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奶奶她们是怎么被刘一芒闹起来的，我却实在无法再睡下去了，外面的门奶奶给开了，我卧室的门没有插上，刘一芒叫了我一阵，我下决心置之不理，用被子蒙上脑袋打算一直睡到吃中午饭。刘一芒敲了一阵见我不吱声，索性直接闯了进来：“起来，真的，不骗你，早饭必须得吃，不吃早饭容易落下胃病，真的，不骗你。”
他边唠叨着“真的，不骗你”，边揭开了我的被子，立刻捂住了鼻子：“你放屁了？怎么这么臭？真的，不骗你，太臭了。”
我无奈，面对这个讨人嫌的热心人，再困也不能赖被窝了，只好爬起来，爬起来了才想起来，昨晚上一只鞋丢了。刘一芒来得早，结果我少一只鞋的事就被他发觉了：“怎么回事？鞋怎么还能没了？”
我说可能有耗子，让耗子不知道拖哪去了。刘一芒便弯腰弓背桌下床底地到处找，还跑到外面捞了一根扫把进来在所有旮旯犄角拨拉了一阵：“没有啊，真的，不骗你，我说怎么这么臭，还以为你在被窝里放屁闷的，原来是鞋臭，真的，不骗你，你这只鞋怎么这么臭？”
身上和衣裳回来以后我都洗过了，唯有鞋因为只剩下一只，我也就没有洗，扔在床边上，他弯腰弓背到床底下帮我找鞋，自然就嗅到了鞋上的臭味。
我说可能不小心踩到****了，他又说要帮我另找一双鞋，我知道他们那一套，所谓另找，就是抓个当兵的从人家脚上扒，那会儿，当兵的更穷，一双鞋一双袜子都是财富，火车上周承甫就是从士兵脚上给我扒了一双鞋，看到刘一芒跃跃欲试又要从别人的脚上扒鞋，我连忙说没有就算了，等吃过早饭到街上买一双就行了。
“没事，我去先给你找一双，真的，不骗你，没鞋你怎么走路啊，等着，真的，不骗你。”刘一芒说着急匆匆跑了出去。
那只旧鞋我肯定也不能再穿了，留着也没用，就拎到外面给扔了，顺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脸刷牙。奶奶和芹菜已经洗罢脸，芹菜压腿，奶奶遛弯，见到我两个人不约而同过来嗅我身上，奶奶说：“还得好好洗，臭味道还在呢。”
芹菜说：“衣裳也得换，今天买鞋的时候，奶奶，顺便再给三娃哥买一身衣服吧。”
奶奶没吱声，眼睛朝房间看，刘一芒还没回来，也不知去抓哪个倒霉鬼给我扒鞋去了。奶奶轻声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这个不骗你给甩了，不然叫他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啥事情也弄不成。”
芹菜嘿嘿笑：“我看那个人挺有意思的。”
奶奶说：“最怕的就是外表憨厚内里奸诈的人，最可怜的就是外表奸诈内里厚道的人。”
奶奶这么一说，我和芹菜都有些不以为然：“不会，刘一芒不是那种奸诈的人。”
芹菜也说：“我看那人挺好的。”
奶奶声色俱厉了：“给你们说了多少遍，官府中人，不能用好坏衡量，就是记不住。”
芹菜斗胆问了一声：“奶奶，那到底用啥来衡量官府中人呢？”
奶奶说：“看对我们的事情有没有用，也要看他的目的是啥。”
正说着，小兵送来了早饭，刘一芒也兴冲冲地拎着一双旧鞋跑了过来：“先凑合着穿，等这一两天我到军务处给你领一双新皮靴。”
他这一说，尽管有奶奶再三提醒，我却仍然感觉他这人真的不错。他拎回来的是布鞋，如果昨晚上我穿这种布鞋，而不是那种军队皮靴，肯定两只鞋都得让黏稠的河泥给抢走。
吃过早饭，刘一芒问我们还要到哪转转，奶奶说今天没打算，不用车了，最多到附近找一家鞋店，给我买双鞋。刘一芒马上说：“这好办，我带你们去大栅栏，那里的内连升鞋店有名得很，真的，不骗你，很近，出了胡同几步路就到，北平有身份的人都到那买鞋，真的，不骗你。”
刘一芒带着我们到了大栅栏，这条街很热闹，尽管战争近在咫尺，却仍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这条街上果然有一个叫内连升的铺子，刘一芒带着我们进去，吵吵嚷嚷地要买鞋，店里的伙计急忙出来招呼生意。奶奶左选右挑，给我买了一双皮底布面带鞋带的，说是穿上好走路。我估计奶奶是接受了我的鞋被河泥粘掉的教训，如果那双军用大皮靴有鞋带，无论如何不会掉。
