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快说！”方文玉不耐烦了，向前跨了一步。

　　高个子继续说道：

　　“那是辛亥年间，有一天突然有几个人闯上门来，拿着我父亲和二叔的血衣和兵刃，还有几块散碎的骨骸。”

　　“对，其中一个我也认识，是爹爹在南京的一位朋友，是革命军，他说，我们的父亲在护送一批军火的途中同清军遭遇了，为了毁掉军火，对方引爆了炸弹，数十人死于非命。”矮个子有些悲伤。

　　周剑锋将信将疑，指着坟茔道：

　　“这里面掩埋的是兵刃和几块骨骼？”

　　“是的，你们看，这两块墓碑已经被几伙前来寻仇的砸坏了，这坟茔也被挖开好几次了！信不信由你们，我们也没办法，能做的只能是这些，我们的爹爹也是为了共和才——”高个子到这时还没忘给自己那作恶多端、罪该万死的老父亲争得一个名分。

　　周剑锋的青紫脸色稍微变红了一些，而方文玉的脸色却有紫变黄了。

　　“不管是恶终还是善寂，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矮个子望着方文玉，知道今天难以善了，哭丧着脸对高个子说道：

　　“大哥，善恶到头终须报，债主既然寻上门来，总得有个交代不是，上次为了刘家寨那五条人命，你还了人家一条腿；今天这翰林府的七条血债，兄弟我得把这人头撂这里了。”

　　矮个子晃晃脑袋，看似很悲壮慷慨。

　　高个子忙道：

　　“不可，老二，你可不能就这样走了，咱还不知道这老哥俩到底欠下多少‘债务’，你不能把这‘饥荒’都压在我头上啊！”

　　方文玉终于明白了，漠北双煞的两个儿子在替父亲进行“父债子还”，心里多少不是个滋味，不用说，身体上缺少的这几个物件都是为父亲还债了，都被深仇大恨的人拿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了。手上握着的宝剑颤抖了几下。

　　事情发展到此等地步，周剑锋也颇感无奈，至于土丘子里是不是漠北双煞，死无对证，既使挖开来也无济于事，这倒有点棘手了。但事情总不能就这样完了，方翰林府上7条人命，就得有人来承担。

　　“二位，我知道这事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既然你们父亲这样的不负责任地走了，那剩下的事情只能有你们来了结了。”

　　高个子和矮个子对视了一下，知道今天这一关是不好过了，双双拔剑在手，高个子说道：

　　“二位苦主，我们哥俩尽力而为之，你们千万别嫌少啊，争取让大家都有份，当然，都满意是做不到啦！”

　　话音未落地，高个子的宝剑已将矮个子右臂齐肘关节砍下来。矮个子那半尺许断臂啪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周剑锋的脚下。周剑锋皱皱眉头，有心想一脚踢飞，但还是忍住了。

　　矮个子疼的直呲牙咧嘴，但却没叫出声来。他发现方文玉的宝剑仍然指向父亲的坟茔，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咬紧牙关，来了个地躺翻滚，直奔高个子而去，刀光一闪，高个子的左臂齐肩膀下被砍断了。

　　两个断臂的年轻人望着周剑锋和方文玉，眼神依然是木然的、迷茫的。周剑锋忙上前给两人点穴止血，方文玉也赶紧给两人包扎伤口。这一切都是在默默地进行的，大家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走吧大哥。”方文玉有气无力地对周剑锋说。

　　“罪孽！”周剑锋转过去看了一眼那两座土丘子和仍然站立在土丘子前的两个断臂残肢的年轻人，心想，漠北双煞用其一生的罪恶，给其后人留下了难以偿还和承担的“血债”，这种代价实在是太过惨重了。

　　两个人走下山来，再也没有回头，径直走下去。

　　高个子和矮个子望着方文玉和周剑锋的背影，一时竟也忘记了伤痛，高个子长叹一声，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爹爹呀，你们千万可别回来啊，就凭你二老干的这些缺德事，就是碎尸万段、撒骨扬灰也解不了人家的气啊！”

