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扭头朝楼上回了一句：“大大，没事，”然后对我和奶奶说，“算了，你们走吧，别祸害人。”
奶奶却来了个得理不让人，猛然冲过去扭住了女子，扭着她上楼：“好好的，我们不害命，只谋财，到楼顶上去。”
这个时候就听楼下王参谋在大声命令：“派人分散搜索，把那个装神弄鬼啼哭的女人抓起来。”
奶奶也有点紧张，我这个时候也才想起来，奶奶没有安排芹菜哭多久，按芹菜的认真劲儿，她肯定一直在外面四处转悠着哭泣，所以那个王参谋才派人出去抓她。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赶紧出去，和芹菜会合，然后一走了之。
奶奶押着那个女人，直接上了顶楼，顶楼实际上就是阁楼，奶奶动手撕那个女人的衣裳，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了一件裙子不像裙子，袍子不像袍子的东西，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那种衣裳叫睡袍，是专门晚上睡觉穿的，睡觉还要穿衣服，这也是我终生没有养成的毛病。奶奶动手撕人家衣服，女人本能地挣扎叫喊，奶奶掐住了她的喉咙：“别叫，再叫就要你的命，都是女人，有啥怕的呢。”然后用从她的睡袍上撕下来的一条布绑住女人的手脚，又撕了一块布塞住了她的嘴。
女人没法动也没法吱声了，奶奶便开始从阁楼和楼板结合的部位破洞口，到了这个时候也再顾不上别的，我过去跟奶奶一起动手，能听到外面瓦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刚刚能钻过一个人，奶奶就先钻了出去，我也跟着出去，外面已经乱套了，哨子声、叫喊声、跑步声震得整条街地面都颤抖起来。
四周已经能够蒙蒙眬眬地看清景物，街上到处都是国民党士兵，东奔西跑在忙乱。还能听到芹菜隐隐约约的哭声，可能哭得太久，嗓子已经沙哑，沙哑的哭声飘忽不定，若有若无，在这黎明前的空街上，听上去真的挺瘆人的。奶奶和我跨过了街道，回到了出发时的地点，奶奶又学起了猫叫春的嘶鸣，连着叫了几声以后，就跟我蹲在墙根后面等芹菜。
芹菜的哭声停止了，她肯定是听到了奶奶猫叫春的声音，正在过来跟我们会合。奶奶埋头检查着自己的装束，把脚上的布条子重新绑了一遍，又把包袱紧紧系在身上，然后开始检查了一遍我的行装：“准备跑啊。”
芹菜从墙头跳了下来，看到我跟奶奶的样子尖叫了一声，奶奶连忙说：“别怕，是我们。”
芹菜张嘴指我们俩，却说不出话来，她嗓子已经哭哑了。奶奶明白她的意思是问我们俩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这就叫装神弄鬼，那个王参谋说得对，怪力乱神，那些兵的神儿一乱，我们才好做事情么。”
新城区除了军人和少数军官眷属，没有什么居民，是一片很难藏身的地方，奶奶马上带着我和芹菜撤离。尽管我们尽量避开可能暴露的街道，沿着小巷或者别人家的院落潜行，却还是没法从这片新城区突出去，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士兵，似乎恨不得用人把这片街区整个填满，耳中到处都是喊口令的声音，张眼到处都有士兵的影子。
“看样子我们惹了大麻烦，****的王先声，这一回算是把我们推到沟里了。”奶奶也开始犯愁。
奶奶的老办法就是没办法的时候就上房，仗着我们脚上都缠上了布条可以防滑，三个人爬上了这家的屋顶，然后打算沿着一个又一个屋顶离开这个新市区。没想到的是，我们刚刚走了两座屋子，隔街的屋顶上枪就响了，子弹打在身边的屋脊上，瓦片乱飞，崩到身上脸上生疼。我们只好从房顶跳下来，奶奶骂骂咧咧：“****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开枪，存了心要命呢。”
我提示她：“这一回，有明白人了，知道压顶了。”
奶奶纳闷：“咋刚刚做完，动静就这么大了？”
没法空中逃逸，就只好平地趟了，我们不敢到街道上去，街道上到处都是士兵巡逻搜索，只好一家一家地翻墙而过，翻墙的时候还要时时防着占据了制高点的士兵对我们射击。然而，我们这种逃跑方式，很难躲得过制高点士兵的监视，很快，我们就被堵到了街口附近的一家宅院里。
奶奶探头观察，刚刚一露脑袋，枪弹就噼里啪啦地倾泻下来，四周的瓦片墙砖被枪弹击得四处飞溅。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用大喇叭下达命令的声音：“不准开枪，傅长官命令，抓活的。”
我们那会儿还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也不知道人家是要活捉我们，否则，刚才那几枪，就已经要了我们的命，即便要不了命，也会让我们的身上留下几颗枪弹。