从鞋店出来，听奶奶说要给我买衣裳，刘一芒又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叫瑞蚨祥的商铺。马上就要打仗，家家店铺都恨不得立刻把货全部甩出去好关门躲避战火，商店里的鞋袜衣裳布料便宜得跟白送差不多。奶奶给我买了一身黑蓝色的制服，说这种衣裳穿着精神。给她和芹菜各买了一件外衣，又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双袜子，包括刘一芒，刘一芒感动得了不得，一个劲儿谢谢奶奶。
回到十六军接待站，奶奶让我把周承甫给我的那身旧军衣扔了，换上刚买的衣服。这个决定太合我意了，我马上穿上了新衣裳，从屋里出来，芹菜眼睛一亮，咪咪一笑，奶奶表扬了我一声：“我家三娃一打扮就一表人才。”
芹菜听奶奶这么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芹菜正常情况下是一个内向、庄重的女孩儿，如果不是格外高兴、舒畅，绝对不会做这种鬼脸儿。
刘一芒喝了两盅茶，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们聊天，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老在这黏着，十六军接待站的人也知道我们属于情报处的客人，对我们也格外周到、殷勤，服务得非常舒服。唯一的问题就是刘一芒太黏糊，用奶奶的话说，这个人太没有眼色，就像狗皮膏药，奶奶急得要命，想要甩开他办正事，却怎么也甩不开，话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太明白了怕引起他的疑心伤了他的面子，不说明白又说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道我们也需要点自由空间。
那一整天，刘一芒都陪在我们身旁，我们耳朵里听了无数个“真的，不骗你”，以至于连我都被传染了，好几次说话也跟着加上一句：“真的，不骗你。”刘一芒跟着我们吃了中午饭，又吃了晚饭，一直在我们那儿待到奶奶打了三个哈欠，才抬屁股告辞。
奶奶送他出门：“刘长官，这一次我们来北平，给你添麻烦了，该吃的也吃了，该逛的也逛了，明天我们就走呢。”
刘一芒惊讶：“怎么说走就走？再待两天，真的，不骗你，明天我陪你们到颐和园、天坛几处玩玩，来一趟那两处不去等于没来，真的，不骗你。”
奶奶说：“不客气了，家里还扔下一个娃娃，世道乱哄哄的，不放心。”
“哦，”刘一芒眼中那一刻竟然流露出了失望，“那我明天一大早来送你们，你们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
奶奶说：“我们还是从丰台走，到那里还要看个亲戚，然后再看火车票好买还是汽车票好买，什么方便就坐什么。”
刘一芒说：“要走丰台还得出北京城，真的，不骗你，你们没有证件啥的，出不去城，我还是把你们送到丰台，真的，不骗你。”
奶奶答应了他，根据北平城出入的情形，没有证件我们肯定出不去，除非再次跳到那个臭水沟里偷偷钻出去，而那种事情，不但奶奶和芹菜绝对不会去做，就连我想到那黏稠恶臭稀糊糊一样的脏水，身上也直起鸡皮疙瘩。
刘一芒第二天一大早如约赶到，张罗着吃过早饭，我们就带着那两个包袱坐着他的车离开了北平城。一路顺利，到了丰台，刘一芒问我们去哪儿，奶奶随便朝城里指了指：“好像就在那条街道上。”
战争可能吓跑了大部分居民，丰台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路旁的商店、居民很多都是关门闭户，说不清楚到底有人还是没人。奶奶指着一个看上去挺荒芜的院落说：“我好像记得就在这里，三娃，你下去打听一下，看看你三姑是不是在这里住。”
我坐在前座，奶奶和芹菜坐在后座，吉普车只有两个前门，后面的人上下车都得前面的人先下车，再把前座翻起来，后面的人才能下车。在旁人看来，奶奶嫌麻烦，就让我下去打听一下，很正常。我却知道，奶奶是让我装装样子，我要是有什么三姑，那才是活见鬼。
我来到那座宅院前面，满心盼着里面没有人，那样我做做样子，奶奶就可以想法摆脱刘一芒了，至于她用什么办法摆脱，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让我大失所望的是，我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居然就有人问也不问就开了门：“干啥的？找谁？”
