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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7章 正午的姿态(4)

  很多家报纸纷纷报道了在公共汽车上发生的一桩案件。一些少女发现她们的大腿,确切地说是大腿外侧臀部以下的部分,被莫名其妙地划破了。她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她们只是在感到某种疼痛或潮湿时才注意到这一点。她们当中的个别人惊慌地大叫起来,更多的人只是迷惑地注视着那慢慢渗出的鲜血。人们一开始以为她们是不小心划破的,当路边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在一个月中连续收治了数十名同样伤势的少女时,他们才联想到,这可能是一场故意的伤害。

  有人给公安局报了案。在和几名少女及医生进行谈话后,警察们得出了下列结论:

  一、少女们多为15—25岁之间,多为长发;

  二、受伤在某一固定线路的公共汽车上,但具体时间不定;

  三、受伤部位在大腿外侧,为尖锐锋利的刀片所伤,长度通常为4—5厘米;

  四、此属人为故意伤害。

  在少女和医生们的描述中,警察们注意到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反复出现在事发现场的男人。他总是在少女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来到她们身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卷绷带和药棉为她们包扎,护送她们到医院(那所医院就是他介绍的);在有些时候,他甚至为她们挂了号垫上了所需的药费,可当她们感激万分地想打听他的姓名时,他却神秘地消失了。

  鉴于几乎每次事发他都在现场这一事实,警察们觉得有必要注意这个人。遗憾的是在少女们的叙述中这个男人的面目那么模糊不清,一会儿是一个男孩一会儿又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会儿眉清目秀一会儿面目黧黑。在这些自相矛盾的特征面前,警察们的追踪遇到了障碍。

  事情就这样简单:当他们接到某处一个男人跳楼的消息而赶到现场时,他们立即注意到了那个放置在凉台上的黑皮包。在几个少女的指认下他们确定了这就是那个男人,和他的公文包。

  9

  现在,我开始在心里一遍遍描画梅接受流产手术的情景。我有一个很不好的倾向,用我丈夫的话叫做“心理阴暗”,我常常让我的主人公们在我的笔下备受折磨最后悲惨地死去。这曾使一位对我很友好的编辑朋友感到迷惑,他曾经把我看做一个很善良很文静的人(?),他对我说真想不到你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一片秋天的树林里,金黄金黄的银杏树叶使周围的一切灿烂而明亮,但是他的脸上却一片暗暗的疑惑,他说,我想不到你会写出这样的小说。他一遍遍重复这两句话,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残酷”。

  我无言以对。我们谁能看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片幽暗的所在,那一种神秘的力量呢?

  23岁那年,我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度过了许多烦躁不堪疲惫难熬的不眠之夜。在一个下午我抱着孩子站在凉台上,隔着栏杆眺望下面的街道,那些蚁群一般来往的人群和骚动的空气使我觉得恍若梦中。突然,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那水泥的栏杆强烈地诱惑着我,我仿佛看到自己抱着孩子正从栏杆上纵身跃下,自己飘飞的衣服和头发在空气中张了开来,冰凉如水,骤然失重的身体鸟一样轻盈,刹那间我几乎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落地的脆响……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

  正午的姿态强烈地诱惑着我。当我听到那个站在楼顶的男人的故事时(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便对这个姿态深深着迷,我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最优美的姿态。在我的设想中,梅也应该这样想。

  让我们回到有关梅堕胎的设想。我们知道梅的胆囊里长了东西,我们也知道梅同时又怀了孕,而主治医生欧阳认为梅必须将这个孩子打掉。为了生存梅必须做手术,但为了某种更深刻的需要梅想保住这个孩子。那么梅后来到底选择了什么呢?

  我觉得梅还是堕了胎。

  梅这样做不是迫于压力,像梅这样的女人(让我们回忆边哭泣边插花的动作)是不会在压力面前屈服的。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是欧阳让她这样做的。

  古代阿兹特克人的大祭在四月举行。一名英俊漂亮的俘虏被选出来,头戴无花果的枝叶,在宽敞的居所里受到款待整整一年。大祭三周前人们为他指定四个少女做他的新娘,并代表花朵、泉水、谷物和食盐四位女神。大祭当天,他们将他带到面对大海的悬崖上,用弓箭射击,然后,再取出他的心脏。这时候,如果有一位新娘愿意站出来替他受死,人们便将这个俘虏留下来,而把那新娘推入大海……

  梅的记忆中顽固地保留着这些片断。她不清楚这其中哪些出自书中确切的记载哪些又是自己的想象。她更不清楚,她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俘虏呢,还是那个新娘?

