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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100章

  再次召开批斗会时,贫农团的目的很明确地集中到了一点,即:起“浮财”。于是人们一哇声只喊:交出金条,交出元宝!人们知道程云鹏最是那生性悭吝之人,不给他上点硬的,他岂肯说出金子银子藏匿之地呢?于是预先在打谷场上铺好一片炉渣,将程云鹏弄来后,剥光衣服,让一条牛拉着在炉渣上溜。谁知那程云鹏哭爹叫娘却就是不说出金子银子藏在哪儿,后来,贫农团的人见炉渣都变成红的了,程云鹏背上的肉皮已被溜光,有的地方竟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茬,可还是毫无收获,便将斗争目标转移到了白玉芹身上。

  斗白玉芹还算客气。只让她将上衣脱净,用整把点燃的草香烫她的乳房。有人嫌那香火烧得不旺,就用扇子扇,皮肉被烫得吱吱响,一股股焦臭随风远播,一滴滴人油淋漓落地。白玉芹先还直着嗓子嚎哭,后来就胡乱交待开了:一会说金银在柴房脚地埋着,一会又说在西墙里砌着,一会又说在茅坑里沉着……贫农团便一次次按她交代的地点去挖去刨,结果当然是根本没有,于是便一哇声叫喊着“给她一颗红苹果吃”,将烧红的秤锤塞进她的大腿根,直到那女人牙关紧咬声息全无了才歇手。

  起浮财没有结果,只好就那么把窑房、土地都分了。

  当各村的地主都变成“死狗”后,五个“实验村”的斗争矛头几乎同时指向了各级干部。先是冯家会冯汝劢的堂兄冯崇年。此人在县政府兵役局任局长,近年来因为征兵得罪了村里几个人。贫农团让他回村接受斗争时,他有些害怕,去向县长“请示”,实际是想让县长说句保他过关的话,县长说群众让你回去,你怎能不回去?要相信群众嘛!他便回去了。回去的当天,就被绳子勒死在山沟里。又有官地村村长李毓汉被定性为“恶霸”,斗争到第二天被愤怒的村民活埋。接着一二○师司令部办事处所在地沙垣村村长刘丕亮以“欺压群众”罪,被乱石蛋砸死。那刘丕亮与贺老总惯熟,当日为120师后勤给养出过老大的力。刘的惨死使贺老总极其震怒,当即下令“严惩凶手”。结果又把刘的两个本家兄弟当“凶手”活活打死了。因为是那俩兄弟带头打的刘丕亮。其实贺老总有所不知,刘的那俩兄弟也是被逼无奈才带的那个头。

  一时,干部们都惶恐不安起来。

  古历三月二十八,是寨子山村前山神庙的庙会。这山神庙供奉的其实是一条狼,是狼们的首领。寨子山这山神庙的修建原是因西湾盛如荣、盛如茂的父亲盛维伦而起。传说盛维伦有天夜里从碛口回西湾,已经走到三槐堂附近了,却被一条狼挡住了去路。那狼盯着盛维伦看了半晌,低嚎一声,站起来渡过湫水河朝寨子山方向走。盛维伦以为自家没事了,赶快朝盛府大门跑。谁知他刚跑几步,那狼又赶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盛维伦不由大骇,跪地下叩起头来。那狼并没有伤害他,复低嚎一声,渡过湫水河朝寨子山那边走。盛维伦想了想,自语:狼啊,莫非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便跟了狼朝前走。那狼到得寨子山村前,前腿一屈就地打了个滚走了。盛维伦回到家,当晚就着人谋划,在狼打过滚的那儿修了那个山神庙。

  却说公元1947年开春以来,碛口一带狼害成灾。大天白日那狼便三五成群往村里窜。见畜伤畜,见人伤人。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竟伤了二十多只羊,十来口猪,三头牛,还有两个小孩。碛口一带住着那么多部队的人,村里民兵也有枪,却硬是打它不住。于是在这山神庙庙会之日,来上香的人竟是络绎不绝,公家人见了,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天,烈士崔鸿志的遗孀盛秀芝带着她的儿子崔平安也来了。盛秀芝原本不信神呀鬼的,可她家住得偏僻,屋里又没男人,儿子平安眼下又是屋里关不住的,她便整日提心吊胆。她从未求神拜佛,这一回来了便有些害羞,生怕碰上熟人。她匆匆来到山神庙,低了头走进去,点香燃表,用两眼的余光看看周围,庆幸没遇上熟人。可就在她双膝下跪叩头之时,听得有人议论说:寨子山程云鹏拒不交出金银,全是因为身后有一个大人物为他撑腰。工作团和贫农团已做出决定,下一段要先收拾这个大人物。盛秀芝知道,他们说的这个“大人物”必是指程珩无疑。盛秀芝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待那两议论的人走了,她才匆匆站起来,拖了平安急急走进程府。

