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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2章 西岭故事(6)

  这天傍晚李丁一跨进公社大院时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到一群群头缠标志的知青到处走来走去眼神恍惚语气激昂,当李丁询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时他们上下打量着他如同他是一个外星上来的人,当李丁提出要见他们的领导时他们便将他带到了阿树面前。阿树正坐在公社农机站楼内的一座废弃的厕所里,那里是他的临时指挥部,他正和几个骨干分子商量应该给自己的机构起一个正式名字以便和官方进行有头有脸的正式交涉,他们正在为“营救行动总指挥部”和“知青战斗团”这两个名称举棋不定。就在这时李丁进来了,见到李丁阿树并不吃惊,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好便将手伸给他,仿佛他们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当李丁急忙伸出手来,阿树的手只是软软地冰冰地触了他一下便乌贼一样溜掉了;然后阿树便问你有什么事,就好像李丁是个等待接见的上访农民。李丁问阿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树反问道我倒要问你骡子对那个丫头所做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句话问得李丁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李丁说我明白我的责任我也决不会推卸这个责任,不过不要这么大动干戈行不行,问题能不能商量着解决?阿树激昂地说,当一只无辜的小动物被吊死在树上时我看不出有什么可商量着解决,当我们的一位同胞和战友被人拳打脚踢满脸是血地捆绑起来时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商量着解决!阿树的义正辞严引起了在场的一片叫好,直到这时李丁才明白不知何时知青点的领导大权已经转移了,他长叹一声便走开了。

  正当我们在阿树的指挥下对着公社大院一遍遍高呼主持正义还我同胞这类口号的时候,李丁扛起咪咪留在知青点的那卷行李就去了李占林家。傍晚的村庄到处飘荡着烧柴草和做饭的气息,正是当地人吃晚饭的时候。按当地人的习惯晚饭不是正经饭而是“喝汤”,也就是将早饭剩下的玉米糁和午饭剩下的面条合成一处,稀糊糊的一锅叫做“汤”也叫“和和饭”。这个“和”发“和泥”的“和(获)”音,有将东西“和”在一处之意。不管是喝汤还是和泥这顿饭显然是不被重视的,因为农民们认为晚上不下地干活不用吃那么好。李丁想起当年住在李占林家时也曾吃过这种“和和饭”,面条的稀软和玉米渣的柔韧满嘴乱跑混在一起,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李占林说这叫“鲤鱼穿沙”,名字虽别致却丝毫也提不起李丁的食欲,因为它太不伦不类寡淡无味也太不经饿,不到一个时辰一泡尿就跑光了。李丁记得有一个新年他不知为了什么没有回家,独自一人住在小屋里饥饿难挨只好钻进了被窝,半夜时分王拴拴敲醒了他,隔着窗递进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原来大队的男人们在豆腐房里连夜磨豆腐,李占林便偷偷给自家带回了一盆……那是一碗什么样的豆腐啊,确切地说是介于豆腐和豆腐脑之间的一种东西,没有放任何调料也没有一星儿油花,只有王拴拴撒在上面的一点点盐和一点点醋,可李丁却吃得狼吞虎咽……

  想到这里李丁的心里便涌上了一丝说不出的感情,混杂着温暖、感激和歉疚,那隔着窗户递进来的豆腐多像父母深夜递给自己孩子的小零嘴啊,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把他从被窝里叫起来递给他的那些炸花生小鸡腿,豆腐脑当然远没有炸花生和小鸡腿好吃,但这却是他们所能给他的最好的,那个时候,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春节生产队里才会磨豆腐,这豆腐和粉条是农民们辛苦一年才能分到的美味。而且,这豆腐是李占林偷出来的,是他利用职权趁人不备一跛一跛从豆腐房偷来的……李丁还想起了拉肚子时王拴拴给他做的柿子饼——用揉烂的柿子掺上面粉烤成的小饼,那些小饼又甜又脆,只吃了几个,拉肚子便止住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厌烦他们,躲避他们呢?

  李占林的院子在村子的最东头,门脸儿不大但十分整洁,屋前的空场被扫得纤尘不染。李丁朝自己原先住的厢房扫了一眼,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挂在屋檐的黄玉米串儿和红辣椒串儿在暮色中影影绰绰。李丁无端地觉得这小院的气氛冷清而落寞。

  院门没关,他一推便开了,正房里面点着油灯,但却很安静。李丁站在院子当中停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去敲那个门,他不知该说什么。尤其让他为难的是,他不知如何面对咪咪。他担心那女孩此时还在这里,这担心使他的心更沉重也更乱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来。他不能不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叫了一声。房间里的灯光忽闪了一下,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是李占林。他问:是谁?

  李丁说是我,李丁。

  李占林不说话了,短暂的迟疑出现在两个男人中间,这是陌生的,让两人都不熟悉的。然而这时王拴拴说话了,王拴拴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挡在李占林和李丁之间,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李丁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松,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最激烈的敌意将来自王拴拴,然而这个强悍的农村女人的态度比他想象得要平和得多。在路上他就准备好了迎接一只飞来的瓦盆甚至刀子(他见过王拴拴打架),没想到却是如此文明的一声质问。

  他说:我是给咪咪送行李来的。

  王拴拴尖声说你还能想起给咪咪送行李?你还能想起咪咪是个人?你干吗不叫你下面那帮人把她杀了埋起来……说到这里她的语调变了,她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她说李丁我算看透了你,我一向把你当自己的娃儿看,你摸着心口问问啊,我们哪一点亏待了你,可你,你,你,你这个……你是个什么东西哇你!

