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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17章 外婆的手(2)

  我的外婆,就这样用她那双手,一寸寸,一厘厘向前摸索着。她的手,一双女人柔软的手,曾经拿过针头和输液器和手术刀的手,曾经抚摩过皮肤和肌肉的手,曾经为孩子们采集野果和树叶,为他们点燃取暖的篝火的手,此刻正摸索着沉默无言的大地。大地是冰冷的,那些坚硬的碎石,那些粗糙的沙砾,那些粘粘的湿土,还有那些柔韧的草根,都迎上来,和我外婆的手指一一碰面。我不知道我的外婆是用何种方式探测那些深埋在土里的地雷的。在我看来,外婆似乎在用自己那双有魔力的手,在和那些碎石,那些沙砾,那些草根和湿土,进行着一场小心翼翼的对话。外婆在问它们这一个月过得可好,是否有什么东西来打扰了它们。外婆问是否有一个坚硬的冰冷的钢铁之物,曾刺穿它们,强横地插进了它们。外婆似乎在抚摩它们,祈求它们,请它们帮忙。外婆一定用她那双柔弱的,已经变得残破并且开始流血的手指祈求它们:帮助我吧。帮助我救救这些孩子们吧。让他们远离危险吧。告诉我你们的身下有什么。帮助我吧……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我外婆的手,那双流着血的手,渐渐获得了一种奇特的神力。她的手似乎长了眼睛,看到了土层以下的东西。或者说,是那些小草和沙砾被外婆手指上流出的血感动了,应答了她的祈求。它们用自己微妙的颤动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它们告诉她一切都好,什么都没有发生,它们的根须还好好地扎在那儿………它们也告诉她,它们的身体不舒服,因为有个外来的东西夹进了那里。它们说你没觉得我的根须断了吗?它们说你感觉到了没有,我的肉已经被割伤了,我的筋骨已经被松动了,打乱了。它们说很害怕不知会发生什么。它们说它们很怕那东西会随着一声巨响撕裂它们,让它们流血让它们粉身碎骨。外婆则用自己温柔的抚摩告诉它们:不会。我们会小心的。我们会不去触碰它,只要我们不去踩,一切就不会发生……

  按照外婆的吩咐,孩子们将衣服撕开,将一根根布条传递过来,由外婆亲自捆绑在她认为该绑的小草根上或石块下面。这些布条横陈在村口的道路上,触目惊心地划定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区域。紧挨着这些区域,外婆用自己的身体,蜿蜒着爬出了一条通向家园的道路。孩子们跟在她后面,一个接一个向前爬动着……

  很多年后,如果你来到白骨岭,人们还会告诉你外婆的传奇故事。人们会告诉你,一个女人是如何用自己的一双手,摸索出一条穿越雷区的道路。我不是军人,我不知道地雷的布阵是否有规律可循,我也不知道,当年埋在村口的到底有多少颗地雷,是否算一个雷区——也许,埋在路上的地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仅仅是,那天,凭着外婆的摸索,剩下的二十七个孩子们终于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村子。那天,除了那个擅自跑开的孩子,其余的孩子,再没有损失一个,没有。

  白骨岭的孩子们安全了。可是我的外婆,却终于失去了自己的一双手。

  5.两个说法

  我至今不知道外婆的手是如何失去的。在母亲的叙述和村民们的叙述中有许多矛盾之处。一种说法是,外婆曾试图去拆卸那些埋在地里的地雷——从这点看,我的外婆的胆子似乎是太大了——而且竟然真的拆开了一只地雷;另一种说法是,她是在另一次探路的时候终于引爆了地雷。

  回村后,外婆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聚集在了一起,聚集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组成了一个大家庭。她冒着危险到村子里去寻找剩下的食物,她让大一些的孩子照顾小一些的孩子,女孩子做饭男孩子砍柴,就像在森林里一样。而且,那些平时经常走动的地方,那洗衣和汲水的水塘,那做饭的厨房,那种菜的园子,似乎都存在着地雷的危险,于是外婆从不让孩子们走远,每次出门她都在前面探路。后来,也许是一场意外,随着一声巨响,外婆的胳膊被炸得粉碎,而那双手,那双神奇的手,向着天空飞去。

  6.外婆的手

  故事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然而事实是,有关外婆的那双手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我的外婆,在经过几天几夜的昏迷之后,这一天,终于苏醒过来。苏醒过来的她,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自己的双手。