  盛秀芝进门就问程珩在不在家,听说在家,她的一颗心才不那么朝着喉咙蹦了。她先去见她的姑夫程云鹤。

  上次挨批斗后,程云鹤的两眼全瞎了。眼下他正坐在厦檐下晒太阳,一听盛秀芝说的情况,当即命人将程珩叫来,说:“你收拾收拾,夜里跟秀芝到她家躲一段。”程珩有些难为情,说:“您看我们俩……这有点不合适吧?”程云鹤说:“有甚合适不合适的?你们一个没了男人,一个没了女人,我看挺合适。你先去,回头我去找你舅说……”盛秀芝原没有让程珩到她家的意思,更没有“男人”“女人”那想头,这时,脸便涨得通红,说:“姑夫,您看您说这话。姐夫他是甚人,能看得下我一个文盲啊?”程云鹤却是固执得很,说:“谁敢说你是文盲?我看程珩娶了你,是他烧了高香得着造化了。”

  程云鹤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叫来盛如蕙,让她现在就过西湾去,正式向盛家提亲。不到顿饭工夫,竟将一切办妥帖了。于是,当天夜里,程珩便随盛秀芝去了李家山小村。

  程璐现在真有些后悔自家带头打叔父那一扁担了。并不是害怕自己因此会受到惩处,而是斗争会后了解到的事实真相说明:白丑旦夫妇全是胡说八道。先是程琝找来对她说:你上白丑旦的当了。将他亲眼目睹的程家平日做饭、吃饭的规矩以及他爹程云鹏逼白丑旦吃“猪食”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又有她舅盛如荣找来了。一进门,就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又将他所知道的当年程云鹏因甚去厘税局,到那里后的亲眼所见说了一遍。盛如荣跳着脚大骂:五月鲜那是个什么东西!她居然有脸说她是被人强拉到厘税局的?居然敢红口白牙说程家老二是被杜琪瑞请去的,还浑身上下摸了她,咬了她奶子?呀呀呸!她怎不说是我摸她咬她呢?连程家老二那样的老实疙瘩她都敢枉说,这不是伤天害理嘛!程璐跌足道:“这些细节当年你们怎不和我说嘛?”盛如荣说:“你一个闺女家,我们怎说得出口!”

  程璐回想批斗会的情景,觉得自己完全是被会场上烈火样的气氛弄昏头了。当时她也变成了一团火,一团唯知噼里啪啦燃烧的烈火!哪还有脑子去细辨真伪呀!看起来,越是斗争形势逼人时,越需要头脑冷静啊。这件事又让她长见识了。程璐一认识到自家的错误,就火急火燎去找叔父道歉。走到门口才想起大天白日去那边多有不便。她便先去了碛口,在盛家德泰新药店弄了几大包疗治红伤烧伤的药,回来等到夜深人静时,绕过岗哨踅到了叔父一家栖身的那个破院子的后墙下。她抬头看看墙头,拣了一个豁口走过去,将药包往脖子上一挂,手脚并用攀住墙角上一条砖缝,身子一耸就爬上去了,再一跳,便轻轻落到了院子里。

  程璐的到来,让叔父一家又惊又喜。先是程珂惊叫着从被窝里钻出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接着是打地铺躺在墙角的程琝揉着惺忪的睡眼惊叫:啊呀,姐!程云鹏马爬着躺在炕上,身边是他只能仰卧的妻子白玉芹。二人一见是程璐带着许多药来了,哪还顾得埋怨她呀,就只剩唏嘘饮泣了。程璐便没再说多余的话,赶快和程珂煎药为二老清洗伤口。

  只有程云鹤不原谅女儿。他双目失明后,整天不说一句话。除过吃饭,就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用一双颤颤的手,摩挲他那些陈年的账本子。他让二儿子程环一笔一画将那些账本子重抄一份,让妻子盛如蕙使红布一层又一层打包好,找来一个醃菜的坛子盛在里头,盖好盖子后,用蜂蜡将缝隙完全封死,埋到了院子东南角上一棵桃树底。程环这一段一直呆在家里,那天看着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宽慰他说:“您也别太劳心费神了,看来政府对工商业者还真是保护的,土改只动地主。”程云鹤瓮声瓮气说:“你知道个甚!是眼下时候还不到。”

  程云鹤的两眼看不见了,一对耳朵却变得特别灵醒。那一天程璐踮着猫步刚刚走近他,想同他说句话,他便吆喝起来了:“你给老子滚开!”又说:“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把眼弄瞎,就是不想再看见你!你要再敢朝我走近一步,老子就死给你看。”慌得盛如蕙忙把女儿拉走了。

  程璐心里自然很不好受。不过,因了她那斗争会上的一扁担,工作团是对她格外信任了。所以,虽然贫农团里也曾有人打过她的主意,但始终没人敢真的对她下手。不仅如此,工作团还给了她许多自由,特准她在五个“实验村”间任意往来,收集典型材料,以备将来总结推广经验时使用。

