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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3章 西岭故事(7)

  李丁就这样重新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已经不再是大组长的他似乎更让我们恋恋不舍,我们觉得他比阿树更让人亲近容易相处。不错,阿树是英雄是绝对的天才,但天才和英雄在战争年代危机时刻才有用,而在和平年代,他们尖锐的思想和激烈的姿态就让人紧张和不舒服了。英雄和天才让人仰望,而老是仰望,脖子会发酸的。况且在这次事件中,正是李丁的自我牺牲挽救了骡子促成了事件的和平解决,谁能说,他不是有着和阿树同样崇高的无私胸怀?

  阿树就这样被我们渐渐遗忘和冷淡下去。开始,我们还力图向他表示我们的崇拜,但当这种崇拜得到的只是冷淡和轻蔑时,我们就不再奉献自己的崇拜了。我们觉得他不肯妥协的姿态中包含着某种要挟和小气,他似乎在和李丁争执谁是这场胜利的功臣并且太计较一些是非曲直,而这些是非曲直现在连骡子都不计较了,我们还计较什么?骡子就认为他和李丁之间只是哥儿们的“互相帮忙”,他为李丁死了狗流了血而李丁为他丢了官,都属仗义之人的仗义之举,算得上够哥儿们够朋友,所以,当李丁丢了官之后,他和李丁的关系倒是更亲近了。他和李丁一起打着手电去队里拉水一起钻进地里偷玉米,在我们歇工的时候一起坐在地头吸烟,彼此拍着肩膀哈哈大笑,而当这个时候,阿树,本来该坐在骡子身边的阿树,则在很远的地方,冷冷打量这一切。

  现在,阿树是真正彻彻底底地孤立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仅仅是他自己选择了一种孤独的立场,那么现在他就是在事实上陷入了孤立的处境。立场和处境不是一回事,立场可以随时改变,因为它是我们的主观选择只关乎个人,而处境则不易改变,因为它是关乎大众、集体甚至很多别的因素的客观事实。我不知阿树在这种孤立处境中的真实心境,我只看到,在随之而来的这个漫长的夏季和秋季里,这位天才是多么寂寞而阴郁。

  那让我们心醉神迷的琴声在知青大院绝了迹。天才的吉他手阿树将自己的吉他挂在墙上,任灰尘在上面打坐。他那漆黑的眼睛在垂散下来的长发后面闪烁着愤世嫉俗的光芒,他一跛一跛的姿态如同一棵弯曲然而坚硬的老树。他总是独自一人上工从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在食堂打了饭便将自己关在小屋里。直到那一天,那沉寂了许久的吉他声突然在知青点响了起来,它激昂激动又激烈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优美舒缓,响亮而爆烈如同一团惊雷在寂静的院中炸响。我们都被惊动了,我们聚集在院中好奇地聆听并猜测这变化中的含义,我们听见吉他声在升入一个无可挽回的高潮后便惨烈地戛然而止。阿树出现在门口,他拿着断了弦的吉他用冷峻乌黑的眼睛打量了我们半天说出了一句话:人啊,一堆可怜的烂草!

  我们是在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的。我们不知道,这天傍晚,他在我们知青点食堂的面条里,放进了整整半包敌鼠钠盐。

  骡子在很久以后还能记得这天下午,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收工回来时,在一片小土坡上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阿树。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深秋的树林已经落叶满地,一轮没有光芒的橙红色的太阳正软软地搭在秃落的树枝上。骡子先是看到了那一堆在黄叶上格外触目的蓝色,他以为是谁扔在那里的衣服,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人躺在那里,那是阿树。阿树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望着天空,长长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屑。骡子一开始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里有点儿紧张,待发现阿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才松了一口气,骡子松了口气问伙计你这是干什么呢?骡子说跟我回去吧待会儿要吃饭了。他连着说了好几声阿树也没有理睬他,阿树望着天空的眼睛好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急脾气的骡子十分不耐烦。骡子正准备走开时却觉得阿树拉住了他的裤腿,阿树拉他裤腿的手十分坚硬。阿树说:你喜欢李丁吗?

  骡子吓了一跳,他虽然和阿树十分要好却不习惯阿树这种口吻,他说你怎么问这种问题?阿树不说话,阿树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骡子,从骡子站着的角度看阿树的眼睛是倒着的,阿树那倒着的睫毛下的眼睛在他看来十分怪诞,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安,他说阿树你松开手好不好?松开手咱们好好谈。阿树松开了手,骡子想了想便在阿树身边坐下来,尽管他其实很想走开。他笨手笨脚地在阿树身边坐下,四处望望叹了口气,他说阿树你什么时候选了这么个好地方躲起来,怪不得好多日子我总见不到你。

  阿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骡子说阿树你胡思乱想什么啊,别跟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个词。这个词太他妈肉麻。都是大老爷儿们,干吗用这个词。那些谈恋爱的小女孩才用这个词呢。

  骡子又说我不过是觉得李丁这人其实也不坏。咱们没必要对人家那么拧,你说是不是?

