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充能：“不困，精神得很。”

　　奶奶不再吱声，我以为她见我不睡自己先睡了，转过头瞅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活像天边的星星落到了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眼珠子定定地没有乱转，我就知道她又在愣神了，我不知道的是，她愣神的时候，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事。“奶奶，你想啥呢？”

　　“啥也没想。”她显然不愿意说话，我也就不再说话，瞪着眼睛看天边的星星，盼望星星能像奶奶渴望的那样，早点被云层遮挡住。我觉得自己明明瞪着眼睛看星星，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走。”奶奶轻轻拍我一下，我立刻惊醒，她已经起身沿着墙壁朝我们的目标“十六町三十号”的屋顶攀去。我连忙跟上，多亏了脚上缠绕的布条，我顺顺当当地跟着奶奶到了房顶上。我以为奶奶会用老套子，把房顶的瓦片揭下来，然后从揭开的洞口潜入。奶奶却没有那么做，她先是伏在屋顶上的通气孔那儿侧耳倾听，我也凑过去听了一阵儿，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奶奶嗷嗷地叫唤起来，她学得是猫叫春的动静，这种声音传得很远，隔几条街都能听到，要让街对过的芹菜听到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片刻之后，街对面就传来了幽幽的哭泣声，夜深人静，空旷的街道上传出来女人的哭声，尽管我事先知道那是芹菜在装神弄鬼，仍然忍不住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房子下面的院子里也有人开始议论：“听着没有？哭声……”声音颤抖得就像风中的树叶。

　　“好像是女人……”声音颤抖得就像过筛的豆子。

　　“谁家的女人深更半夜哭呢？过去看看……”声音颤抖得就像发寒打摆子。

　　“谁敢过去，万一是啥脏怪东西，沾上了……”声音颤抖得就像坐着老马破车行走在颠簸不平的泥道上。

　　那边芹菜已经发动，哭声东飘西荡，一阵若有若无，一阵清晰可闻。屋下面的守兵们没了动静，想到芹菜仗恃着她的清风步东飘西荡，害得这些士兵胆战心惊、汗毛直竖，我真想笑。回头看看奶奶，真把我吓了一跳，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脸上抹了厚厚一层屋面上的黄泥土，衣裳反穿着，尽管我知道她是奶奶，可是在这黑森森的夜里看着她，我还是觉得那一刻脑后发凉，毛骨悚然的感觉令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样子，你怕啥呢？”奶奶轻声骂了我一句，“等着，我不招呼你不要下来。”说罢，奶奶竟然直接从房顶跳了下去。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鬼哭狼嚎，片刻却又沉静下来，我冒险爬到屋檐边上朝下面看，几个士兵呆若木鸡，站在院子里，每个人手上都有枪，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开枪。过后我真是后怕，如果那些当兵的里头，不用多，只要有一个二百五货，朝奶奶开上一枪，奶奶就吃啥也不香了。可是，回过头再想一想，凭奶奶的功夫，随便哪个当兵在面对面的时候，想要有空暇对奶奶开枪，也都是难以做到的事情。再说了，奶奶如果没有把握，肯定也不会干这种冒险的事情。

　　“下来吧，没问题。”我正为找不到她着急，奶奶却从通气道里探出了脑袋，“洞洞小得很，你能进来不？”

　　不管能不能进去，我都得从那里进，我不像奶奶，有本事吓唬完人再从人家的门口进人家的房子。我爬上了奶奶所说的“烟筒”，奶奶却让我先把脑袋伸进去试一试：“只要头能过来，身子就能过来。”

　　我只好把脑袋探进了通气孔，脑袋倒是进去了，耳朵却被夹住，疼得我差点喊起来。我试着把脑袋朝外拔，耳朵却被紧紧卡住，如果我硬来，耳朵弄不好就得留在通气孔里。奶奶在外面安慰我：“忍一忍，别急。”然后就动手拆砖，也不知道她是靠什么弄成的，夹住耳朵的砖头总算被她拆了下去，我连忙把脑袋抽出来：“不行，太窄了。”

