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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16章 外婆的手(1)

  1.记忆

  外婆的手就在我的家里。母亲说,世上再没有比它更美、更出色的手了。

  每当夕阳西下,我就能在书柜那棕色玻璃中,飘荡着的窗帘后面,或者那株紫丁香斑驳的阴影里,看到这双手。从西边窗口投进来的阳光柔和而虚幻,使这双手在一片幽暗中神秘地浮现上来。它们悬浮在我看不见的玻璃瓶里,掌心相对指尖向上,像在祈求着什么,又像是捧着一朵看不见的莲花。它们是一双非常年轻的手,雪白、颀长,就像在经年的浸泡下摆脱了时间,置身于世界之外的什么地方。

  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到这双手了。它一定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里了,因为在记忆中,它的出现就和我的出生一样久远。这双不可思议的手就在那里,和那些小布熊、小拨浪鼓、小奶瓶小围嘴一起,构成了我童年最初的记忆。

  现在,外婆正从一张老照片里向我凝视。她温柔的目光穿过长长的岁月抵达了我。她就坐在那里,在芭蕉叶的浓荫下,头上盘着沉重的发髻,穿着那个时代女学生常穿的窄腰阔袖的上衣和淡色长裙,姣好的圆脸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我知道这就是外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你外婆很美,学校的女生中,就数她美。不过在我的眼中,外婆的美已经很依稀很稀薄了,我必须透过泛黄的纸页和时光的磨损十分艰难地把它们打捞出来。在周围四五个和她同样年龄同样服饰甚至同样微笑的女孩子中,我外婆的形象总是影影绰绰。母亲说外婆原本还有好多照片,有她戴着学士帽站在校园里的,有她和白骨岭的山民们赤脚站在山里的。但是,她只有这一张。母亲说真可惜,你没有看到白骨岭那些照片。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白骨岭,这是母亲常说起的名字。

  外婆在她二十一岁那年和丈夫一起离开自己毕业的那座城市,来到了西南部一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山区。他们乘坐火车到了这个省的省会,又乘了三天三夜汽车到了那个县城,最后,又骑着马走了整整五天,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的山村,方圆百里不见人烟,而且,由于一种奇怪的病的流行,使它拥有了一个可怕的名字“白骨岭”。

  母亲说当你听到“白骨岭”三个字时,千万不要想到一个堆满白骨满目荒凉的可怕地方,不,事实不是这样。事实上的白骨岭草木葱茏花树繁茂,是一片亚热带植物的乐园。母亲说请你想象一下挂满长长气根的榕树,开着比拳头还大的火红花朵的木棉树,还有密匝匝遮天蔽日的箭竹、挂满果实的椰子和木瓜,漫山遍野的芭蕉和不知名的藤萝……正因为它如此美丽,它才成了人的噩梦。在这个噩梦中少不了雾气。终年不散的,又湿又粘如同蜘蛛网一般粘在你身上又钻进你皮肤中的雾气,其实隐藏着可怕的毒素;还有那碧绿的沼泽和水洼,是疟疾蚊和血吸虫最好的藏身之地。在一场可怕的瘟疫流行过后,几十年前,一支外国探险队发现了这个掩埋在密林中的村落。当他们用砍刀砍断挡路的藤萝和荆棘走出一片原始森林后,一个惊心动魄的景象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密匝匝上千具骸骨堆积成山,横陈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残垣断壁前……

  白骨岭的名字就这样流传开来。

  我的外婆在白骨岭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在白骨岭,在那些零星散居在小山凹里的人家,流传着许多外婆的传奇故事。说的最多的是外婆的手。人们说这双柔弱的、女人的手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这双手能驱走作祟的恶魔,让流血不止的产妇存活下来,让刚才还头痛得满地打滚的人眨眼间眉开眼笑,使溃烂化脓的伤口长出新肉。在这个穷乡僻壤,我的外婆创造了令最出色的专家为之赞叹的医学奇迹:用纯净的、还没有成熟的椰子水代替蒸馏过的生理盐水给病人输液。那些生长在沼泽地带的保存在椰壳中的椰子水,天然密封没有污染,并富含各种对人体有利的糖分和维生素。外婆将它们悬挂在树桩上,刺穿后接上输液用的胶管,有时在中途加进一些药物,让它们流入病人的静脉。在外婆那间小木屋门口,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些人企求神奇的白色药片(我现在知道这药片不过是很普通的阿司匹林),其他的请求更为简单:外婆的抚摩。人们认为,只要经过她那双手的触摸,所有的不适,所有的病痛都会烟消云散。对我外婆的迷信达到了如此的地步:山民们坚信,连外婆门前那些铺路的石头也具有神力,因为那是外婆亲手铺上去的,所以他们便开始盗取外婆门前的铺路石子,拿回去供在祭坛上或是浸泡在他们喝的水里,久而久之,使那里的路塌陷了一大块。