“洪女士，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四周的房顶上也都有我们的狙击手，你们不要怕，老老实实出来，老老实实说清楚是谁派你们来的，傅长官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对方已经知道“洪女士”，而且声音很熟，奶奶喃喃骂道：“果然是周承甫那****的，咋办呢？不行就投降？”
我跟芹菜一切唯奶奶之命是从，她如果坚持逃跑，我们就跟着跑，她如果要投降，我们就投降。奶奶自己却又有些作难：“投降了人家问我们是谁派来的，该咋说呢？”
王先声说过，如果我们被抓了，就说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如果那么说，后果到底会怎么样，心里没底。如果实话实说是王先声派来的，又担心王先声有什么鬼主意害了我们，而且，出卖王先声也不符合江湖上的道义规则。迟疑间，外面的人又喊了起来：“洪女士，我知道你是英雄豪杰，到傅长官家里偷东西也不会是你自己的主意，你受谁的指使，只要说清楚了，我周承甫愿意为你担保，保证你们师徒三人平安。”停了停周承甫又喊了起来，“傅长官和他的大小姐传话，如果你们仅仅是为了钱财，偷的钱财都归你们，他们送给你们，只要你们把文件资料归还，说出是谁指使你们就行了。”
奶奶下了决心：“算了，反正也跑不掉了，投降，记住，人家要是问，一口咬定就是共产党派我们来的。”
芹菜担心我爹：“那不是把洪三爹给卖了吗？”
奶奶说：“你傻啊？我们说共产党，又没有说洪铁柱，共产党也不是就你洪三爹一个人，他们要是问具体人，就说不认得。”
我和芹菜也只好答应奶奶，奶奶对外面喊：“周承甫，我们投降，你不准跟两个娃娃过不去。”
周承甫说：“我保证，那两个娃娃我也喜欢得很，不会为难他们。”
奶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啊不？”
我本能地回答：“对着呢。”墙外面的周承甫竟然也跟我异口同声：“对着呢。”
奶奶摇头叹息：“走了一辈子财神，这怕是最后一回了。”
就在我们精神已经松懈，打定主意要投降，而且商量好把责任推给共产党的时候，空中突然两道绿光闪过，就像两颗彗星从脑袋上划过，然后从绿光着地的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门外顿时乱成一片，能听到士兵们纷乱的议论声，还有枪声，一个声音下了命令：“赶紧过去，是傅长官家的方向，赶紧过去保卫傅长官。”
接着外面传来了纷纷踏踏的脚步声，周承甫大声嚷嚷：“不要乱，不要乱，防止声东击西……”
就在这刹那间，奶奶已经发动，揪了我和芹菜一把：“赶紧跑，不要怕，他们不会打我们，要抓活的呢。”
我和芹菜跟着奶奶跃出墙外，街道上乱哄哄的，士兵们有的朝南跑，那边就是我们走财神的那幢房子。有的士兵朝东跑，那边是绿光升起的地方。奶奶带头，直截了当地就冲向了把守街口的士兵堆里，我们也知道对方一心要抓活的，不会轻易放枪，放枪也不会着实朝我们要命处打，便放手放脚地朝外面跑。跑到士兵们跟前，士兵们看到我们都呆住了，我们自己都忘了我和奶奶还是鬼怪打扮，士兵们看到我们发呆惊吓也算是正常的。
就在这同时，又有两道绿光从附近升起，滑过上空落到了街对面，然后响起了两声爆炸声。怪力乱神再次发挥作用，而且是双重作用，我和奶奶的鬼装吓着了士兵，空中绿色的光和爆炸声更是吓着了士兵，士兵心神涣散、惊慌失措，奶奶则既用观音指消除士兵握抢的能力，又不停地朝近处的士兵脸上吹气制造吸人魂魄的恐怖。我也学着奶奶，跟谁近了就朝谁脸上吹气，心急火燎，不管不顾吐沫星子带着口臭一股脑儿地朝士兵的脸上喷，士兵们真的蒙了，有的甚至捂着脸蹲到地上躲避鬼朝脸上吹气。
冲出了士兵的包围，我们腿快如飞地奔逃。要论逃跑的速度，我估计奶奶和芹菜天下无双，以我的腿力，虽然在瓜娃、芹菜之下，跟普通人比却能算作飞毛腿了。腿再快，却比不过汽车轮子，我们刚刚跑出新市区，后面就有几辆汽车追赶上来。
后面的汽车越追越近，周承甫也在上面，不停用高音大喇叭冲我们喊话：“洪女士，你们跑不掉的，四周都是****，长官司令部已经下达了通缉令，你们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降……”
奶奶不愧是逃跑的高手，我只顾跟着跑，脑子里已经没有思路、想法，奶奶却瞅准机会，一拐弯从路上跑到了农田里，然后从农田中直接趟了过去。汽车无法在农田里行驶，追赶的人们没了办法，只好从汽车上跳下来步行追赶我们。比腿脚，没有谁能比得过我，更别说奶奶和芹菜了。追赶的士兵们开始放枪，我估计他们是得到了射杀我们的命令，枪弹在我们四周掠过，有几发子弹的灼热烤疼了我的耳朵和头皮。