  王拴拴泣不成声了,没有一句脏话也没有骂街撒泼,这个凶悍的女人竟然泪流满面,让李丁又感动又震惊。这哭声中的委屈要明显的多于仇恨,就像一位母亲对不争气的孩子的埋怨和数落,让他又酸楚又无法消受。她哪怕用斧子劈他一下也比这好啊。他知道此刻他应该道歉应该表示出自己的悔恨内疚,这样对这个伤心的女人将是个抚慰,他早就准备好了道歉的话在路上他就准备好了道歉的话,可是,此刻,他说不出来。也许是王拴拴那不轻易示人的泪水反而抑制了李丁,也许是李丁的道歉之语原是准备给一个泼妇王拴拴的,现在这个善良的王拴拴反而让他无所适从了。他沉默着一语不发。

  这时候李占林说话了,李占林对他说:李丁你把行李放在地上就走吧。

  他的声音冰冷而疲惫,让李丁浑身发冷。他现在明白,最最仇恨自己的人是谁了。是李占林。而且这仇恨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仇恨,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仇恨,这仇恨也许比女人的仇恨来得平静不动声色,然而更坚不可摧。咬了咬牙李丁说,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李丁说我还要给咪咪道歉。

  李丁的嗓子有些发哽,他说都是我安排的。是我让骡子干的。要错就错在我一个。我,愿意,承担一切。

  王拴拴不哭了,抹着眼睛走进屋子。院落当中,只有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李占林仰起脸望了望天上,那儿有几颗刚刚冒出来的星星。

  李占林说李丁你知道你现在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李占林说你已经看见了大婶她哭,她再凶也是女人,你没看见咪咪哭,她再傻也是女人。可我要告诉你,我是个男人。让个男人看你,你对咪咪干的,不是人干的,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有血有肉,打一铲子知道疼,冷了饿了会叫唤。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我堆在猪圈里的那堆土。

  第二天,李占林和李丁一起来到了公社找到了公社书记。之后公社书记向围在院子中的知青们宣布:有关骡子的事件将在以后做进一步的调查处理,目前,骡子将被无罪释放。又过了两天,在西岭村召开的一个有公社干部到场的全体社员大会上,李占林宣布了一个决定:撤消李丁作为西岭大队党支部委员和知青大组长的职务。

  现在,我知道我必须写写阿树了。知青点天才的吉他手阿树,在这场风波中拔地而起的革命者阿树,在他那桀骜不驯的姿态面前我们是多么委琐,在他刀锋般的目光下我们都像一堆尘土一堆烂泥。我在猜想,我一直在猜想,我们和阿树的距离是什么时候拉开的呢?

  那一天,当公社书记宣布骡子将被立即无罪释放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愣了一下便马上欢呼起来。我们彼此拥抱振臂欢呼,欢呼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我们不知道李丁在头天晚上去过李占林家,我们不知道这幕后有着什么交易,我们只是觉得自己胜利了,而这胜利是我们用自己的行动换来的。我们将缠在头上的标志扯下来抛向空中,一些女知青们甚至抹起了感动的眼泪,可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看到了却没有想到:就在我们大叫大跳欢呼不已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面色阴沉,这便是阿树。他冷冷看着站在李占林身边的李丁,吐出了两个字:奸细!

  我说不清阿树对李丁的仇恨是不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我们所有的人,包括被释放出来的骡子,都欢天喜地的时候,阿树却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肤浅的喜悦,甩动着天才的长发一跛一跛地离我们而去。他重新走回孤独之中走入某种阴郁的思索,这个长着一双女孩子那样秀气脸庞的男孩子此刻成了一位目光阴沉的哲人。而且他的孤独是这么彻底,甚至谢绝了骡子的友谊,他不再和骡子形影不离,当骡子真诚地向他表示感谢赞扬他“够哥儿们”时他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接受一个孩子献上的玩具;最后,有一次,当骡子当众要求他“为哥儿们弹一曲吧”,他站了起来,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说:我看不必了吧?

  说完,不顾骡子的尴尬,扬长而去。

  我猜阿树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满怀轻蔑,我们,这些当年在他的振臂一呼下紧随其后前呼后拥的人,在他的眼里无疑是一堆随风摇摆没有头脑和信仰的墙头之草,一群容易满足于蝇头小利的乌合之众。因为我们曾和他一起谴责李丁的狡猾自私并为骡子的被利用感到激愤,但不久我们却又回到了李丁周围。其实我们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这便是李占林在公社书记和十几名公社干部的集体坐镇下召开的那次西岭全体社员大会。我至今记得那场面:在西岭的打谷场上,一群气势汹汹神态阴沉的公社干部们坐在一排长桌后面用严肃的目光扫射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老老少少,尤其我们知青们,我们被安排坐在台下正中第一排正好是他们火力最集中的地方;会议由李占林主持,他义愤填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狂风般在我们头顶上倾泻;我们觉得这次是在劫难逃了,骡子阿树甚至我们所有的人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然而最后李占林宣布的并不是对骡子的处分而是对另一个人的处分。我们大吃一惊。大吃一惊的我们都把目光向李丁投去,我们投向李丁的目光有着惊讶、不解和深深的同情。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个事实:尽管李丁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解决这场危机中到底都做了什么,但他确实是用牺牲自己和李占林达成了某种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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