　　奶奶想了想说：“那就从窗户进。”

　　我问她：“为啥不揭了瓦从房顶上进呢？”这是我们惯常的做法。

　　奶奶说：“你是个猪脑子啊？日本人盖的房子跟我们盖的不一样，你看一下，这房顶上能放住瓦片么？”日本人怪异，盖的房子不但屋脊特别陡峭，用的都是那种巴掌大的小瓦片，揭下来的瓦片肯定会滑落到地面去，“能揭我还费这么大工夫干啥呢？”

　　可是，要是按照奶奶说的从窗户进去，就得下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哨兵，奶奶刚才突然冒出去，把哨兵们吓得魂飞魄散，凭她的本事，不等哨兵还魂就飘进屋内是完全做得到的。而我，就这个样子刚一下到院里，不挨枪子儿才怪：“怕不行吧？”面对挨枪子的可能，对奶奶的决定我失去了信心，尽管我一向对她偷东西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泥鳅一样顺着通气孔钻了出来，揪过我的脑袋，揭下腰里缠着的包袱皮，蒙到了我的脑袋上，然后做了让我最恶心却又不得不承受的事情：她在手上吐了两口唾沫，在屋顶上抓了两把浮土，然后把唾沫、浮土一股脑儿地抹到了我脸上，然后让我脱下上衣反过来穿上。那个季节我们穿的都是夹衣，那会儿夹衣的里子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用一种灰麻布，所以我的衣服一旦反过来穿，就跟奶奶身上反过来穿的颜色质地都一样了。我自己看不见奶奶给我打扮的样儿，可是我能想到，就我现在这番打扮，别说深更半夜，就是大白天突然出现在谁面前，也得把人吓个半死。

　　“成了，来，轻一些。”说着，奶奶牵着我的手从房顶上跃了下去。奶奶下跃给我的感觉非常怪异，并没有那种从高处跳下的坠落感，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就像风筝或者树叶在落下。尽管有奶奶帮着，按我的本事，我落地的时候仍然难免那“扑通”一声。然而，就在我即将落地的瞬间，奶奶的脚在我的脚下轻轻垫了一下，我担心脚踏实了踩疼了她，本能地错步，就这轻轻一错，我落地竟然也没了声音。

　　守卫这所房子的哨兵不但院门外有，院子里还有三五个，这三五个肯定就是刚才被芹菜的哭声吓得说话筛糠的货。我和奶奶一着地，这几个兵怪叫起来：“又来了。”其中一个本能地端起枪就要朝我们射击，奶奶施展了她的轻身功夫，一个清风步凑过去，观音指在那人的腋窝点了一下，最搞笑的是她还乘机在那人脸上吹了一口气。那人的胳膊垂了下来，枪被皮带吊在脖子上，紧接着腿一软竟然昏了过去。谁被鬼吹了气，魂魄精髓就被鬼吸走了，这是当时深入人心的传说，准确地说是深入人心的观念，所以，被奶奶吹了一口气吓晕过去也就正常了。

　　其他的哨兵被奶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搞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吓昏过去的士兵更是让他们惊惧恐怖到了极点，一个个怪叫着一哄而散，可能都怕被奶奶吹一口气。说实话，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奶奶的动作太快了，那几个兵还没明白过来，她扯了我一把，我跟她也算是干惯了这种事情，配合默契，奶奶刚才进去的时候就打开了窗户，我跟着顺势跳跃，从窗户滑进了屋内，奶奶随手又把窗户关住，还锁上了插销。

　　我和奶奶都进屋了，士兵们还躲在院门外惊魂未定地议论：“人呢？人呢？”“放屁，那是鬼啊。”“鬼魅无影，吓死人了。”“快看看****的咋样了？”我扭头朝外看了一眼，那几个兵战战兢兢地进来，远远看着吓昏过去的士兵议论纷纷。

　　奶奶拽了我一把：“看啥呢，赶紧。”

