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奶奶说：“娃娃你还嫩得厉害呢，给你说吧，胡球来跟王先声他们是一个班子里的戏子，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还有唱红脸的，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目的就是要让我们顺了他们。”

　　这话是后来奶奶对我说的，我还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当时就算我们不从，胡球来和胡来父子两个也不敢杀我们？”

　　奶奶肯定地说：“不敢，他们要把我们抓了送到王先声那里去，你仔细想想，如果他们真的要杀我们，还用抓我们吗？一顿乱枪就够了。再说了，如果直接由胡球来他们把我们抓去，王先声就不好跟我们说话了，所以才有李云君出来唱白脸。”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聚在奶奶的房间里，芹菜嘴里咬着衣角，从她咬了我的肩膀以后，她好像又重新捡回了咬东西的嗜好。瓜娃蹲在地当腰愣神，好像在想什么事儿，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啥也没想，如果硬说他在想什么，除了下顿饭吃什么，他不会去想别的。但是，瓜娃却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听客，我们和奶奶唠嗑，他会默默地旁听，偶尔冒出一句两句以他的思维模式构成的话，就会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他听到奶奶说了什么黑脸、白脸之类的话，就突然问我们：“你们说，胡来是啥脸？”

　　这句话我和芹菜都回答不上来，奶奶能够回答：“胡来是五花脸，那人小的时候长得不难看么，现在大了，咋成了那副样子了？”

　　瓜娃又冒出来一句：“是小时候叫芹菜挠的，中了指甲毒。”

　　奶奶、芹菜和我异口同声问他：“你咋知道？”

　　瓜娃嘟囔了一句：“李云君说的。”

　　至于李云君啥时候给他说的，具体是怎么说的，他又不说了。奶奶沉吟片刻说：“也有可能，人的脸叫人挖了，要是感染发炎，就叫中指甲毒了。”

　　瓜娃又说了一句：“胡球来一只眼也叫芹菜给闹瞎了，也是李云君说的，你们没见胡球来戴着黑眼镜就跟磨道里的驴一样，就是遮挡瞎眼窝呢。”

　　奶奶问他：“李云君啥时候给你说的？我们咋没听到？”

　　瓜娃说：“就是你跟王先声说话，我们到另外那个房子吃饭的时候，三娃和芹菜吃得快，吃完了就跑过去找你，我吃得慢，李云君也吃得慢，她给我说的。”

　　瓜娃的特色就是一个吃，每次吃饭，他都是第一个上桌，第一个动筷子，最后一个放筷子，最后一个离桌。那天我们到了王先声那里，李云君还算不错，先安排我们吃饭，奶奶说她不饿，要跟王先声聊天，让我们去吃。我和芹菜不放心奶奶，急三火四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跑过去陪奶奶，瓜娃不吃饱肚子天塌下来也别想让他离开饭桌，李云君那天显然也没吃早饭，跟我们一起吃，她吃东西细嚼慢咽，所以她和瓜娃就剩到了最后，没想到，他们俩还聊了些重要事儿。

　　芹菜恨恨地说：“真恨不得挠死他们，要不是他们给日本人当狗腿子，我爹娘就不会死。”

　　奶奶叹息摇头：“这世道真的没法说了，****的汉奸狗腿子，现在倒成了红人了，柱子他们豁出命去杀日本人，结果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个王先声还要叫我们给他们当差呢，你们说，我们能跟胡球来那种狗汉奸当一路人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能！”

　　芹菜还补充了一句：“胡球来、胡来都是我们的仇人。”

　　瓜娃也补充了一句：“下一回再碰上，我踢死他们。”

　　奶奶对我们的表态却并没有给予积极的回应，她摇头叹息，然后问我们：“你们晚上想吃啥呢？”

　　那天我们被李云君半押解、半迎接地弄到了特派员公署，在那里，我们与久未谋面的王先声重逢了。奇怪的是，日本人打败了，现在国民党风头正盛，王先声也从过去的河北行动组组长升上了特派员，却比过去黑了、瘦了。他穿着国民党的军服，军服是呢子的，笔挺，人显得很精神。见到我们，他咧着大嘴迎上前来，甚是热情、亲切：“洪女士，我们可是好久没见了。”他伸出手来要和奶奶握手，奶奶一向不跟男人发生身体接触，不适应这种礼数，假装不懂他的意思，没伸手。

　　王先声转眼看到我们，乐呵呵地说：“你这三个徒弟可都长大了，功夫练得怎么样啊？听云君说，你这三个徒弟可都是生死不惧、身手干练的厉害角色啊，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什么师傅就有什么徒弟啊。”

　　夸我们，历来是奶奶喜欢听的话题，她回应了一句：“我这三个娃娃，没有一个孬货，都是好娃娃。”