　　矮个子嗨嗨哼哼了几声，心想，不知道这谎言还能隐瞒多久，更不知道哥俩能支撑多久。哥儿俩实在是没有多少“零件”可以卸了。

　　北伐军打过武汉了，北伐军打到上海啦！周家镇上沸腾了，人们上街奔走相告，张家二小子在叶挺独立团当排长，听说大胜贺胜桥、汀泗桥，人家可露脸啦！那才叫个威风。冀中古镇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方文玉带领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也上街凑热闹去了。

　　自从十几年前方文玉、周剑锋在唐山以北的莫家庄了却一桩心事之后，便跟随周剑锋来到冀中老家周家镇定居下来。结束了漂泊流浪的生活，过起相对安定的日子。一年后，方文玉为周家生下了第一个男丁周正鹰，两年后又迎来了老二周正雄。

　　周剑锋仍以老本行为业，在祖上留下的宅院里开起武场，真正是子承了父业。

　　周剑锋的祖父周铮有两个儿子，老大周定海，老二周定河，也就是周剑锋的父亲。周铮在咸丰初年带领大儿子周定海到广州帮助师兄打理武馆，周定河跟随母亲在老家度日。没想到三年后周铮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周定海和一群师兄弟于咸丰末年参加了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同治元年周定海返回家看望母亲，这才知道老娘撇下弟弟独自走了。周定海拜祭过母亲后，便带领弟弟来到太平军中。同治三年，也就是1864年天京陷落，周定海战死。

　　太平天国失败后，周定河跟随梁王张宗禹转战南北，1868初被左宗棠部数万大军围追堵截，在山东境内的一次战斗中负伤。隐蔽在东昌的一位卖豆腐的老乡家养伤，不久，得知梁王所部在山东茌平南镇被清军包围，部分人马突围到徒骇河一带遭遇不测。过后，他偷偷沿徒骇河一带寻找梁王下落，乡亲们的说法不一，众多版本无法判定真假，便含泪悄悄返回老家冀中。

　　周定河回到周家镇后便收徒当起了拳师，好在这些年东闯西荡，无人知晓其太平军的身份，不然早就被府衙抓去砍头了。四十岁上娶了一位寡妇，十多年来妻子的肚子不见动静，不知妻子是盐碱地，还是自己的种子不成实(饱满)，周定河泄气了，心想，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宿命。可没想到刚过知天命之年，妻子的肚子竟渐渐鼓了起来，光绪二十五年冬天，经历十月怀胎后，竟给周家生下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娃来，老来得子，那个高兴劲儿无法言表。

　　周定河给儿子取名周剑锋，顾名思义，他要将儿子培养训练成锋利的宝剑，能不能光宗耀祖且不说，起码周家的武功不能失传。他确实做到了。宣统元年，周定河夫妇相继病逝，周剑锋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遵照父亲的嘱托，离开家乡行走江湖去了。周剑锋后来成长为闻名京津唐的一代宗师，但因其行事低调，不善交往，隐居在冀中周家镇，和妻儿过起平静的生活。

　　几年之后，周剑锋才将自己的家世告诉方文玉，听罢方文玉陷入痛苦的折磨和沉思中。尽管是短暂的痛苦，也让周剑锋刻骨铭心了。

　　不过方文玉很快就释怀了，这让周剑锋轻松了些。对方文玉来说，这确实有点残酷，她怎么也没想到周剑锋竟然是朝廷罪犯后人，太平天国将领的儿子。自己父亲是朝廷命官，曾经受到皇上的恩宠。完全对立的两个家庭，竟然成了一家人，不能不说是上苍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周家镇人世世代代崇尚武德武风，是出侠客豪杰的地方。武林宗师周铮，绿林枭雄周光，还有名震关外的侠客周一刀。故，周剑锋的武场不缺弟子，他明白，靠此发财万不能，养家糊口混个温饱绰绰有余。十几年来日子过得倒也安生。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院子外的一声巨响，拉开了久违的恶战序幕。

　　周家大院外站立着一个游方僧人，五短身材，花甲开外，一只断臂上挎着一只破褡裢，另一手上端着一个破瓷碗，太阳穴突起，两眼烁烁放寒光，紧盯着周家大院子，撇着大嘴哼哼冷笑。他今天要和周剑锋算一算十八年前的断臂之账。