前面是树林，奶奶的目标显然是要跑进树林躲避他们的抓捕，可是树林距离我们有将近一里路远，如果他们仍然坚持抓活的，我们大有希望逃脱。可是他们现在已经开枪，不等我们跑到树林，八成都得中弹。
“趴下，趴下……”奶奶招呼我们，我和芹菜连忙趴到了地上，收割过的秋麦茬儿就像一刃刃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趴下了，却仍然没法行动，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士兵们活捉我们。我们三个人都有枪，但是一点举枪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并不是我们怕死，而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帮王先声干活搭上自己的命，或者拿别人的命换奖金。似乎国民党兵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他们竟然也不敢贸然扑过来抓我们，可能也怕中了我们的枪。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里突然爆出一片弹雨朝我们身后的士兵泼洒过去，国民党士兵们跟我们一样，立刻齐刷刷地趴到了地上。
“快跑，腰弓些。”奶奶一声大喝，起身就跑，我和芹菜也紧紧跟随，对于我们来说，跑过一里路也就是吐口痰的功夫，然而，令我们诧异的是，我们跑进了树林，却并没有见到人的影子，似乎刚才那一片弹雨是树林子自己发射出去的。
“谁在一直帮我们呢？”连芹菜都忍不住问。
“我爹！”
“洪铁柱那****的。”
我和奶奶的判断是一致的。奶奶进一步分析：“刚才空中扔过去的绿莹莹的光亮就是鬼明子，可能你爹把鬼明子绑在手雷上一块儿扔的，他把国民党兵的注意力吸引了，好让我们跑。”
连芹菜都非常认可这个判断：“就是的，可是，洪三爹为啥不等着跟我们会合呢？”
奶奶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却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思想成果：“****的洪铁柱一向就是藏头露尾鬼鬼道道的，”接着朝树林里骂了两声，“****的洪铁柱，等我见了你再算账。”骂完，奶奶朝我跟芹菜撒气，“赶紧走，还等着国民党给你们送酒席来吗？”
我们连忙继续逃跑，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辨别方向路径，奶奶朝哪儿跑我们就跟着，跑着跑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国民党兵给扔远了。跑到了一座小山包上，奶奶说歇一阵，我们就坐到了山冈上休息。芹菜朝山背后指画，她的嗓子彻底哑了，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下面有几幢农屋，奶奶说走，弄些吃的去，我们就朝那几幢小农屋走去。
这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空气中能嗅到柴草燃烧的焦香，我们走近的时候，不知谁家的狗儿吠叫起来。逃跑的紧张和慌乱，被这难得的沉静松弛下来，这个时候我们才恍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晌午时分。村头一家农户的院落看着比较齐整，奶奶便到这家敲门。应门的是狗儿汪汪汪的吠叫，既像是欢迎，又像是恐吓，到底表达什么含义，完全看人的心境。农村的院门白天一般都不会拴上，这家也一样，狗儿的吠叫惊动了主人，一个老婆婆拉开了虚掩着的院门，一眼看到奶奶，惊得倒退两步，多亏是大白天，如果是晚上，估计这个老婆婆也会吓得昏过去。
自己的装扮会吓着人，我和奶奶已经习惯了，奶奶马上送给老婆婆一个笑脸：“婶子，别怕，我是人，不是鬼。”
老婆婆哆嗦着嘟囔：“大白天的，吓唬人干啥呢？”
奶奶说：“我们是逃难的，路上折腾成这个样子了，晌午了，能不能叫我们歇歇脚，吃些喝些？”
老婆婆很善良：“唉，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逃难的可怜人，农家人也没啥好吃的，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吃吧。”
我们进了院子，老婆婆冲灶房嚷了一声：“他媳妇，来了三个客，多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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