　　“洪女士，以现在你们的人手，洪家班子要想东山再起，在江湖上扬威立万那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啊。”

　　“重走江湖已经不可能了，我要对得起我师弟，也就是三娃他爹，这几个娃娃我绝对不能再让他们过提心吊胆、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奶奶说得很决绝，我相信她即便对王先声心存疑虑，这句话却是真心的，不然，就凭我们家现在的窘境，奶奶早就跑出去走财神了。

　　“对啊，洪女士不愧是识大体、懂道理的女中豪杰，”王先声没来由得突然兴奋了一下，还拍了一下巴掌，“现在国家需要的就是洪女士这样的仁人志士，怎么样？既然不想再流落江湖，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基础吧？”

　　奶奶问他：“你是啥意思？把话说明，我听不来拐弯抹角的绕绕话。”

　　王先声说：“眼下正值党国多事之秋，共匪气焰嚣张，党和国家需要各种人才为党国效力，如果洪女士愿意为党国效力，我们特派员公署立刻就可以聘任洪女士为少校行动专员，这几个徒弟，职衔都在尉官以上，今后，还可以论功行赏，以洪女士和徒弟们的身手，几年以后定有大的作为。”

　　奶奶问：“那你们就给发工钱了？”

　　王先声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接受聘用，你们就是国家的人了，国家自然要给你们发薪水。”

　　我发现李云君在一旁也抿了嘴乐，奶奶这话问得直白，也问得太土。我的脸热辣辣地发胀：“奶奶，你急着问工钱干啥？”

　　奶奶搡了我一把：“不为挣工钱糊口，谁还给谁白扛活呢？丑话说到前头，先小人后君子么。”

　　王先声告诉奶奶，按照奶奶的少校职衔，每个月薪水至少有一百块大洋，还不算津贴和公务费……”

　　奶奶连忙又问：“津贴和公务费是啥？”

　　王先声耐心解释：“津贴就是晚上有事，要吃夜餐吧？就给发夜餐费。另外，事情多任务重的时候，大家辛苦，也会发一些额外的辛苦费之类的。出差在外，开销肯定大，薪水不够，也要发一些出差补贴，出差的路费也是由公家报销。另外，有一些接待应酬，也不能让自家掏钱，吃了喝了公家可以报销，这些都叫津贴和公务费。”

　　奶奶惊叹：“****的，当你们这样的官好处大得很么。”

　　王先声微微一笑：“除了这些以外，如果干得好，还另外有奖金，奖金就没有具体数额了，要根据功劳大小，如果能抓到活的共产党，起码是这个数。”王先声竖起了两根指头，奶奶惊问：“二十块？”

　　李云君在一旁插嘴：“二十块够干啥的？现在物价飞涨，二十块钱也就能拿去擦个屁股，两万块。”

　　奶奶再次惊诧：“两万块大洋？”

　　王先声说：“两万块金圆券，也不少了。还有，这几个娃娃加入了我们的行动组，今后就都是国家公务人员，按照尉官职衔，每个月每个人至少能拿五六十万金圆券，也相当五六十块大洋。”

　　奶奶已经兴奋了，我能看得出来，她的脸色泛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这就标志着她心情有点激动。是啊，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能成为政府的人，享受固定丰厚的薪水还有那些津贴公务费奖金啥的，彻底结束朝不保夕、整天为嘴犯愁的生活，简直是难以抵御的诱惑、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面对如此之大的诱惑，奶奶激动一下也属正常，不要说奶奶，就连我都涌起了马上答应的冲动，如果不是怕奶奶骂我擅自做主，恐怕我早就答应了。

　　奶奶激动了一下，脸上的红潮退却，恢复了白净净的淡然，她却并没有接受王先声的邀请：“王先声，刚才抓我们的是胡球来父子，那两个****的明明是汉奸，现在咋又成了你的人了？我们要是也加入了你们，不就跟他们成了一路了么？日本人的时候他们是狗，现在他们还是狗，只不过换了主家，叫我们跟狗搅在一起，”奶奶摇了摇头，“我们可不能跟胡球来父子一样给别人当狗，不管是给谁，都不成。”

　　奶奶此话一出，王先声的脸色顿时很难看，李云君掐了我一把，把我的肩膀掐得生疼，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让我出面劝劝奶奶，我想不通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器重我，还以为我对奶奶有什么影响力。我觉得没有谁能影响得了奶奶，凡是奶奶做的事情，都是她认为能做的，她认为不能做的事情，谁也别想让她去做。我甩开了李云君，站到了奶奶身边，我用动作告诉李云君，不管奶奶做了什么决定，我都听奶奶的。

　　李云君插话了：“我们也不是刚刚认识，过去我们合作抗日，合作得不是挺好吗？你们跟胡球来父子俩怎么能相提并论？这不是自己降低自己的身份么。”