　　屋内悄无人声，黑暗中，能感觉到我们进入的是这幢房子的客厅，透过窗棂散进来的夜光，能看到墙壁上挂着字画和屋内的摆设：沙发、茶几、衣架，能感觉到我们脚下踩着地毯。奶奶飞快地沿着墙壁摸索了一番，又抽着鼻子到处闻：“没有东西，上楼。”

　　这里虽是客厅，可是旁边还有房间，奶奶却不去搜索一下，我轻声提醒她：“旁边还有屋子。”

　　奶奶不予理睬，直接上楼，我也只好跟着她上楼。楼上一侧是过道，一侧是房间，奶奶沿着过道摸过去，每到一间房子的门前就倾听、嗅闻。有的房间里有轻微的酣睡声，有的房间里静悄悄地，不知道是没有人还是里面的人睡觉没动静。在过道尽头，有一扇房门正对着过道，奶奶轻轻推了推，门锁着。奶奶朝我招手，我知道用到我的时候到了，便凑过去将我的开锁利器细钢丝插入到锁孔中，拨开这种锁头现在对于我来说手拿把掐，轻轻咔哒一声，门锁已打开。

　　奶奶将我扒拉开，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又把鼻子贴在门上嗅了一阵，然后才轻轻推开门踅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这间屋子很大，四周贴墙都是书架，只是书架上空空的。地上靠墙的地方摆了很多大箱子，可能是主人搬进来还没有来得及把书上架，也可能主人把书架上的书都已经装箱准备搬走。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盏台灯，奶奶过去把台灯用桌布蒙上，只露出一道缝隙，然后拉亮了台灯。

　　借着漏出来的微弱光线，奶奶在书架上下摸索着，轻轻敲击着，我知道她是在找王先声说的那个保险柜。

　　“过来，帮我一把。”

　　我连忙过去，奶奶让我帮着她把靠墙的那组书架挪开，没有书的书架并不重，书架搬开以后，露出了墙壁，墙壁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奶奶和我索性把所有的书架都挪了位置，在书架后面的墙壁上整整摸索敲击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

　　“****的，怪了。”奶奶自言自语。

　　我再次提醒她：“楼下还有几间房子我们没有去呢。”

　　奶奶这次听了我的意见建议，翻身跟我下楼，再次来到了客厅。到了客厅，奶奶到另外几间房子查看了一番，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女人睡得跟死猪一样，从乱扔在四周的衣裳可以判断，这是一个用人。

　　厨房和用人卧室奶奶都没有进行搜索，我也承认她的判断是对的，保险柜那种东西，不可能放在厨房和用人的卧室里。我们又回到了客厅，奶奶坐到了人家的沙发上，我知道她是在踅摸，不敢吱声打扰她，也跟着坐到了沙发上。奶奶环视四周，忽然问我：“你看，那幅画咋挂那么低？”

　　我这才感觉到，那幅画摆放的位置确实有点怪，没有挂在墙壁上部，却挂在墙壁下部，看上去很是别扭。我连忙过去掀起来，再一次失望，画的后面仍然是光溜溜的墙壁，根本没有保险柜的影子。然而，我却觉得脚下的地毯踩上去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地毯的别处踩上去虽然柔软，却很踏实，地毯这个位置脚踩上去有空的感觉，似乎脚下不是地面，还是一个上面有隔板的空洞。我正要掀地毯，奶奶也过来了：“在这底下呢。”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动手掀开了地毯，这家主人也够贼的，竟然把保险柜埋在脚底下。也不等奶奶吩咐，我掏出开锁家什开始撬保险柜。保险柜的锁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基本原理仍然是巴掌锁的弹簧、弹子，然而，真正为难的是密码，如果真的要一遍遍地对密码，恐怕等到我和奶奶被抓了也对不开。

