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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贼奶奶》 作者:高和 

第58章

  说话间车子开进了一片挺怪异的地方,这里的房子屋顶也都是起脊的,不过跟中国起脊的房子不同,这里的房脊特别陡,我估计就是奶奶的功夫,也很难在上面行走。街道上既没有商店开门也没有老百姓过往,冷冷清清,有些地段的路上还长满了蒿草,有人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除了军人还是军人。

  “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新城,真的,不骗你,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老百姓,都是军事机关,真的,不骗你,你们看,那就是剿总司令部,真的,不骗你。”

  现实证实了刘一芒的说法,他竟然有几分兴奋,好像自己的话得到了证明,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奶奶从后面扒拉了我一下,我知道她是让我注意点,用我们的行话就是踩盘子,用刘一芒他们的话就是侦察。剿总司令部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庞大,就是一座三层楼,与其他楼不同的是,楼顶上竖着很多杆子,刘一芒告诉我那些都是电台天线:“真的,不骗你,通过那些天线,傅长官能直接和蒋委员长说话,真的,不骗你。”

  司令部的外面有一道围墙,围墙下面还堆了很多麻袋,麻袋后面能看到士兵的钢盔和机枪。院子大门口还有两座岗楼,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在门口,门口还有一根横栏,出来进去的人和车都要停下来查验证件。我注意看街道,果然,这里的街道牌子都是用两种字标示的,上面是中文,下面是日文。街道的名称也都是日式的,什么道啊、町啊之类的。刘一芒没敢在剿总司令部外面停车,将车从门外的街道直接开了过去,刚刚在街道的路口拐弯,我就看到这条街的街牌上写着“和平道”三个字。

  我连忙说:“这条路好像人多一些,过去看看吧。”

  刘一芒便把车开进了和平道,这条路和其他的路段不同,虽然人烟稀少,可是路上可以见到稀稀落落的百姓,有的手里提着盛着蔬菜的筐,从衣饰打扮上可以看出是用人、厨子之类的下人。

  “这里住的都是长官家眷,真的,不骗你。”刘一芒告诉我们。

  我仔细查看着街道两旁屋舍的门牌,一个二层楼的院门外,标着“十六町三十号”。我回头给奶奶指了指,奶奶也透过车窗朝外面看,没说什么。

  刘一芒却看见了我们的举动,马上说:“这座楼肯定是剿总的大官住的,真的,不骗你。你们看,外面有铁丝网,不知道通电了没有,虽然门口只有两个哨兵,里面肯定有暗哨,真的,不骗你。”

  奶奶说:“管他呢,不过这些房子修得真好看,没有人住可惜了。”

  在所谓的新城区转悠了半晌,刘一芒又想起了中午饭:“到中午该吃饭了,咱们回去吃饭吧,晚了怕没有好菜,真的,不骗你,接待站的厨子牛得很,过点了一般都不买账,真的,不骗你。”

  顺利找到了地方,奶奶肯定心情极好,对刘一芒说:“这两天老麻烦你,今天中午我请客,你说,北平有啥是你想吃,一直舍不得花钱吃的东西?”

  刘一芒挺高兴,却虚套套地客气:“算了,也没啥想吃的,还是回去吃吧,真的,不骗你,反正也不花钱,别浪费了。”

  奶奶说:“咋叫浪费呢?你说我们来一趟北平,连个特色都没有吃上,不是等于白来么?说,想吃啥,我们也跟你沾个光,不然我们也不知道北平有啥好吃的。”

  刘一芒马上说:“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我知道的就是这两样,真的,不骗你。其他的什么豌豆黄啊、驴打滚啊、卤煮火烧啊都是穷人点心,大街上摆摊卖的,真的,不骗你。”

  奶奶马上说:“那好办,中午我们吃烤鸭,晚上吃东来顺涮火锅,就这么定了,你带我们去。”

  刘一芒高兴了,换挡加速,车子如飞地朝老城区返回,进了城圈子,却又还是老路,从前门楼子左拐沿着前门大街往南开,奶奶以为他还是要回十六军接待站吃不花钱的接待餐:“咋又回来了,说好了我请客吃烤鸭么。”

