在你马上从这个院子滚出去!”

  程云鹤于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六被放回来了。程家因为老弟兄俩的事都有了转机,这个年过得还算喜兴。

  可是别的财主家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发现,自打康生在郝家坡开试点以来,自家门前日夜有碛口镇政府和村里民兵组成的哨兵巡逻了。他们家的人出门好像也有人盯着。他们便极少在村里露面了。当然,年货也没怎么去办。只是买了两张“黑汉拦门”,买了两串百鞭罢了。可村上的气氛好像是从未有过的热烈。秧歌班子一进腊月就开始排练了,从早到晚都有锣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敲。他们知道穷苦人都高兴哩,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反省开了自己。凡是这些年来有对不住穷人的地方,他们便悄悄地送些吃喝穿戴给那些受害人,努力寻求着对方的谅解。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公元1947年的春节就是在这种气氛中过去了。

  按照碛口的乡俗,大正月里,乡乡段段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闹秧歌。精心准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秧歌队从正月初三出场,一直要闹到二月二龙抬头才意犹未尽地收拾摊子。除过在自家村、碛口镇“扎场子”、“撵院院”外,还应邀走出碛口地区,到上至白文,下至柳林,东至离石,西至陕西延边的广大区域去表演。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为播撒碛口人的快乐、豪爽,增进与周边地区的交往。

  可是今年刚过元宵,镇政府一道命令各村秧歌队便都偃旗息鼓了。因为康生搞的土改试点就在临县,所以碛口有条件紧跟郝家坡,铺开首批运动“实验村”。这“实验村”虽是跟着郝家坡朝前走的,但弄好了,也是可做全国的领头羊的。这很符合马有义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过,为了稳妥,****中央晋绥分局指示,这第一批铺开的点不能多,三五个而已。于是从正月初二三开始,晋绥分局、三地委和临县县委有关领导便会集碛口,共商碛口土改大计。正月十五一过,首先宣布成立了由局、地、县、镇四级政府联合组成的五十人土改工作团。冯家会、寨子山,西头、官地以及一二○师司令部办事处所在地沙垣村被列为首批“土改运动实验村”。鉴于有些村子宗族势力影响特别严重的情况,采取了“掺沙子”的办法,即从部队转业地方的干部中抽一部分人落户到有关村子,做运动骨干。蛮太岁自愿报名落户到了寨子山。白丑旦作为码头工人(一度曾做程云鹏长工)的代表,也被吸收加入了工作团。

  工作团统一领导五村运动。全团下分五个小组。每组重点抓一个村,必要时互相支援。团部设在镇政府。

  碛口人很快发现,这一回的工作团和过去不同。他们下乡后,根本不找村干部,而是一头扎进最贫苦的农民家里,和他们一样吃糠咽菜一样睡破席子一样参加体力劳动。然后以这一户为立足点,再去联络第二户、第三户同样的赤贫……工作团称之为扎根串联。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五个村子同时宣布成立了贫农团,并说:运动期间一切权力归贫农团。各村从“晋西事变”后成立的新政权,自此完全瘫痪。贫农团成立的当天,五个村的地主全被赶出老宅居住,各家的箱柜仓储全被贴了封条。

  程云鹏一家原本以为:有了年前主动献地的行动,这一回是可以安全过关了。谁知,贫农团成立的当天就宣布:程家主动献地是逃避运动的阴谋,献出的地已经镇政府原数退回。并说,关于程家献地的阴谋性质,是康生同志亲自判定的。又有消息说:陈伯达在兴县也搞了一个土改试点。针对兴县刘少白献地一事,陈伯达也已宣布无效。刘少白是全国挂了号的开明绅士,共产党员,他的献地之举是毛主席首肯了的,现在居然也被否定。程珩傻眼了。

  程云鹏一家被赶出老宅后,住在村边一孔废弃多年的破窑里。四口人给了两块被子,一升黑豆。程云鹏对程琝说:“孩子,你快离开程家还去姓你的陈吧,当初我可是万万没想到……让你跟着我们受苦了。”白玉芹也说:“狗蛋儿,好孩子,你快逃你的活命去吧。”

  谁知那程琝倒真是个讲信义的孩子,他说:“爹,娘!你二老放心吧。我爹活着那阵儿常给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我当初应承过继给了程家,我永不反悔!”