　　其实，密码锁和弹簧锁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锁头的弹簧控制靠钥匙，密码锁的弹簧控制靠预先设定好的密码。我将锁头密码全部归零，然后将细铁丝掰成三截，从密码转动的缝隙中插进去一截，撬住了密码里面的钩簧，然后将第二截细铁丝再插入第二个号码转盘里面，找到了卡口再用铁丝撬住，剩下第三个就好办了，我轻轻转动，侧耳倾听，轻轻咔哒一声，证明密码锁也已经打开。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奶奶好奇地附身观看，喘出来的气息喷在我后脖颈上，痒酥酥地难受，我呵斥她：“干啥呢？烦不烦人，离远点。”

　　奶奶连忙躲开了，还自我解嘲地念叨：“就这么点本事，还避人呢，好好好，我不看，不看。”这是我唯一敢肆意呵斥奶奶的机会，也是奶奶唯一不敢打搅我的时候。

　　保险柜打开了，奶奶迫不及待地扑过来，先把里面藏着的一些金银饰物和大洋搂出来，还有几沓绿颜色的钞票，跟我们平常用的金圆券不一样，我说这家人怪得很，怎么把给死人烧的纸钱放在保险柜里。奶奶说放屁，纸钱比这花，不管他，拾到筐里就是柴。说着，一把捞起那几沓绿钞票塞进怀里。保险柜里果然还有一些纸张、材料之类的东西，奶奶把这些东西掏出来用包袱皮包了起来：“这些东西我们没用，你爹和王先声喜欢要就给他们。”

　　保险柜里面还有一个小抽屉，小抽屉上也有锁头锁着，奶奶有点激动：“快打开，这里头保险是最值钱的东西。”

　　这种锁头纯属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我都懒得动巧，直接掏出螺丝刀插进抽屉的缝隙，砰的一声撬开了。这个抽屉里并没有金银珠宝，仅仅放着几个信封，我打开看了看，里面不过也就是两三页纸而已：“啥值钱的，就是信么。”

　　奶奶也十分失望：“这家人耍怪呢，把这烂信当成宝贝放在这里唬人呢。”说归说，她还是没忘记我爹和王先声的嘱托，把这几封信也塞进了包袱皮。

　　“行了，就这些了，走。”奶奶刚站起来，女佣从卧室里出来了，也不知她是起夜还是听到动静出来查看，一见到我们呆呆地立在那儿傻了，随即尖叫一声倒在地上。奶奶连忙过去在她鼻口上探了一探：“没事，吓晕了。”

　　奶奶刚刚转身，我也正要跟着朝外面走，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穿了一身飘飘洒洒的白衣，头发披散着，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反倒把我吓了一跳。奶奶却不怕，装出僵尸的样子，两腿并着跳着前行，还高举着两手迎上前去吓唬人家。

　　女人冷冷地站在楼梯中间，跟我们相距有一丈多远：“别装神弄鬼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说说，你们要干啥？谁派你们来的？”

　　我和奶奶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自己就像鬼的女人还竟然不怕鬼，我们谁也不敢吱声，一吱声就证明我们不是鬼了，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手枪，小小的，黑油油亮晃晃，很精致，却也足以要人性命。奶奶马上发动，抢步过去瞬间就把她的枪收了，顺便故技重演，又朝她脸上吹了两口气，这个伎俩对这个女人却一点作用没有，女人侧脸避过奶奶的口气，然后执著地追问：“你们是什么人？钱你们尽管拿，文件资料留下来好不好？”

　　此时，外面也传来了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随即听到外面有人呵斥士兵：“胡说八道，哪来的鬼？扰乱军心，军法从事。”

　　奶奶把枪对准了楼梯上的女子，女子对外喊了一声：“王参谋，怎么了？”

　　外面呵斥士兵的声音回答：“傅小姐，刚才有两个人装神弄鬼进了屋内，要不要我们进去查查？”

　　女子看看我跟奶奶，犹豫不决，此时如果她大喊一声，奶奶便抓瞎了，因为奶奶固执地要“做净活”，根本不可能杀人，而外面那个王参谋如果听到女人呼救，肯定会带着士兵冲进来，把我和奶奶堵在屋里。

　　此时，楼上有一个男声问话：“冬菊，怎么了？楼下嚷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