  刘一芒连忙说:“烤鸭就要吃前门大街的,那里是老店,味道正宗,真的,不骗你。”

  我们这才明白,原来烤鸭店距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我们谁也没吃过烤鸭,即将享用的美食令人充满了期待,晚上将要去做的事情令人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那里是军事重地,而且是剿总的秘密机关,跟我们过去走财神抢点财物是两回事儿。我想,奶奶之所以今天破费,领着我们吃烤鸭、涮羊肉,既是答谢刘一芒,也是为晚上的事情犒劳我们。

  因为要赶路,所以晚上我们出来的比以往干这种事情的时候早一些。顺着胡同来到了大街上,奶奶雇了一辆马车,说是要去新城区,车老板竟然不知道新城区在什么地方,奶奶只好让他把我们拉出城再说。到了城门口,却又遇到了难题,城门已关闭,根本就不允许人员出入了。

  车老板已经把车停到了城门口,奶奶怕惹麻烦,只好让他把车再赶回去:“忘了拿证件了,晚上出不去,明天再说吧。”

  刚刚离开城门,奶奶就让马车停下,我们下了车,奶奶付了车钱,打发了车老板,然后带着我跟芹菜顺着城墙根转悠。奶奶和芹菜要想攀上城墙越墙而过,应该不成问题,问题还是我,没法像她们那样翻墙。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城墙上有巡逻的士兵,夜里像我们这样的碰上了他们肯定二话不说就开枪,所以我们也不能从城墙上过。

  城墙根下面到处都是垃圾,奶奶伏着身子沿着墙根一路走,我知道,她是在找洞口,像这种老城墙,都有通雨水,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留下来的洞口,运气好的话,能找到那种洞口,就有希望爬出去。

  芹菜闷闷地说:“不是有护城河么?护城河咋出去的?”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护城河虽然是在城墙外面,可是也有支流被引进了城圈内,成了内河,绕着皇宫流淌。奶奶站下大概判别了一下方向,然后离开城墙根朝南走,走了一阵子,看到城墙根下面有一个窝棚,里面还露出了微弱的灯光,奶奶便走了过去。来到窝棚跟前,就嗅到了人的汗味,还传出了幼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奶奶伏身在窝棚外面小声对里面问:“有人吗?”

  里面孩子的咿呀声戛然而止,但是却能听到人紧张、恐惧时的剧烈喘息声,奶奶又问了一声:“有人吗?我们是过路的,打听个路程。”

  里面有人闷闷地应声了:“深更半夜的,打问啥路呢?”

  回话的很像海宛那边尾音很重的高粱腔,不是北京本地的卷舌头话。奶奶掀开窝棚的帘子钻了进去,我和芹菜没有进去,守在外面。窝棚非常简陋,就是用草席、木片架起来能够勉强遮风挡雨而已,奶奶在里面和他们对话我们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奶奶:“听你们口音也是海宛那边的?”

  对方:“哦,我们是杨树叉子的。”杨树叉子是海宛远郊的一个小镇,跟我们去过的武胜驿正好在海宛城的两头。

  奶奶:“你们怎么到北平来了?”对方:“逃难过来的,你们是干啥的?”

  奶奶:“我们晚上想出城,身上没有证件,出不去,都是老乡,你们在这熟悉,能不能指条路?”接着,就能听见大洋磕碰的响声,奶奶肯定又用大洋收买人家了。

  对方:“谢了,有路,有路,好走着呢,我带你们去。”

  奶奶从窝棚里钻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从他的走姿看,却又不像老头,也许这人跟刘一芒一样,长相老,又没收拾。

  那人看到我和芹菜,也不答理,管自朝南边走,我们连忙在后面跟着。走了不远,就听见了轻轻的流水声,紧接着在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小河沟:“顺这条河沟往东走,不远就有洞口,能出去,就是脏得很。”

