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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6章 正午的姿态(3)

  她患的病很复杂,也许致命。你很想为她尽力,但是,她有特殊的问题。她不愿服从你的安排。

  为什么?他眯起眼睛有些嘲讽地看着我。尽管表情复杂,但端着咖啡的手却纹丝不动,他的冷静自持让我赞叹。

  因为——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一种面临深渊的感觉——因为她怀孕了。

  他一愣,随即靠着椅背笑起来,笑声很低沉。

  我也笑了。我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但我还是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回答吧,我说得对不对?

  他只是笑。

  你不至于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吧。我说。

  他摇摇头。你可真有意思。

  但接着他不笑了,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杯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梅,让我们固守这个秘密。

  我想象着,欧阳医生在那些值夜班的晚上,看得最多的,是梅的病历。他知道她生于南方的一座城市,具有研究生学历,是这所北方都市的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他注意到在某个栏目里很清晰地写着“未婚”两个字。这个字眼无疑和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协调,这种不协调使欧阳医生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某种复杂的个人隐私。他的心情不由变得有些微妙。微妙,而且怅然若失。以一个正常男人和有洁癖的医生的双重目光,他注视着那个隐藏在她腹部深处的胎儿,觉得就像一块美玉身上一处令人遗憾的瑕疵,一方明净的池塘边上,一堆被不名兽脚踏起的污泥。他还注意到没有男人(甚至也没有女人)来看望过她,她所在的单位仅仅意味着一张数额可观的支票。她无疑是孤独的,这孤独就和她的高傲她的美貌她的特殊病情一样,使她在病区里显得格外突出,而且神秘。

  欧阳医生自然无法回避这一神秘。

  欧阳医生对自己的手术很满意。梅身体瘦削但是健康,没有心脏病高血压这些手术中的禁忌症,她的胆囊没有结石十分干净,腹部光滑平整无论切割或取物都十分方便。欧阳采用国际最先进的腹腔镜技术,凭借一台内窥监视仪,在梅的腹部钻了四个眼(让我们想象一下钻井),一个用于照明一个用于充气使腹壁与内脏分离,另外两个用于切割和取物,将梅那只病变的胆摘了出来。手术只用了半个小时便顺利完成。欧阳医生将胆囊很小心地放在一只托盘里,仔细填写了报告单,派人送到医院的病理科去做检验。

  病理科的初步报告符合欧阳最初的预测。按照惯例病理切片又被送往医学院的肿瘤研究中心做进一步的确认,这个过程需要半个月左右,但欧阳认为那结论是确定无疑的。正因为如此,看到梅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有些虚弱地在走廊上散步的身影,那修长秀丽的体态总让欧阳医生产生一种怜惜之情。

  这个病区有些危重病人。有一天夜里一个患肝癌的老太太去世了,正值夜班的欧阳抢救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精疲力竭的欧阳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那些嚎啕痛哭的家属们走出抢救室时,在走廊上遇见了正在观望的梅。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欧阳医生向她露出了一丝沮丧而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她的脸却让他怦然心动。那白得像雪的脸上,那漆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种绝望和恐惧,令人心碎。

  后来他照例到病房检查她的伤口。每当这时她便很听话地躺下,像听话的小猫。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四个粉红色的伤口悄悄地蜷伏在她雪白的腹部,微微高出皮肤,如四朵小小的花蕾。

  突然她问:“我的胆囊到底长了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他说:“要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他能感到她浑身在抽紧。他不由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要紧,会没事的。”

  他的手很轻柔,与其是医生的告诫,不如是一种抚慰。这手法对一个医生来说既平常又不平常,全看它包含着什么含义。这一次这含义却似乎有些异样,因为他感到她在他手下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和他碰了一下又离开了。欧阳医生在那一刻竟也慌乱起来,耳根无端地有些发热。之后他回到了值班室。他举起了自己的那只手,若有所思反复打量。是什么使这只手的指尖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酥麻如电柔软如棉,并迟迟不去呢?

  欧阳医生后来向我承认,他从未像关注这个女人一样关注过任何别的病人。他使用的是“关注”这个词。我知道,对欧阳医生来说,这个词肯定包含了比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更多的含义。

  7

  我躺在黑暗中,倾听着钟表指针移动的声音。在圆形的表面上,指针周而复始地做着圆周运动,在我听来,它就像是一个巨人的脚步。他在徘徊,他在等待。他的周而复始其实是一种深思熟虑,一种打定了主意的决绝和等待。