  阿树闭上了眼睛半天不说话。阿树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骡子迟疑着站起来,站起来的骡子发现阿树的脸色很白。迟疑了一会儿他说阿树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骡子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你知道知青点就数咱俩是真哥儿们,真的,哥儿们。

  这时阿树笑了,阿树的笑声低低的十分奇怪。阿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骡子就这样离开了小山坡。走下坡回头望去,阿树仍一动不动地躺着,猛一看竟然不像一个人而像是一团岩浆凝固成的石头。骡子突然觉得真正的阿树已经变成了一缕烟,这缕烟正在这个躯体上缭绕不息地升上来升上来已经从这躯体里飞走了,这念头让骡子心中一惊。他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冲回去抱住这石头摇撼他唤醒他让他不要走不要走让那个真阿树留在自己身边,但他又没有动。毕竟这样流露感情不是他骡子的风格。他想了想便离开了。他没有想到,这是他和阿树之间最后一次单独而亲密的谈话。

  阿树在后来的审讯中坚持他并不是想毒死我们大家,他的目标只是李丁一人。从某种角度讲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因为半包敌鼠钠对付三十多名活蹦乱跳的知青确实有点儿力不从心,它只是造成了我们集体的上吐下泻以至在化验后的事实暴露。那么这阴差阳错是如何发生的呢?是李丁自己解开了这个谜:那天他发现自己碗中的肉有些多便对当班做饭的男生提了出来,那男生笑笑说你嫌多了还不容易?便将李丁碗里的面条倒入锅中用勺子搅了搅重新为他舀了一碗。李丁说有当班做饭的男生和在场的另外两名男生作证;而按照阿树的供词,他确实是事先将那无色的粉末悄悄撒进李丁的碗里的。那么他是如何放入李丁碗中的?这太容易了:李丁的碗总是放在食堂的碗架上的,当干部的时候他经常回来的太晚不能及时打饭,便叮嘱当班的人将饭留在自己碗中。于是这一天,尽管他已经不是干部,他的碗却仍然被提前盛上了面条放在了食堂的碗架上……这个事情说明:一个人不应该将当官时的习惯留到不当官以后;这个事情还说明:不搞特殊化是好的,它不仅能让你保住群众的信任,有时还能让你保住性命……

  阿树是主动投案自首的。当时,对这起投毒事件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两天,县里和公社都来了人,他们甚至将可能性扩展到了队里的一些地主乃至坏分子头上。一开始谁也没有怀疑阿树,因为他和我们一起同属上吐下泻之列,只是程度较轻而已,因为那天他的晚饭吃得比平时都少而且倒掉了半碗面条,就是这点儿引起了公安的怀疑。当然阿树如果自己不说谁也揭不开这个谜底,因为他完全可以说他觉得味道不好便倒掉了。但是阿树自己站了出来。他勇敢无畏的姿态让我们想到了几个月前在公社的一幕。天才的阿树就这样重新聚集了我们众人的目光,只是这次他采取的是一种绝望和近乎自弃的方式。当法官问他为什么要对李丁下手时,他的回答让我们所有人震惊。他说:他是我们青年的败类。他是伪善和权力在我们青春血液中产生的一种病毒。

  就这样我们知青点的音乐天才阿树,永远不肯妥协的理想主义英雄的阿树,在一个清晨,被一辆呼啸的警车带走了。在那个早上我们正在吃早饭,便看到了几个面无表情的警察踹开了阿树的房门,接着阿树便被推打着到了院中。我们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阿树——是他的反抗惹恼了他们还是这是警察抓人的必要程序?我们看到瘦小的阿树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轮番拳打脚踢并用膝盖顶着压在地上捆了起来,捆了起来并被倒提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发出了一声呻吟,那声音短促、嘶哑不像是阿树的而像是一只小动物的。我们全吓傻了。我们呆呆地看着,甚至包括骡子,包括李丁。只有一个人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便是叶薇。她泪流满面地冲出人群,对那些面无表情动作粗暴干惯了捆人绑人这一行当的警察们喊出了一个字:别!

  别。就这一个字,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嘴里发出的这一个字,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让我感动和惊叹。我知道,就凭这一个字,叶薇就将活在我笔下的众多人物里,活在我对西岭的回忆中。

  这便是西岭的故事。需要说明的是,阿树被带走的第二天我们在李丁的率领下集体在一张请愿书上签了字,我们说阿树的一切举动都是出于青年人的一时冲动况且没有造成任何人的死亡,所以应该从轻发落。我们不知这个请求是否在量刑时得到了考虑,阿树被判劳动教养五年,在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农场里。两年后,我们也被父母所在的单位招工,回到了城市。

  那个夜晚,当李丁从李占林家里出来时,在门外的黑暗中碰上了等在那里的王拴拴,她不声不响地向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便关上了大门。你一定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那是咪咪留下来的笔记本。在知青点寂静无人的房间里,李丁就着油灯读完了它。他读完了它,心里感动,惊讶,同时又隐隐的遗憾。他感动和惊讶是因为小笔记本中记录了许多他说过的话,他有心无心说过的话以及许多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小细节,透过这些话语和细节他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那么高大那么美好的自己;让他遗憾的是这笔记里竟然没有一句留给他的话,没有给他李丁的只言片语,没有。这笔记本完全是一种客观的记录,而将笔记本还给他也就算是一种了结,因为,写这笔记的女孩已经决定把它清除出自己的记忆了。他感到了遗憾,确切地说是失望,他感到,他已经与某种东西,也许是十分美好的东西,擦肩而过了。

  他打开了门。夜空中飞旋着翻转着一缕缕银白,一股风裹着什么湿湿的凉凉的东西打在他的脸上。他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他分不清这是雨,还是雪。他恍然回到了那一天,在那个夜晚,他走了整整五十里山路来到了那个小村庄。他在村子里徘徊了好久才打听到了那个女孩的住处。他敲响了女孩的窗户。当女孩打开门时他的心都跳出来了。他们一起站在雪地里。他记得很清楚,女孩围着一条红围巾,额头上一绺鬈发亮晶晶的。女孩说十分抱歉,同屋的女孩睡了,他们只能站在门外了。他说不要紧,就这样也挺好。女孩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他们沉默了。这沉默使他的心——。突然,他说:我想告诉你,下雪了。这雪真好啊。

  2001.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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