  奶奶连忙道谢,那人也不废话,扭头朝回走。我们便沿着河沟朝东走。河沟两旁蒿草长得茂盛,足有半人多高,草梗把河沿垫得坑洼不平,我们磕磕绊绊地走着,草丛里不时惊起夜宿的鸟雀,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冲上夜空。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城墙根下面。夜色中,河沟里的水就像摔碎了的镜子,一直铺到了城墙下面。城墙下面,果然有一条黑幽幽的洞口,河沟里的水就是从那个洞口流出去的。

  “下去探一下深浅。”奶奶这话肯定得由我来执行。我挽起裤腿,脱了鞋,正要下去,奶奶拦住了我:“把鞋穿上。”

  我这才想到,万一河沟里有刺脚的东西,光着脚就得受伤。我重新把鞋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河沟里,沿着河沟钻进了洞口。洞口很狭窄,只能弯着腰,脸几乎要贴到水面上,脚底下是滑腻腻的河泥,刺鼻的腐臭让人喘不过气来。水黏糊糊地缠绕着身躯,我感觉不是在水中趟行,而是在稀粥、疙瘩汤里挣扎。身边,不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物游动,贴着我的身躯,油滑黏腻,令人毛骨悚然。我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抵御着难忍的恶心,弓着腰朝前面观望,前面能看到出口,出口外面的天光映在水面上,摇曳不止,活像水面上撒了一把碎银。我暗想,幸好洞口的高度和河水的深度还算合适,如果洞口再低一些,河水再深一些,要从这洞口里钻出城外,就得潜水了。想到要把脑袋埋进这黏稠恶臭的水中,我不寒而栗。

  我朝奶奶和芹菜站立的岸边返回,脚下的河泥不但溜滑,而且黏稠,每走一步脚都会被粘连,拔起脚的时候,必须尽量弓起脚背撑住鞋帮,还要用脚趾紧紧钩住鞋底,这样才能避免脚上的鞋被黏稠的污泥脱掉。

  奶奶和芹菜躬身站在河沟岸边,朝我招手,我过去告诉她们:“能过去,你们下来吧。”

  奶奶说你先上来,我便费力地朝河沿上爬,脚下太滑,打了个趔趄,稍一分神,一只鞋就被河泥给抢走了。上了河沿,奶奶跟芹菜不约而同地用手在鼻子跟前猛扇:“咋这么臭?这味道不是河沟里的,是粪坑里的。”奶奶评论道。

  芹菜也说:“太臭了,你咋能受得了。”

  我说多亏这是个臭水沟,所以才没人来,也就没有封闭,要是干净水,洞口里早就被装上封闭栅栏了。

  奶奶说:“算了,为了王先声钻到这臭水沟里泡,太不值得,明天再想办法。”

  芹菜咯咯笑:“奶奶,三娃哥不是白泡这臭水沟了。”

  奶奶抬手要疼爱我一下,她疼爱我的方式就是在我脑袋上拍一巴掌,这一回动作做了一半手就收了回去,并没有接触我的脑袋:“男人泡不泡臭水沟都是臭男人,女人不同,不能泡臭水。”

  奶奶的决断牺牲了我的努力,我只能苦笑,没办法,谁让我是男的呢。返回的路上我算倒霉透了,不但身上臭不可闻,而且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非常寒冷,一只鞋也留给了那条臭水沟。

  刘一芒这个人从正面说,对接待我们的任务尽心尽力。从反面说,就像一屁股坐上了牛皮糖,粘上了要想摆脱真的非常难。头天晚上我们返回住处的时候,已经没有车了,只好步行,走到十六军接待站,东面的天际已经透白。奶奶和芹菜跑回她们的房子倒头便睡。我还得到外面的水龙头上洗洗自己,凌晨的气温极低,冻得我浑身像筛糠,牙齿放肆地打架,忍也忍不住,等到我睡下,胡同里不知道谁家公鸡都已经打鸣了。

  我那个年纪,又奔波了半夜,睡觉比吃饭还重要,我睡下没多久,刘一芒却已经殷勤无比地跑来叫我们吃早饭了。我极不耐烦地嚷了一声:“我不吃了。”

  刘一芒却执著地敲打着我的门扉:“起来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真的,不骗你,快点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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