  我看到躺在黑暗中的不是我而是梅。梅在那个五月的夜晚睁大眼睛躺在病房里,倾听着这钟表的走动。她听到这巨人走近了又远去了,远去了又走近来。她知道有一天他会走到她身边而不再离去。他将伸出那冰凉的手用那白骨般没有表情的眼睛看着她,到时她将随他远去,毫无他法。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她知道她将无处躲避,无可选择。她浑身大汗地躺在那里,被这脚步声震慑得一动不动,如同被毒蛇眼睛催眠了的小白鼠。梅在动物园爬行馆里看到过这种小白鼠。在镶在墙上的玻璃展箱里,她看到了一堆沙土,一条盘蜷在沙土上的蛇,还有一只贴近玻璃的小白鼠。那蛇通体斑斓目光阴沉懒洋洋地卧在一边。而小白鼠只有大拇指大小,洁白如玉,在蛇的凝视下瑟瑟发抖。现在,她也感到了小白鼠的那种恐惧。“癌”,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从字形到发音都透出了狰狞,让她联想到了那盘踞在沙堆上的蛇,联想到一个三只眼的怪物,联想到发霉的斑点和腐烂的花朵,以及悄无声息地潜入,占据,蒙着黑面。她觉得它也许就潜伏在那里伺机夺门而入,说不定已经夺门而入了!她瑟瑟发抖起来。这恐惧是那么古老,它源于一只小白鼠在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面前的恐惧,源于我们作为哺乳动物的祖先对于爬行动物的恐惧。在这种恐惧中她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然而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见自己的下一年,下一月,下一周,就像那个小白鼠看不见自己的下一天,下一小时,下一刻。

  那个跳楼的男人让她向往。

  那个男人正午时分从十六层的高楼上纵身跃下,轻易就跨越了那道断裂的深渊。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深渊,梅曾有多少次心惊胆战地驻足观望。这深渊不是死,而是对死的恐惧。在日复一日的恐惧面前,你会突然明白,最最可怕的其实不是死,而是对死的恐惧。你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狞笑着一天天走近,没有任何逃生之路,这种绝望能使一个丰富的心灵陷入崩溃。你的生活已经变成比死更难承受的东西,而摆脱的办法只有去死。由怕死而去死,一个看似矛盾的命题就这样成立了。

  纵身一跃。多么简单,多么干脆,多么优雅,多么富有想象力。

  最重要的,是避免了那种最终使你面目全非的消耗性的死,而梅是一个把美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

  在那一刻,你真正飞了起来。你的四周陡然脱去了一切羁绊和依托,你的皮肤感受到清凉空气的抚摸,你的衣衫像鸟一样张开翅膀,你的灵魂早已腾空,大地万物在你的下面旋转……也许只有一刹那。但整个人生就是一刹那,一刹那就是一生。你在这一刹那体会了一切。

  然后。梅看到自己躺在一丝盛开的雪白的雏菊丛中,黑发披拂,神态安详。

  可毕竟是女人。是女人的梅不由地又想,万一不是这样呢?万一自己肢体狼藉皮开肉绽呢?万一自己在无数围观的眼睛、林立的双腿、冒着臭气的鞋跟之下可怜巴巴地呻吟呢?

  ……

  梅就是在这时知道自己怀了孕。如果说那危险的胆囊隐藏着死亡,那么离它不远的子宫又孕育着生命,生命和死亡同时都在她身体深处悄悄成长着,梅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在那些不眠之夜她感觉到这两棵质地截然不同的幼苗在自己身体里沙沙生长破土而出,争抢吸吮着她有限的汁液;想象着它们毛茸茸叶子在某一天终于碰到了一起,到时候将发生什么,会有一场厮杀吗?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梅想,这是否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讯息?当那个在冥冥之中抵达的生命落到她这片土地上时,死亡就在不远,近在咫尺,这偶然落地的生命就像碰巧掉到地上的一只洁白的鸟儿,是多么无辜而又珍贵。这想法像一团小小的火苗,隐隐照亮了她前方恐惧的不眠之夜。

  欧阳医生后来多次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这间病室。他越来越多地和病人们开着玩笑,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年轻的医生,但他对梅的态度却比较冷淡。事实上他们很少交谈。直到有一天,梅从走廊中经过,却意外地发现欧阳医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来一下。”他说。

  她跟着他来到了他的诊室。他们隔着桌子分别坐下。

  他拧开台灯。弧形的光芒下她看见了他严肃的面孔和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那手交叠着放在桌上。台灯中微弱地响着电流声。他的眼睛盯着她:“你考虑好了吗?”

  “以你现在的病情,不该要这个孩子。他会对你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你不可能提供一个胎儿发育所必须的一切。”他的声音沉稳地响起来,“相反,随着治疗,还会有副作用。”

  “比如说,放疗。”

  这两个字他是轻轻说出来的,但身上的皮肤还是紧了一下,好像自己用刀子划破了什么很柔软的东西。他看见她脸色变得雪白。

  “当然你的情况还不算太晚。”他又语气和缓地说,“如果治疗及时还有希望。所以你要及早决断,我们好早开始。”

  “但也有这种可能,孩子没了,大人也没保住。”她喃喃地说。

  “可能。”他皱了皱眉头,“但我们会尽量争取,总有办法。”

  “如果我不做任何治疗,我能坚持到——”她吸了口气,好像呼吸有些困难,“能坚持到孩子生下来吗?”