  以上就是我知道的关于外婆的手的情况。在我们的故事开始之前,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2.夜晚

  有很多故事发生在夜晚。黑暗隐去了不必要的背景,使事物变得来路不明,神秘莫测。现在,我看到在白骨岭的这个夜晚,外婆坐在灯下的影子悠远而深长。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目光像即将熄灭的油灯一样闪烁不定。她的那两只手,两只被村民们奉为神明的手此刻正软弱无力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萎靡而灰暗,就像一对即将死去的小动物。是的,手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外婆的两只手正在死去。外婆仍然端坐着,但她躯体的什么东西,已经随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渐渐远去。

  我的外公,在我外婆二十五岁这年,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的外婆站起身来。她恍恍惚惚经过那用蜡烛和花朵簇拥的棺材向门外走去。她出了门。夜风吹拂着她的脸,群山在星空下沉睡。她站在那里,她想,她要去找她的丈夫。她觉得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那个浑身血污面目模糊四肢僵硬的人不可能是她的丈夫。她想这是不可能的,她的丈夫,今天清晨还好好地活蹦乱跳地骑上马出去,傍晚就变成这个样子回来。她觉得她的丈夫一定还在山上,在他常去的柑橘园里,举着马灯,教村民们怎样嫁接那些小树苗……肯定是这样。这情景她见过。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她也是左等右等不见人,便到柑橘园去找他。她看到了他。她看到在黑黑的柑橘园里亮着暖暖的一团红火苗,火苗下有张年轻的脸,那便是她的丈夫……

  外婆站在门口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她想,她要去找一匹马,到山后面的柑橘园去。可她隐隐约约又记得,那匹马从山坡上摔下来受了伤,已经不能骑了。她并没有想这马受伤和丈夫有什么关系,她想的是,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去找一匹马呢?

  外婆的眼睛很晚的时候才注意到一个放在她门口的东西。那是一团黑糊糊的布团儿,靠在门口的台阶下背风的地方。

  外婆还没有来得及多想,那东西便到了她的手里。那是软软的沉沉的一团,似乎还带着那女人胸口的温热。外婆那颗女人的心感觉到了什么,突突跳起来。她小心地揭开了裹在外面的那层布。不到巴掌大小的一团白色露了出来。那是一张熟睡的,婴儿的脸。

  3.榕树

  我一直对榕树的姿态感到着迷。有什么树,在浑身挂满枝叶的同时,又把自己如丝如缕的根系也披在身上呢?那些气根让我们想到了古代仕女披在肩上的长长的丝巾。修长,宛然,柔曼而坚韧,让树木在伸向天空的同时,又与大地有了无尽的牵挂。

  我外婆的房屋就在这样的榕树下。我看到过这棵大榕树。我看到那纷纷披垂下来的一根又一根缀着碧绿叶子的气根,如一道道绳索组成的帘子,悬挂在我外婆身后。我外婆这时候显得憔悴,但她的气色很好,圆圆的脸上荡漾出宁静的微笑。在她的腿上、身前身后,站着、坐着好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们,男孩子剃着小光头,女孩子扎着朝天的小丫丫,笑得小鼻子小眼睛都挤在了一起。挤成一团,像个甜甜的小柿子。

  我猜是这些不期而至的小生命给了外婆活下去的勇气。在那个夜晚,外婆在失去了一个亲人熟悉的生命的同时又得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生命。之后外婆便开始收养那些弃婴和孤儿。外婆将自己的小木屋变成了一所小小的孤儿院。是这些孩子,将一团团生命的小火苗,递给了外婆。