　　十八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且耿耿于怀。从辛亥年间的那场劫难之后，大哥漠老大被炸成重伤，十几年来一直卧床不起，一个月前终于走完了自己罪恶的、不光彩的人生。漠老大咽气后漠老二也松了一口气，机会终于来了，便急匆匆赶来冀中寻找周剑锋的下落。

　　哈哈……哼哼……他得意非凡，一阵狂笑。

　　笑声惊动了院子里练功的几个后生，忙打开院门走出来。刚上前询问，便被一阵强劲的掌风刮倒在地：

　　“快把你们的师父叫出来，老夫不想伤及无辜。”

　　“住手！”一声断喝惊住漠老二。方文玉领着两个儿子从街上回来，正赶上有人在自家门前寻衅滋事。

　　漠老二转过身来望去，惊讶道：

　　“你还活着？”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美女。尴尬中夹杂着几分惋惜，能从自己刀下逃生的唯此一人。

　　“我当然活着，对你来说是个不幸！”

　　方文玉一打照面，就认出了这个化斋的僧人是十八年前血洗周家的那个矮个子，仇恨的种子时刻都能发芽。

　　对于十八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她记忆犹新，虽然那是在深沉的夜晚。漠北双煞的行事风格怪虐暴戾，和别人不一样之处就是入室杀人越货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他们规矩是从不在现场留下活口，几十年来唯一一次失手就是在方翰林府邸。

　　她望着眼前这个只有一条手臂，一只耳朵，一条紫褐色的疤痕从嘴角一直划到了耳后，面目狰狞可惧，尤其那两只大金泡鱼眼球子所发射出的阵阵寒光，令人十分不舒服。

　　“活着也好，不枉老夫今日一行，快将那周氏小儿找来，老夫一并打发你们去见阎王爷。”

　　无需再印证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方文玉将两个儿子往后一推：

　　“不许动！”

　　“娘，这个老爷爷是坏人吗？”周正雄忙问。

　　“那还用说，你没看娘两眼通红吗！”大两岁的周正鹰边说边挽起袖子。这时一位徒弟上前护住两个孩子。

　　方文玉提双掌气运丹田。

　　漠老二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心想，找死！凭你也也配和老夫动手。

　　方文玉从跟随周剑锋之后，起五更睡半夜，勤学苦练，武功大有所成，练就了一身浑厚的内功，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和仇人过招，哪还顾忌什么，一招老道的追命锁魂直奔漠老二的咽喉而来。

　　漠老二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何况今天是为了结陈年旧账，更想一招将对方打趴下。便用上十成的功力，并不躲闪，挥掌迎将上去。砰一声，两只手掌硬生生印在一起，马上分出了上下。蹬蹬——方文玉一阵趔趄，后退七八步之后，终于站稳，强憋住一口气，喉咙一阵发咸，嘴角溢出血丝。

　　漠老二一阵狂笑之后，发现对方不但没有趴下，竟还好好地站在那里，当年的那个文弱女孩，今天竟变成了武林高手！能接住自己这一掌的没有几个，她算是其一了。不由得一时兴起，兽性大发，非要将方文玉打趴下不可。猛然一招“问天地”浑厚的掌风向方文玉推过去。

　　已受内伤的方文玉自知不是对方的对手，若硬接招的话，恐性命难保。忙使出轻功莲花步，向右侧飘出三步。

　　她虽躲了过去，但身后的那根两米高碗口粗的拴马桩子遭了秧。这根历经近百年的拴马桩见证了周家的历史。周剑锋的父亲周定河跟随太平天国梁王张宗禹转战南北，梁王兵败山东后，周定河身负重伤，侥幸活了下来，返回家乡隐居时亲自埋下这根立柱，寓意着一柱冲天，随时策马征战的意思。

　　砰一声，那根老榆木的拴马桩齐腰斩断，断茬如刀切一般。由此可见漠老二的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漠老二翻翻大眼珠子，拍拍手掌，哼了几声。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掌——”呼一声又一掌拍了过来。