  其实,同样的话,这些天他已经好多次给工作团和贫农团说过了。工作团进村的当天,就有一个戴眼镜的同志找他谈话启发他的阶级觉悟。那同志说:“陈狗蛋同志!我代表土改工作团和你谈话……”程琝打断那同志的话道:“我不姓陈,我姓程,叫程琝。”那同志说:“你是苦大仇深的船工的后代,怎能心甘情愿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程琝道:“船工的后代那是过去,现在我就是地主的儿子了,泼水难收哩。”那同志说:“现在反戈一击也不迟。”程琝道:“你这同志!我怎能那样做嘛!程家眼下在难中哩,我要那样做了,世人还不把我看扁了?”那同志不解地看着程琝摇摇头,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那名字中的‘琝’是啥意思?”程琝摇头不语。名字是大哥程珩起的,他相信意思是好的。可那同志这时却说出了一番程琝万万没有想到的话。那同志说:“那‘琝’不是玉,是石头,是像玉的石头。程家姐妹弟兄几人名字都带玉字旁,那可都是真玉,美玉,唯有你是石头。同志啊,他们为啥单单给你起这么个名字?难道你竟看不出,他们根本就看不起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看作同他们一样的人吗?你这个小同志啊,怎那么死心眼呢?”程琝弄不懂“琝”到底是玉还是石头,他也没那个兴趣去纠缠那个。不过,他相信:程珩大哥不会操那个鬼心眼。程琝便对那同志道:“我原名叫狗蛋儿,照你的说法,我就真变成一颗狗蛋了?我爹给我取了那么个名字,岂不是连他自己也骂了?碛口人一向以为,名字越叫得不中听,将来人越有出息。我程珩大哥就是这么想的。”

  程云鹏没有把儿子赶走,回头又赶程珂。他说:“珂珂,你还过你们那边去。”

  程珂说:“爹,‘你们那边’是哪边呀?我是您闺女,我不守着您怎成?”

  程云鹏无话可说了,对白玉芹说:“你和孩儿们在家好好呆着,我给咱想法弄吃的去。咱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

  程云鹏拉起讨吃棍去行乞了。谁知未出村就被工作团抓了回来,说他给土改运动抹黑,要罪加一等。

  程琝说:“你们谁也别出去,让我来!”

  他走了。村口上,有工作团和贫农团派出的民兵在站岗。民兵说:“你现在是程家少爷,没有工作团的路条不能出村。”

  程琝说:“我现在是程家少爷不假,可我过去还是船工陈老三的儿子。我要去找马有义书记反映敌情,难道也不行?”

  站岗的民兵有两人,其中一人说:“你就在这里等等,我去请示一下工作团。”

  程琝说:“等就等。”可是等民兵只剩一人时,他指指远处山上,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待那民兵转身去看时,他却拔腿跑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待那民兵醒过神来追赶时,早跑没影了。

  程琝果然是去找马有义了。

  程琝过去当着儿童团长时,常来市委,熟门熟路的,无需向人打问什么,直接走进了书记办公室。

  原来程璐此刻正和马有义谈话。程琝听见个话尾巴,就知谈的正是“给地主生活出路”的事。程琝找马有义正是要同他“理论”一下这个事。程琝听程璐说:中央政策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地主!程琝的信心更足了。他站在马有义面前,不卑不亢道:“马书记,工作团把我们从老宅赶出来,我们没说的。可一家人只给两块被子,让怎盖?只给一升黑豆做口粮,顿顿数着颗儿吃也吃不了几天,这还让人活吗?”马有义看看程琝说:“你说话口气怎这么冲?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程琝说:“我是地主程云鹏的过继儿子,是烈士陈老三的亲生儿子,怎样?你把中央文件拿出来,让我看看毛主席是让把我们冻死、饿死吗?”程璐插话道:“马有义同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希望你慎重考虑。”马有义看看程璐,又看看程琝,说:“好啊,程家姐弟一唱一和,你们的立场无比坚定呀!你们也不看看坐在你们对面的人是谁?我,马有义,当年做过乞丐!那时我有几块被子盖有几升黒豆吃?冻死饿死?狗地主就那么容易死?当年我马有义当乞丐时,你们同情过我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仁慈了?”程璐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当乞丐那阵,我们俩才多大?”马有义说:“你们再怎说,这事还得同人家工作团研究不是?”程璐说:“你这话说得倒还多少有点人味。”马有义暧昧地朝着程璐一笑,说:“我是一条狗,一条浑身带着骚味的公狗,你见了我就该摇尾摆尻子才对。”