  4.战争

  母亲说在她四岁那年,一支日本人的军队进入了这一片崇山峻岭。一场残酷的战役在白骨岭附近打响。男人们都去参战了,性格刚烈的山村女人也陪伴丈夫上了前线。临走前,她们将孩子托付给了外婆。她们说,等仗打完了和丈夫一起回来接孩子。当时,她们不知道,孩子们也不知道,这分别意味着什么。

  我的外婆领着二十八个孩子躲进了大森林。二十八个孩子,有她自己收养的,也有父母托付给她的。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只有两岁。

  仗打了整整一个月。炮火声和喊杀声震动了整个山谷,在一些夜晚,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后来,一切便安静了。

  母亲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外婆领着他们这些孩子们回到白骨岭的第一天。那一天,持续了一个月的炮火和硝烟已经平息了好几天,但外婆仍然没有等到来接孩子的父母们。于是她便领着孩子走出了森林。二十八双小手,一个拉着一个,大的拉着小的,跟在外婆后面走出了森林。外婆背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那个最小的孩子。每个人浑身沾满树叶和泥土,瑟瑟发抖,睁大着好奇的眼睛。村庄一片寂静。一切都好像没有变:那耸立在村口的大榕树,那寂静的水塘,那悬挂在树上的木瓜,那攀缘在篱笆上的凌霄花……还有他们的家。那些房屋静悄悄的,蹲伏在清晨的迷雾中,就好像房间里他们的爸爸妈妈正在里面沉睡。就好像,此刻蓬头垢面地徘徊在这里的不是他们,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游魂,而真正的他们此刻正在这些房屋里,像往常那样,在他们亲切的蚊帐里面,在那熟悉的竹床上面,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起,熟睡……

  是那声惊讶的惨叫将孩子们惊醒过来。一个孩子惨叫着,指着路边一棵榕树。在那瀑布一般悬垂下来的气根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黑色的血早已凝固,青紫色的躯干辨不出男女,只有被蝼蚁咬空的双眼,狞笑着,望着树下这些惊恐的孩子们……再仔细看去,在这尸体的后面,在巨大的树干上密密麻麻,还有一些焦黑的骨骼,彼此搂抱着,如同纵横交错的树根或枯藤,缠绕在一起……

  噩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开始四散逃开。跑在最前面的孩子拼命向着村里跑去,他一定是想尽快跑到家里,他觉得爸爸妈妈正在家里等他,到了家里就安全了——然而,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他立刻飞上了天空。那个孩子,身子断成了几块,一只臂膀像一根澳洲土著的飞去来器般在天空转了一个大圈,落在我外婆的面前。我的外婆,此刻正站在树下,她大喊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不要跑,不要跑,站住别动,站住别动!

  孩子们站住了。在大森林的这一个月里,在离开父母的日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外婆的命令。他们惊恐的眼睛望着前面躺在地上血泊中的那具尸体,抖得树叶一般,但是,他们的腿像站在大海之中的小礁石上,一动也不敢动。

  一片寂静。

  外婆说:都趴下。

  孩子们顺从地趴下了。

  外婆的嘴唇干裂,冷汗汩汩从脊背上流了下来。以她以往在学校里学过的那点儿有关战争的知识,她知道是碰上了地雷。这些日本人,在撤退的时候,在进村的路口埋了地雷。可是她不知道那里有地雷。她知道如果早点儿回来,也许她能发现那里的地面曾经被动过,挖开过。可是现在,过了几天,她已经很难辨认了。

  外婆将背上背着的孩子解下来,交给离她最近的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循着那个被炸死的孩子在潮湿的地面上踩出的几个凌乱的脚印,来到了最接近村子的地方。从这里往前,她便没有别的目标可循了。这是一片可怕的充满了危险的区域。外婆趴了下来。外婆先是用木棍,接着便开始用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触摸着地面。

  当外婆用自己的手指触摸地面时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期待。他们早就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说了外婆这双手的魔力,他们自己也被这双手触摸过,他们记得,一触摸他们的病就好了。他们想,有了那双手,那些藏在地下的地雷就会哑了,不可能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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