  这座医院的妇产科在三楼,左边是妇科右边是产科,各自占据一个长长的楼道。产科尽头的几个房间是“计划生育门诊”,这是对节育或堕胎十分委婉而又学院化的称呼。堕胎有多种方式,如负压吸引术、钳刮术、剖宫术、药物堕胎和引产等,从手段上大抵可分为两种,一是服用药物简称“药流”;一是用手术刮宫简称“人流”。年轻女孩通常采用第一种方式。她们像听话的绵羊那样排成一队从医生的桌前鱼贯而过,登记注册并领到一粒名叫米非司酮的药片和一只纸杯,用开水服下去后便到诊室外面的大厅里等候。她们年轻、漂亮、装扮入时地蜷缩在候诊大厅的长椅上,疼痛在她们那妆化得很好的脸上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这种惊心动魄的结局却有点儿喜剧性,因为她们必须再次到医生面前领一只便盆(押金十元),将排出来的血接到盆里交给医生检查,好像是验收什么产品。她们和那些大小便的人们挤在同一个空间里,在滴答的水声中忍受着痛苦,弥漫在她们周围的是粪便的臭气和排泄的声响,所不同的是别人排泄的是身体中的废物,而她们排泄出的是一种被称为生命的东西。这些生命是一些小泡状的像鱼眼睛一样的物质,它们毫不起眼,渺小而卑微,万般无奈地在血泊中颤动,在医生验明正身之后便被冲进便池和那些尿液粪便一起冲掉……

  不,我不能想象梅出现在这样的行列中。

  我要让梅走上高高的手术台,这样她的牺牲将更正式,更壮烈。

  让我们想象这是那五月的一个清晨,梅穿着一件单薄的长长的病号服,长度刚好能遮蔽自己的****的下身,光脚趿拉着一双拖鞋,经过那些排队等待领药的女孩,进入了对面一间大房间。光线很明亮(和另一个梅曾进入过的手术室恰成正比),赫然进入她视线的是正中的那张手术台,这手术台要踏着两级木阶才能走上去,它像一张一头翘起的床。床较低的一头有两根竖起的支架,支架顶端各有一个朝上的半圆(上弦月),它们很像一种叫“”的古代兵器,梅知道这兵器是用来支撑悬起的双腿用的(这种姿态在医学上专用术语叫做“膀胱截石位”)。支架旁边的地上是一只白色的大桶,一些沾着血迹的纱布、棉花、草纸隐约耸起,漫不经心地昭示着某种血腥。这血腥使梅感到了某种寒意,一股凉风正顺着她****的双腿的间隙流过来。梅走上台子。梅躺下去。梅对着那两个朝向天空的兵器,张开了自己的双腿。然后随着一个冰冷的器械猛然进入并撑开,一股凉风直上肺腑,梅便向整个世界张开了。

  让我们记住梅这个姿态。这一姿态意味深长。它酷似一个士兵举手投降(正如一部著名的小说所描写),它使一个女人在世界面前敞开,并举手缴械。生命由此进入,或流失。我总觉得,它更像一棵树的姿态,一棵扎根于大地而仰望上天的树的姿态,一种承接的姿态。承接,并向上生长。与此相比,死亡的姿态倒更像一种鸟儿的姿态(让我们回想那个站在楼顶的男人),是一种飞翔,是飞翔中的下落,是人这种失去了翅膀的鸟儿对回归天空的、辉煌而可悲的渴望。

  那个冰冷的扩宫器把梅像一只蚌那样打开了。意识当中,一团湿乎乎的东西进入并飞速地一搅,她疼得几乎大叫起来,接着便是铁钩一样的探针在她柔软的土地上锐利地刺探着,挑动着,在挑起什么根须。吸引器长长的探头伸了进去嗡嗡作响,在她欲哭无声的泪水中,在她紧握着冰冷的床架几乎抽筋的双手下,从她的深处,扯着她吸着她,把她的五脏六腑化作水吸了出去……

  不,这也不是真正的情景。在我的故事中,梅应该有另外的方式,而且这个过程中,必须有欧阳的到场。

  梅站在夜晚的楼道里,面对着一扇紧闭的门。已是午夜,整个病区已安静无声,只有这房间,黄色的灯光正从门缝里流出来,奶油一样倾泻在地上。走廊两旁的脚灯朦朦亮着,不远处的水房里传来滴答的水声。梅的面孔在昏暗的楼道里朦胧不清,但她紧贴墙壁站立的样子却鲜明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分明感到她艰难的呼吸(她不得不靠着墙壁来支撑自己),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柱慢慢升起,坚硬冰冷的水声正一滴滴砸到她心里。

  对面,是欧阳医生值班的地方。

  在这个深夜,梅独自站在这里,注视着这个房间。

  她想走进去吗?

  进去了,她又将对他说什么呢?

  ……

  灯亮了。现在,我们看到欧阳和梅站在梅的病房里。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背影投到墙上。欧阳手拿血压计站着,看着梅躺好,然后他弯腰,将布带捆住她的上臂,将听诊器探进去。他凝视血压计的神色疲倦又专注。然后他又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脏。在他的手下她闭上了眼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看着腕上的表(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好,他慢慢说。心脏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要好好休息。

  他帮梅盖上了被子(让我们注意这个动作),将仪器收拾好,准备离开。

  我决定了,她闭着眼睛说,我同意。

  听到他不说话,她又说:我同意做手术。

  沉默。

  那好,他说,我明天就和妇产科联系。

  之后,门关上了。

  10

  那个男人走上街道时太阳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附近工地的汽锤声、电锯声、起重机的搬运声和汽车的轰鸣声正汇成巨大的声浪在空中冲撞不已,男人觉得空气很拥挤。很拥挤并且灼热,几乎要炸开来。路边的树木干渴而疲惫,像风尘仆仆无处可去的旅人。一辆辆驰过的汽车将辣辣的废气吹到男人的脸上,远处一座座楼房像一张张灰白的纸片在空气中颤动着。