  那一天,程璐突然想起冯汝劢来。他们家也是碛口有名的大地主,也不知这一段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个孟浪的家伙,闯起祸来可是比她能行多了!弄得不好,真还说不定要了他的小命!她得去安顿安顿(方言,叮咛)他。谁知倒是她多虑了。冯汝劢当校长以来,对村上孩子特上心,尤其是他严格按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办事,对家境贫寒的孩子一律实行免费,深得村民爱戴,运动中居然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程璐到冯家会后听说了这一情况,便对冯汝劢说:“这就好,我还真为你捏着一把汗哩。”冯汝劢得意地道:“你为我捏着一把汗?我还为你捏着一把汗呢。今儿你要不来,我正准备去见你哩。”程璐笑道:“你这是杞人忧天啊!也不看看咱是谁?咱能马失前蹄?”冯汝劢说:“还真要发生‘马’失前蹄的事了!你那未来的郎君要倒霉了!”程璐脸腾地红了,道:“你说的这是甚话呀!谁是我未来的郎君?”冯汝劢说:“真人面前别说假话。我可是看出来了。你把二吊子从你屋赶走,你那潜意识里……”程璐不由大叫起来:“你胡说!”可叫归叫,她还是急切地问:“到底出甚事了?”冯汝劢说:“昨晚有人在冯家会谋划好了,要拿马有义开刀。”程璐道:“马有义这两天不在,上县城开会去了。”冯汝劢说:“知道。准备在他回来的路上将他抓住就地活埋。”程璐大惊,问:“谁们参与了?”冯汝劢说:“西头陈九泰,侯台……”

  程璐没有听完,转身就跑。她划算了一下,马有义今天下午就该回来了。她得赶到陈九泰他们前面去,将马有义截住,让他千万别回来。可是最好的办法是找陈九泰,让他改变他的想法啊!都是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怎么可以因为个人恩怨策划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呀!程璐跑出冯家会,正要朝县城方向去,忽又想:自家去干这事,目标是不是太大了点?陈九泰那一伙人会不会起疑心呀?说不定你连碛口地界都出不去哩。程璐决定让盛慧长去完成半道拦截马有义的任务,自己去找陈九泰做“釜底抽薪”的工作。

  程璐找到慧长,写了一张纸条塞进他衣裳夹层里,叮嘱他沿官道一直朝北走,路上碰着马有义就将纸条给他;如果碰上别的熟人问他上哪去,就说学校派他去县城买教材。打发慧长走后约摸过了两个时辰,程璐在西头找上了陈九泰。

  程璐以平日少有的严肃看着陈九泰说:“陈九泰同志,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凡事可得三思而后行!”陈九泰道:“程璐同志,你是说马有义的事吧?我希望你不要被假相蒙住眼睛了。马有义,那是一个典型的政治流氓,蜕化变质分子。”程璐说:“同志,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乱扣帽子嘛!说话要有证据。”陈九泰道:“这家伙心黑手辣,不整人他就活不下去,这些年碛口遭他算计的人都数不清了。他浑身都是鬼啊!碛口人一向把又刁又狠的没尾巴狼叫成‘鬼小三儿’,可‘鬼小三儿’哪有他鬼呀!碛口的‘四大号召’、‘吃大户’、‘反奸商’弄下了多少糊糊事,到头来他竟都成了有功之人?还有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我不信咱当初说的‘革命’就是他那样的!我看他迟早是‘革命’的活大害(方言,‘活大害’即大祸害)……”程璐说:“看人要多看长处!马有义这人有好多毛病不假,可他毕竟是咱同志吧?毕竟是想为革命多做事吧?而且,老陈呀,即使他真有大问题,咱也该通过组织层层向上反映,等待组织甄别不是?如果咱趁眼下运动有些混乱收拾了他,万一弄错了呢?”陈九泰道:“就现在收拾他,干脆利索!”程璐说:“老陈呀!碛口这个地面,眼下就数我们几个人参加革命早了。细细想来,咱们哪个人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呢?可咱还得干革命不是?咱们几个理该团结才对。”

  程璐说着,眼里便有泪花花潮起来了。

  陈九泰似有触动了,顿顿,嘟囔道:“咱和他团结,他和咱团结吗?”

  陈九泰终于接受了程璐的意见,改变了他的主意,将已经派出去埋伏在半道上的人召了回来。三天后,马有义回来了。回来先见了程璐,自然是说不尽的感激。程璐没有同他说起陈九泰讲他那些事,只是对他说:抽空应该找老陈谈谈,批评与自我批评嘛!马有义笑笑,没说话。可是就在马有义回碛口的第二天,陈九泰就被西头贫农团抓起来了,白丑旦主持了对他的批斗。戴的帽子是“头号恶霸”。白丑旦让人将陈九泰打到半死后,自己抬起一只脚,在他肚子上一辗,那陈九泰鼻子口里当即有三股黑血同时喷涌而出,头一歪就咽气了。

  程璐知道这事时,陈九泰已被埋葬了。程璐站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那时,阴历四月的太阳艳艳地照着,满山遍野一片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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