  自己失去的那双手,正泡在自己以前常用的一种药水里,高高摆放在柜橱上。

  外婆当时不知道,为了她的这双手,几个大孩子冒着再次被炸的危险,摸索了几十米,终于找回了它。

  望着那漂浮在药水中的手,外婆的第一个印象是有些面熟。外婆想这双手我似乎见过。外婆发现那双手的指头比较修长,指甲盖儿饱满圆润,非常富裕地盖在指肚儿上面;她还发现有一只手的中指第一个骨节的侧面有些突起,像是用笔磨出了茧子,便想:这是个读书人的手。她将这两只手左打量右打量,可就是没有将它们和自己联系起来。因为这时候的外婆,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外婆望着屋顶,觉得到处飘荡着一片迷蒙的蓝色。她呻吟了一声,她觉得有些冷。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子立即凑到外婆身边。从外婆受伤那天起,这些女孩子就开始轮流照料她了。两个女孩子问她怎么样了。外婆说:我的手疼。

  两个女孩子愣住了。

  外婆说我的手指头火烧火辣的疼,像是点燃了十只火炬。

  外婆说我的大拇指那儿真疼啊,那节骨头像是要裂开了,被喀嚓喀嚓折断了。

  外婆又说我的手一定伤得很重。你们给我的手上药了吗?就是柜橱第二格左边的那个瓶子里的药。

  外婆说还有我的手腕。我的手腕下面像是硌着一片玻璃碴儿。外婆说你们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

  两个女孩子只好掀开被子,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外婆那只剩下半截的胳膊。

  一个女孩子想哭,另一个女孩子制止了她,大声对外婆说什么也没有哇,你的手腕那儿什么也没有。

  外婆说不对呀,我怎么感到那儿扎。就是左边这个手腕下面,是有个小石头吗?

  女孩子弯腰细细看去,脸一下白了。在外婆断了的胳膊下方,在左边,该放手腕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带尖角的石块!她们彼此看看,牙齿打起战来。一个人便伸手去拿那石头。

  外婆的嘴吸溜了一声,脸一下扭歪了,叫了起来:别碰我的手!

  两个女孩子吓傻了。还是其中一个比较镇定,她说:我小心点儿,好吗?

  她装作轻轻拿起那只手的样子。她的手轻轻地虚虚地握成一个空心环儿,像是握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她说:我小心点儿,好吗?

  外婆全身都在跟着用力。外婆咬着牙说好。

  石头被拿开了。“手”又被小心地放了回去。

  女孩子说你好点了吗?

  外婆的身体松弛下来,外婆说好了。

  两个女孩子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她们不知道,如果此刻望着身后那只瓶子,她们就更吃惊了。她们没有发现,当她们“拿起”那只“手”的时候,放在瓶子里的那两只手中的一只,也紧张地抽搐起来,倾斜着,几根指头蜷缩着如同一只受到触碰的海葵;而随着外婆的那一声“好了”,它又松开了,恢复了原样。

  这一天就这样到来了。这天清晨,我的外婆梦见了那些村里的女人,那些母亲们。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慢慢走进了外婆的小屋。她们显得风尘仆仆,衣服上沾满了尘土,还有斑斑血迹,有的人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或一把长矛,就像一个月前她们出征时那样。小屋里显得很拥挤,但外婆很高兴,外婆想她们终于回来了,孩子们终于可以回家了,但作为医生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们当中有些人伤得不轻,应该好好治疗一下再走。于是外婆便让她们坐下来,外婆给她们端来了茶水,外婆说先不忙接走孩子,他们在我这里好着呢——话说到这里外婆的心咯噔一下,外婆想到了那个在村口被炸死的孩子,外婆的眼睛望到了那个母亲,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外婆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啊,让我怎么才能弥补这一切呢?……话说到这里外婆就噎住了,因为,她看到,女人们,一个挨一个,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她们的声音湿漉漉的满是泪水,她们说:现在,你就是他们的母亲。

  外婆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她看到这些血迹斑斑的母亲,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激动。外婆说可惜我已经没有手了。外婆便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在梦中外婆的手仍然好好地长在手上,外婆说真奇怪,我记得我好像是没有手了,可是现在,这手不是好好地在我身上吗?女人们用黑黑的大眼睛深深地望着外婆,女人们说:你的手当然还在。你想它在它就在。

  说完这话,女人们就不见了。外婆的心嗵嗵跳着醒了过来。她发现房间的门开着,一团白白的雾气正从那里慢慢飘进来,她想起那正是那些女人们离开的地方。外婆的眼光落在了放在壁橱上的瓶子,那里有两团白白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像有一根鞭子在呼啸着掠过。那些母亲们充满期望的目光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外婆似乎是第一次痛切地感到了失去手的痛苦,同时也感到了一种不安。她想,这些孩子的母亲们是真的回不来了。曾多少次涌上心头的预感证实了。可是,这些战死沙场的母亲们,迢迢万里地来到自己的梦里,是想向自己说什么呢?