  三天后,程云鹏一家又得到了两块被盖、一袋小米,并被告知:今后每天可以有半斤粮食吃。

  清明节过后,寨子山召开了第一次对程云鹏夫妇的诉苦批斗大会。冯家会、西头、沙垣、官地每村派来二十名基本群众和寨子山贫农团并肩战斗。

  多年来,在程家做过长工、短工、男仆、女佣的人都被动员上台发了言。多数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程家做活苦水重(方言,劳动强度大),程云鹏自己边干活边监工,稍不如意就让你返工之类。有一个在程家做过厨子的人讲了一件事,将与会者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说在程家做饭,程云鹏要求做得不多不少正好够吃。有一回白玉芹娘家兄弟来了。他也不知人家饭量大小,便把白面和多了,还分两次全都煮熟了。结果客人只吃了一半。程云鹏一见心疼得像他爹死了一样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还命令他把那些剩面全吃下去,弄得他丢人现眼吐了一地。他的控诉被一阵口号声打断了。而当白丑旦夫妇出现在台上时,人们的情绪便更激动起来。白丑旦控诉的内容是程云鹏自家吃好粮好米,却给长工只吃粗糠和箩头儿,还不给吃饱,逼着他从程家猪食槽捞东西吃。真是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食呀!他的控诉一完,愤怒的人群中,便有人提议让程云鹏吃猪屎。于是有人从附近猪圈里弄来一些猪屎,又有人从人厕中弄来一些人屎,两样搅起来让程云鹏吃。程云鹏站着不动,有人便又提议将他压地下强塞,于是终于大功告成,但紧接着程云鹏便哇哇大吐起来。

  会议继续进行。白丑旦的女人五月鲜那时发言了。这个女人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却还十分光鲜。她站在台上,丝毫没有一般女人的羞怯。她的控诉也很特别。她说:当年,该死的“刮民党”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和他的喽啰们将她强行拉进厘税局,浑身衣裳剥光,盘盘碟碟摆她身上,吃着花酒任意欺负她,这个程云鹏居然也被杜琪瑞请去了。他不仅将她年轻轻的身子摸了个遍,还在她的****上咬了一口……

  五月鲜说得正带劲,没提防躺在一边喘气的程云鹏那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满口臭烘烘的唾沫吐了她一脸。白玉芹原是站在五月鲜身边不远处的,这时便也扑向她又抠又咬起来。会场顿时大乱。哄笑声、口哨声、唾骂声最后拧挽成了一个字:打!打!打!工作团便命令将程家夫妇双双吊起来,打。但由谁先打呢?工作团同志嘀咕了一阵,命令程云鹏的哥哥程云鹤先打。于是将一条扁担递到了程云鹤的手中,程云鹤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将那扁担掷于地下。他拒绝打他兄弟。贫农团的人愤怒了,当即一拥而上,将程云鹤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和他兄弟、弟媳并排吊在一棵大树上。人群中喊打的声音更威猛了。

  程璐也参加了大会。白丑旦和五月鲜发言中提到的这些事,她可是从未听说过的。现在一听,她在吃惊之余开始愤怒了。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真是地主阶级本性的大暴露呀!像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才对!程璐想着,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弯腰从地上拾起扁担,照叔父屁股上就是一下。正要将扁担递给贫农团的人,她爹却将一口唾沫照她的脸面吐过来了。因为是吊在空中朝下吐的,程云鹤的口水只吐到了程璐的头发梢上。程云鹤斥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骂着,竟将自家的脸面朝着斜伸过来的一根树杈撞去,霎时弄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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