  男人走下攀满晒得发红的常青藤的石阶,来到了立交桥下,环绕这座城市的44路汽车正经过这里。

  有三个人下了车。一个老太太蹒跚地拄着拐撇着小脚;她身后是一个佩带中学校徽的胖胖的男孩,他搀扶老太太的姿态显得很勉强或不情愿(看得出是个不称职的孙子或外孙);跟在男孩后面是一个穿警服的胖子,他和男人打个照面,那阴冷的一瞥让男人心中一紧。

  男人上了车。在摇晃的车厢里他买了票。票价五角,这条线路的通用票价,无论他想到哪里,无论最远还是最近。在买票时候他注意到前面不远站着一个高个子女孩,长发飘拂,穿着长裙。

  11

  凌晨五点,梅被一个护士叫醒了。她告诉她,是时候了。与此同时,梅才发现一个放着手术器械的推车,一个挂着液体瓶的支架,已经立在自己床边。

  这时候天还没亮,灰蒙蒙的窗帘后面正透出一片白色的凉意。梅透过微弱的晨光看到推车上有两只小玻璃瓶,里面的白色粉末毫不起眼,静悄悄地躺在一包纱布旁边,显得十分温顺,毫无恶意。

  护士用针管吸出少量生理盐水,注入玻璃瓶中(她用手捏碎瓶颈的声音十分清脆),片刻工夫那白色的粉末便消失在透明的液体中。然后护士对着晨光向上推了推吸入液体的针管,一道细密的水线划出了美丽的弯弧。

  这时另外两名护士已经将梅的腹部消毒好,蒙上中间有孔的手术巾。

  长长的穿刺针刺入了梅的腹部。梅觉得它一往无前地向下,向下,穿透了她的皮肤、肌肉,直抵下面最深的所在。她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躲避着如躲避捞网的小鱼。当针头抵达那片幽深的水域并释放出那致命的液体时那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一只干燥坚硬的小手,抚摸了她的肚皮。

  欧阳医生在这天上午按时来到了病区。夜班医生打着哈欠向他交代了夜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个刚入院的病人有些低烧;一个刚作过手术的病人吐出了一堆胆汁,之后他给他注射了一支杜冷丁),同时他用不经意的口吻说,52床(梅的床位号)已经转到产科并按时注射了雷凡诺尔,堕胎过程已经开始。欧阳一边换上白大褂一边听着,他的眼睛扫了扫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打开的病历。那里放着一张病理会诊报告单,那是从肿瘤中心刚刚转来的,上面写着梅的名字。

  欧阳的眼睛迅速掠过了一些描述性的段落,落到了最后的结论上:“胆囊组织重度炎性增生。未见癌细胞。”

  欧阳的表情显得意外、惊讶,随即变得复杂。他的目光像被钉子钉在了那几个字上。这几个字用强调的方式在下端“结论”栏中单独凸现了出来,深蓝色的钢笔字迹工整有力。在末尾是两位医生的签名,其中一位是著名的肿瘤病理学专家。他不由自主地坐下来。他身后,值班医生正脱衣服,边脱衣服边抱怨自己错过了昨晚的一场世界杯足球赛,顺便,他问道,你可知道苏格兰和意大利到底谁赢了?

  欧阳没有说话。他从桌边站起,走了出去。

  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病区内,交接班的程序正在进行。站成一排的护士们正聆听着护士长交代新的一天的注意事项;装满了被单和消毒用具的推车在各病房进进出出;阵容强大的住院医生、实习医生和主治医生正聚集在一两位头发花白的专家教授身边整装待发,准备查房。他们将依据一种严格的前后排列和行走顺序,跟随着专家进入各个病房,围拢在某个病床前,当主治医生或住院医生向专家们介绍情况的时候,他们当中更年轻的那些忙着翻阅病历或做着记录……

  欧阳医生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迅速快捷,眼中却显出某种焦虑不安。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将迎面而来的一个个问候、微笑甩在身后。他来到一个房间推开了门。

  房间里显得拥挤,窗帘紧闭,床前站着几个人。一股奇特的混合着药味汗味和血腥味的气息弥漫其中。尽管欧阳对将要看到的心中略有准备,但眼前的情景仍让他有些意外。他看到靠窗的那张床上,一团突起的雪白正在扭动,梅变了调的呻吟声正传了过来。

  12

  疼痛在一个小时后如约而至。它不像以前她经历过的各种疼痛,如月经痛头痛牙痛手术后痛等,它来势凶猛,铺天盖地。它是来自她小腹深处的一双手,紧紧抓住那些肠子和内脏使劲儿扭着扭着把它们挽成了一个坚实的大结;之后又拉着它拼命向两边拽着扯着;最后又变成了一把沉重的大锤,一下一下,砸向那些纠缠不清的内脏,内脏们血肉模糊汁液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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