我说我找我三姑，那人上下打量我两眼，哐啷一声关上门，从里面吼了一声：“这里没有你三姑。”
我回头朝车上看，奶奶冲我招手，我便回到车跟前，奶奶问：“咋回事？”
我说里面有人，说我三姑已经搬走了，我问搬到哪去了，人家不知道。奶奶的表情证明我的表现不错，她煞有介事地失望了一下：“唉，兵荒马乱的，原想趁空看看她，又不知道跑到哪里逃难去了。”
刘一芒问：“下一步咋弄呢？上哪儿？”
奶奶说：“还能上哪儿，买票回海宛，对了，你看坐火车好还是坐汽车好？”
刘一芒说自然还是坐火车好，长途汽车这个时候可能都没了，说着，就掉转车头，朝火车站驶去。
路上奶奶对刘一芒说：“刘长官，我看你这人能力强得很，对人也热情，将来一定前程远大，这一回到北平来，全都靠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害得你这几天都没有空闲。”说着，奶奶掏出了几块大洋递给刘一芒，“也没有啥好送的，这几块钱你拿上，需要啥自己买。”
刘一芒连忙推辞：“这可不行，我是奉处座的命令专门接待洪女士的，怎么好拿你的钱呢。真的，不骗你，这钱我真的不能拿。”
奶奶说：“周承甫那个人对人就是实在，我认得他多少年了，你放心，我一定要在他跟前好好把刘长官夸一下。”奶奶边说，边将大洋塞进了刘一芒的口袋，塞进去了。刘一芒也就没再往外掏：“谢谢洪女士夸奖，我们处座说了，你们是大人物，真人不露相，真的，不骗你，能接待你们我万分荣幸，真的，不骗你。”
到了火车站，奶奶让我去买票，刘一芒却说买什么票，你们是处座的客人，你们坐火车，属于军运，走，我送你们上车。刘一芒直接把他的吉普车开上了站台，火车还没有进站，奶奶让他先回去，他坚决不肯，一定要等火车到了把我们送上车：“不把你们送上车，我回去怎么给处座交代？”
奶奶满脸的无奈和不耐烦，刘一芒视而不见，或者说毫无察觉，仍然一口一个“真的，不骗你”，跟我们瞎聊。
火车来了，刘一芒把我们送上了一等车厢，告诉一等车厢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十六军袁军长的眷属，一定要招待好。”
火车即将开车，透过车窗我们看到刘一芒仍然站在那儿目送我们，我心里有点感动：“奶奶，刘一芒这个人还真热心得很。”
奶奶说：“刘一芒没啥，关键是周承甫，他这么周到热情到底是啥意思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奶奶自己也想不出答案，只好暂时扔下。火车走得非常慢，沿途又有数不清的车站，火车就像一头懒惰的老驴，几乎每到一个站都要停下来歇歇脚。来的时候我们就记得，丰台前面的车站叫老二下车站，当时奶奶还开玩笑这个车站怪，除了老二，老大老三老四都不准下。到了老二下车站，车已经慢了下来，这种小站车停的时间非常短暂，动作稍微慢一点，就来不及下车，被火车拉着继续跑。我和芹菜急匆匆地来到车厢门前，等着火车停下来下车。
火车停了下来，车门却没人来开，估计一等车的工作人员也知道这种小站不会有一等车厢的旅客下车，所以也懒得过来开门。现叫管车门的人已经来不及，我掏出枪，用枪柄砸碎车窗，然后跟芹菜和奶奶一前一后钻了出去。站上的人不论是兵还是民，看到我拿枪横冲直撞，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过问。这倒省事了，我们三个人一直到出站，竟然没有人敢向我们查票。
这是一个小站，车站外面并没有城镇，下了高高的站台，一条公路横穿过去，大概一里以外，才能看到几家居民，四周都是收割完后的农田，光秃秃的地上留着稀疏的麦茬儿，活像难以长出毛发的癞痢头。远远望去，寂寥无人，大白天也让人心里发毛，真不明白火车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来，或许真是为了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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