  外婆的眼角湿了。外婆想,这些孩子,是用自己的一双手换来的。可是今天,自己失去了这双手,这些孩子该怎么生活呢?

  上午,外婆披着一条毯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天很晴,阳光正化作亮晃晃的小金币从那棵大榕树的树叶间洒下来。一团一团的小金币,洒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洒落在几个正蹲在地上玩耍的小孩子身上。大一些的孩子到菜园里干活了。庭院里是几个小不点儿,最小的刚会走路。他们用小铲子铲着地上的土,铲了土装进一只小桶里,再倒进篱笆下面,那里有他们刚刚栽种的一棵芒果苗。

  两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拉着手提着小桶,摇摇晃晃地走到小溪边去了。他们一定是去溪边提水的。从小溪到外婆坐的这个地方大约有五十米,在朝向太阳的地方。从外婆这个角度望去,两个小家伙就像是手拉手摇摇晃晃地走进太阳去了。他们的小身子周围生出许多金光闪闪的茸茸毛来。如果有手,外婆一定会用手在眼睛上搭一个凉棚来看他们,可是现在,外婆的眼睛却一阵刺痛。不知为什么外婆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叫了一声。那个小女孩站住了,回过身来,但那个小男孩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她就又接着走下去。

  现在,两个孩子蹲到小溪边了。小溪边的草丛里有蛐蛐叫,几朵小兰花轻轻舔着他们的脚。溪水很清。小女孩忙着用小桶提水,小男孩却发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沉在水下,在那些鹅卵石和水草之间,时隐时现。那青黑色的圆球挂着水草,就像一颗小脑袋挂着几缕长头发在飘啊飘。小男孩入迷地望着它。他让小女孩看,小女孩便也看到了。她问那是什么呢?小男孩说铁的,球。他说这话时还不熟练,舌头有些打绊。小女孩纠正说:铁、球!就在这时女孩听到了外婆的声音。小女孩回过了头。她看到外婆已经站了起来,外婆的脸很苍白。她在说什么呢?小女孩想,但她没有想下去,因为那个小男孩已经动手了。那个圆圆的东西对他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一声巨响。

  这天上午,几个大孩子们随着一声巨响转过头去的时候,他们首先看到的,是阳光下那升上半空的闪烁着五彩光芒的水花。那水花如同一团晶莹的液体蘑菇云,缓缓开放之后又徐徐降落,徐徐降落并发出悦耳的声响,仿佛一只巨大的玻璃瓶凌空被摔碎了。最先跑回去的人发现小男孩和小女孩并肩趴在地上。不,他们没有受伤。他们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受伤的是远在几十米外的外婆。她血肉模糊地倒在那里,在十分干爽的地面上,她浑身奇异地沾满了水花。而在房间里,那只盛手的玻璃瓶已经碎了,碎成了一地晶莹。

  人们在小女孩和小男孩的脊背上,发现了那两只手。那两只手正分别紧紧揪住小女孩和小男孩的衣服,把他们按在地上。

  你不相信这个故事?告诉你,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故事是千真万确的。因为,这是那小女孩告诉我的。那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说在外婆去世后的很多年,白骨岭这些孩子们还经常在深夜听见这双手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干活的声音。他们听见它将落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帮他们掖好被子,将泡在盆里的碗碟洗干净,有时还在厨房里砰砰地切着菜。有时,他们发现自己破了的衣服被缝好了,那缝口上有血迹,再看看瓶里,那双手中的某一只,一定是左手,某个指头上便有个被扎破的针眼。母亲说这事儿他们看见了都记在心里,但他们没有对任何人讲,甚至彼此也不说,因为那双手,早已随外婆埋进了土里。但孩子们都相信这双手留了下来,这双手是外婆留下来照料他们的。有了这双手,他们便不会受到伤害,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这双手都会跟着他们,照料他们,保护他们。母亲说这是白骨岭的孩子们都有的一个秘密,相同的秘密。母亲说她现在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现在,这双手就在我们家里。母亲问你看到那双手了吗?

  我说我看到了。

  2001年2月26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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