　　王先声对奶奶说：“其实你也是误会了胡球来他们，他们过去明面上给日本人做事，实际上暗地里也是我们的人。”

　　芹菜说了一句话：“我和瓜娃的爹娘都是胡球来带着日本人抓走杀害的。”芹菜不是个会在外人面前多嘴的人，这会儿说出这句话，意思很明确：胡球来父子俩不管变了什么身份，仇恨都不会忘却。

　　李云君又说：“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为党国服务，我们又不能用枪逼着你们，强压牛头不喝水，不过，你们也要想一想，胡球来父子俩现在都是党国的人，手里有枪有人，你们在这个海宛城里还能过得下去吗？”

　　她这话说得非常现实，胡球来现在是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戡乱办公室主任，胡来现在是保安团的团副，随便安个通共的罪名，就能抓捕我们。虽然身上有功夫，可是我们四个人举着八个空拳头终究不是他们的对手，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奶奶想必也想到了这一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有些迟疑不决了。

　　王先声显然看出了奶奶的犹豫，顺着李云君的话接着说：“洪女士，说实话，多少人想进我们这个衙门，我们还不要呢。你加入了我们，就是胡球来他们的上峰，他们不但不敢对你们怎么样，见了你们还得处处让着你们呢，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奶奶终于被说动了：“那成呢，我就给你们干，可是事先说好，杀人的事情我们可不干，就是过去在江湖上，我们干的也是净活，手上不沾血。”

　　王先声呵呵笑：“我们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更不会让你们去杀人。好，就这么定了，云君，你去给他们办手续。”

　　到了这个时候，奶奶却又犹豫了：“这样好不好，王先声，你再给我一两天的时间，容我好好想一下。”

　　王先声却也很宽容，呵呵一笑说：“不急，不急，洪女士尽管回去，想好了直接来找我，我不在找云君也可以。”

　　回到家里，这件事情自然成了我们之间的话题，我就是想知道奶奶为什么不给他们干事，于是奶奶说了她的分析判断：“我觉得王先声这些人鬼鬼道道的，就为了这么个事情，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来跟我们说，为啥还要跟胡球来他们演那么一场戏呢？鬼鬼道道之人，做的事情必然是鬼鬼道道之事。”

　　“我也觉得这里头有鬼呢。”芹菜显然也不愿意给王先声他们干活，也许，她和奶奶都是女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们这绝对不是什么讨便宜的好买卖。

　　奶奶征求我的意见：“三娃，你看我们答应不答应王先声？”

　　我反问奶奶：“要是我们不答应他们，我们咋办呢？”

　　芹菜替奶奶回答：“我们就跑，海宛城待不住，就到外头去，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我渴望的生活就是洪家班子过去的日子，那是从奶奶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四处漂泊，行走江湖，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们可以去很多新的地方，见识很多新的人物，昼伏夜出，神秘莫测，劫富济贫，那将是多么快意潇洒的生活。如果那样，奶奶就是我们的新班主，我就是奶奶的大徒弟，尽管我这个大徒弟的家门功夫不如芹菜和瓜娃，可是凭资历我仍然是他们的大师兄，况且，我为了能够顺利地打家劫舍，还勤学苦练了一手开锁头的好手艺。

　　我热切地、真心实意地支持芹菜：“奶奶，干脆我们三十六计走为上，先从海宛城跑了再说，大不了再把洪家班子招牌竖起来，我们还是吃百家饭算了。”

　　瓜娃也跟着说：“就是，还不如出去逛逛，整天在海宛城蹲着，连门都不敢出，把人都憋成萝卜了。”

　　奶奶笑了：“一窝子贼，就惦记着打家劫舍呢。”

　　其实，我们说得热闹，真的要离开海宛城，已经不太可能了。晚上，奶奶带着芹菜上房，说是乘凉，其实是打冒，看看四周的情形。从房上下来，奶奶神色凝重，喃喃骂道：“****的，天上地下都给围了。”

　　芹菜告诉我，我们家四周的房顶上，还有房前屋后，都有保安团和宪兵队的人：“还有暗哨呢，奶奶甩了两块瓦，就有人冒出来查看。”

　　就这样，我们实际上被画地为牢，困在了家里。奶奶严令我们不准擅自离开，每天她到街上买一些菜蔬粗粮回来，给我们做一些极为简陋粗糙的食物充饥。奶奶告诉我们，就连她上街买点吃食，前后左右也都有国民党的保安团、宪兵盯着。有一次奶奶带了瓜娃出去买东西，可能是觉得瓜娃最不耐闷，让他一起跟着出去散散心，却没想到马上就被宪兵堵了回来，他们只允许奶奶一个人去买吃的，不准带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们知道，奶奶不可能丢下我们自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