  “那当然,”他的表情沉重而惊讶,“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没有回答。

  走廊里传来手推车和液体瓶的辚辚声响,一会儿又远去了。

  “很可能,我在这个世界上,能留下的,只有这个孩子。”她说。

  “你不要太悲观。”他的口气干巴巴的。

  “毕竟是小生命。”她又说。

  “我想能留下什么,能在这世界上……”

  这最后一句话裹着泪水,沉甸甸湿漉漉的。看到她垂着头在那里抽泣的样子,欧阳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卡住了。他身不由己站起来,向她走去。

  他向她走去,他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方改变了方向,取下了一条毛巾。

  这是他自己的毛巾。他从未想过,会把它拿下来让一个病人使用。可是现在,他却把毛巾向她递去。

  她抬起头泪眼地望着他,显得有些意外。

  “擦擦吧,不要紧。”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不像是自己的。

  她顺从地接过了毛巾。

  欧阳医生昏昏沉沉地回到桌边坐下,双手紧紧交叉着攥在一起。他突然有些恼火,为她的眼泪,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温柔举止。无论如何,这是他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他们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应该振作起精神,感情用事解决不了问题。”欧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空荡荡地响起来,像个怒气冲冲的人在徘徊,“你应该相信科学。”

  “你现在只有相信科学。”他说。

  “可科学能救一切吗?”她问。她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平静,它们平静地注视着他。她明亮的目光中有一种逼人的力量,使他感到慌乱和窘迫。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喜欢被逼迫。他皱了皱眉头。

  “但我们医生只讲科学。”

  “可肯定有比科学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比维持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她执拗地说。

  “可现在你是在医院里,你是我的病人!”他愤怒地说。“我不会让你说死就死的!”

  她震惊地望着他。

  “事实上你对这个胎儿一无所知,为什么要为一个一无所知的生命牺牲自己?”他声音更加急切和激动,“你现在已经用了这么多药物,你怎么能保证,生下来的没有什么缺陷,不是一个怪胎?!”

  “怪胎”这两个字的恶毒语调令欧阳感到吃惊,他愣了一下。她也愣住了,脸随即涨得通红,她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怪胎?”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

  “但他绝不是!”她的眼睛瞪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我?我恨他?”欧阳哑然失笑,“我凭什么恨他?!”

  “就是,你就是恨他!”这脱口而出的话一定也让她感到吃惊,她很快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假装潇洒地笑笑,“我们医生经常要被病人误解。”

  这句话一下子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欧阳医生觉得自己现在又处在一个安全的地带里了。但他仍感到脑袋里的血在呼呼作响,无疑她的那些让他震动的话还在起作用。

  “我只是希望你能替自己想想。”他说。“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呢?想想看,你还这么年轻,这么——”

  他忽然顿住了,他感觉自己又在滑近。下面的两个字他很难出口,但他又觉得她已经知道这两个字了,这个感觉让他尴尬。

  末了,他低声结束了这番谈话:“你应该相信我。”

  这句话很像是一种喃喃自语,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欧阳医生听着这陌生的、包含着某种强烈的感情色彩的声音,心想,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寂静。

  “你并不了解我,”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很清澈的声音,在暗暗的房间中响起来,“你还没问过我,我的家庭,还有,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欧阳的心不由跳起来。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觉得一切都超出了常规,一切都乱了套,尤其是他自己。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头脑中已经出现了无数个陌生的小门在那里开开合合,乒乓作响,把他搞得疲惫不堪。他昏昏沉沉地决定放弃抵抗听其自然。他想,如果她想说,那就让她说吧。但是,她没有说。

  他以为她会接着说下去,说她的过去,她的童年,她的父母(不知现在是否健在),她的情人(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准备好了去听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他不知怎么认为她的故事必然如此),他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表示自己的同情或者别的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他甚至在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中准备好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能拥她入怀(当然以医生的方式)……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后来,当欧阳医生回忆起这个下午,回忆起他和一个名叫梅的美丽绝伦的女人(他以后再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女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语的这个下午,回忆起她那幽深的目光和那水珠一样消逝了的无数机缘,他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和她,就这样交臂而过了呢?

  8

  城市在这个夏天十分炎热。刚进入五月,空调的销售便进入旺季,那些四处求购的人们在清晨就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奔波在大街上,好不容易买上的人们又为找人安装费尽了脑筋。太阳就在空中,它没有形状也没有色泽,它是一团无所不在的光芒和灼热,向大地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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