　　方文玉望着得意忘形、不屑一顾的漠老二，大声喊道：

　　“秋辞，快来啊——”声音凄厉地护住两个儿子。

　　此刻周剑锋正在卧房小歇，突然被一声巨响惊动了。赶忙走出房间，听到妻子变味了的呼喊，不好，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走正门，飞身越过院墙落在院外，双脚刚着地，犀利的目光已将现场的一切尽收眼底。原来自己怀疑的没错，这魔头果然还活着，今天竟然独自找上门来，倒也省却了自己很多的工夫。正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域无门自来投！

　　妻儿正受到这老匹夫的威胁，仓促中周剑锋挥掌一招“猛龙过江”接住了漠老二的“问天地”，随着一声巨响过后，周剑锋和漠老二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周剑锋怒目圆瞪沉声喝道：

　　“老匹夫，你寿命够长的呀，不过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漠老二哈哈一阵冷笑：

　　“周家小儿，我怎能死在你前头呢，就是死也得等咱俩把当年那一刀之仇，断腕之恨的账算清了才成！让你多活了十八年是老夫有好生之德，来吧，该秋后算账啦！”

　　漠老二嘴上强硬，心里却有些虚，刚才这一掌自己使出了十二成功力，对方竟然没稳住下盘就一掌化解了，看来今天有些麻烦，他不再那么轻松了。闹不好这老命就得搁这里。

　　周剑锋心里也在嘀咕，没想到十八年后，这厮的功力长进不少，还真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若小视了对方可能就会犯错误。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这厮寻上门来就不能再让他这么走回去。再者，原本是烂韭菜不破捆的两个老怪物，怎么此刻只出现了一个？难道其中有诈不成？想到此朗声说道：

　　“漠老二，不是在下小瞧你，俗话说有账不怕算，把你老大一起叫来，省得我再费一次事，你看如何？”

　　漠老二瞥了周剑锋一眼，心想，都是他妈废话，老大活着的话，早就来把你这几间破柴禾棚子一把火燎啦，还能等到现在。

　　“哼哼，让你多活了十八年，也是我那大哥有沉疴在身，否则怎能等到今天。”

　　“好啊，报应！”周剑锋听罢一阵欣喜，心说，什么他娘的替革命党护送军火，狗屁谎言，这等劣迹斑斑的恶魔，人所不齿的垃圾，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小心这厮的云魔掌。”方文玉提醒。

　　周剑锋点了方文玉两处穴道，让其护住心脉运功疗伤。

　　“略等片刻，待我收拾了这厮再给你治疗。”

　　向前跨了两步，仰首向北方双手一拱道：

　　“岳父岳母在上，小婿今日定给你们讨回公道！”

　　漠老二颇为不屑，心想，真他娘的啰唆，这是给那边的老东西报信哩，一会就要去汇合啦：

　　“有遗嘱就留给你的子孙，何必再麻烦天上那些老东西哩，他们又不能给你收尸。”

　　周剑锋转过身来用手一指那根半截的拴马桩子，脸色有白变红，再变紫：

　　“漠老二，你竟敢毁我百年基业，那我就好好招待招待你——”周剑锋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将周家武功精髓发挥到极致，风云连环掌直逼漠老二，一阵强劲的掌风将对方罩住。

　　漠老二自然不敢托大，见自己被对方的掌风罩住了，忙运起金刚护身功，单掌向前推出去。瞬间两股神力碰撞在一起，轰一声巨响，两个人蹬蹬向后退出去。漠老二退了七步才稳住脚步。周剑锋退了三步，用千斤坠内功定住身形。

　　方文玉见状心中一喜，高低已经见分晓。

　　“秋辞，废了这厮，替爹娘报仇！”

　　漠老二心中一凉，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周家小儿的功夫实在是厉害，看来十八年前那一刀换的不冤。若不用点歪门邪道的功夫，今天恐难讨到便宜，眼珠子一转悠，计上心来，正道的玩意自信没多少，可这邪道上玩意攒了一肚子。漠老二瞪起牛眼珠子，鼓起腮帮子，闭紧嘴巴用力咀嚼着，像个杂技小丑。

　　方文玉莫名其妙了，这是什么功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由得起疑。提醒丈夫道：

　　“小心有诈！”

　　周剑锋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