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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43章 拯救(5)

  黑衣人将枪稍微向旁边挪开一点儿,又凑近,又挪开,又凑近,如此数次。神父的脑袋也跟着他挪过来又挪过去,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突然,黑衣人扣动了扳机。

  神父忽悠一下就瘫在地上。大家都愣了,待明白那射出的枪子儿只是打在了旁边的树上时,都笑起来。

  神父缩在地上的身子好像小了许多,灰了许多。他瑟瑟抖着,几次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几次都重新跌下去。像刚刚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未挣脱胞衣的小羊羔,他的两条长腿十分软弱,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他好像还不想去可爱的天国,黑衣人总结道。他们笑起来。

  给我把绳子拣起来,黑衣人用脚点点落在地上的绳子。

  神父手脚并用艰难地爬过去拣起绳子。他的手抖得很厉害,绳子在他手上晃来晃去怎么也递不到黑衣人手中。

  你不要太激动嘛,黑衣人说。

  黑衣人熟练地将绳子结成一个上吊用的环儿。把头伸过来。他命令。

  神父乖乖地伸长脖子将头送过来,伸进那个环儿中。我们大家都愣住了。

  还有手。黑衣人又命令。

  神父听话地双手并拢伸过来。

  黑衣人将神父脖子上的活环儿收了收,刚好勉强不妨碍神父的呼吸,再把剩下绳子和手捆到一起。从远处看,手和脖子捆一起的神父就像在做一个没完没了的祈祷。

  真是乖孩子,黑衣人满意地拍拍神父那沾满树叶的湿淋淋的头,知道我给你拴的这叫什么吗?叫狗拴。我们给听话的狗就是这样拴的。要是所有的狗都像你这样听话,事情就好办多了。来,现在给我们叫两声。

  汪汪。神父叫了两声。

  不好听,再大声点儿。

  汪汪。

  再大声点儿。

  汪汪汪!神父的声音嘶哑了,脖子上的筋鼓了出来。他们哈哈大笑。

  我别过了脸。神父那模样真让人不忍心看。这就是那个每天早上用冷水冲洗身子、能一口气搬动上百斤大石块的男人么?这就是那个站在台子上向成千上万人演说,代表主向我们传达神的声音的神父么?比起我这个小叫化子挨的那些拳打脚踢甚至刀子,这晃来晃去的枪口算得了什么?可惜啊,这些外国洋鬼子。

  黑衣人将绳子一拉,神父就起来了,他的脸被疼痛扭歪了。闪了闪,终于站稳了。

  好了,再过十几个小时让别人送你上天国吧。注意,黑衣人拍拍他的脸,可别尿了裤子,不然上帝嫌你臊不要你,我们可没办法啦。

  这小要饭的怎么办?杨大刀问。

  这还不简单,按对付叛徒的惯例,黑衣人将子弹上了膛,将枪口对准我。

  我瞪大眼睛朝地上唾了一口:小心我变了厉鬼晚上来掏你!

  这小子倒像条汉子,他们笑了。

  还有呢?黑衣人吹了吹枪管,又问我。

  我心头升起一线希望:莫非我表现得更勇敢,他就会放了我?我抖擞起精神,大声喝道:砍头好比风吹帽,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他们大声叫起好来,就像在戏园子里喝彩一样,杨大刀拍了马神父一把:黄毛鬼子,瞧瞧我们中国人是怎么死的吧!

  就是这句话让我的胸膛呼地一热,我噼啪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腔子,哑着嗓子叫道:朝这儿打呀,打不中就是孬种!

  他们再次拖长声音叫一声好,黑衣男人也笑了。他说:看样子我不成全你还不行了。说着,他举起了枪。

  我的脑子轰地一响:难道他真的要杀我?有片刻工夫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有一次我偷东西落进了一个陷阱,但接着我听见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你们不能杀人。

  我睁开眼睛。我发现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望着一个地方。那是马神父。他依然瑟瑟抖着。

  黑衣人和掌柜的互相看看,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黑衣人问。

  你……你们不能杀人。马神父牙齿格格打着战,脸白得像冬天里的一片冰,所有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楚。

  这个胆小鬼说我们不能杀人。黑衣人转述道,他们笑起来。

  那么,告诉我们,为什么?黑衣人将耳朵贴近神父的嘴,很谦虚地问。

  神父的脸更白了,他的身子哆嗦着,但他还是说了句什么。

  他说《圣经》里是这样说的,有个什么……什么,哦,《十诫》,是这样说的。黑衣人再次转述,他们笑得更响了。连我也笑了,尽管我的牙齿也在打战。

  黑衣人将手枪晃了晃,示意我们停下来。

  很好,我认为你说的有道理。他很亲切地对神父说,不过我们这些外行人不懂,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十诫》有哪些呢?

  我们都看着神父。他闭上了眼睛。我觉得他一定会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了,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起来。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天上、地下和水中的百物。

  不可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为他无罪。

  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这一****和你的儿女、仆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宿的旅客,不能做任何工作。

  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予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不可杀人。

  不可****。

  不可偷盗。

  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

  不可贪恋他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仆婢、牛羊以及所有的一切。

  我告诉你,我现在老了,老糊涂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给你说的这十条,就是很多年前在那个树林子里,神父面对一杆黑洞洞的枪口背诵出的这十条,绝对是没有错儿。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背这几条。他的口气慢悠悠的,有些颤抖但很清楚,我有一种感觉,在那一刻他一定以为自己又像往常那样站在了台子上,面对着台下无数双巴巴的眼睛。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惚惚的,亮起来了。

  当然也可能亮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天色。我记得,当他背诵的时候,一抹白白淡淡的光亮罩在这树林里,小鸟在我的头顶叫起来。

  书呆子,上帝真是书呆子,神父说完,黑衣人便摇头,做了总结:除了孝敬父母那条还凑合,别的都是废话。请问不要我杀人,难道要等别人来杀我么?

  我今天就要杀人,而且是现在。我要打死这个小叫化子,黑衣人说。我要让你和你的上帝看看,我是怎么杀一个人的。他朝杨大刀打了个手势,杨大刀将我推到神父跟前。

  你就不怕主的审判么?神父喃喃问。

  黑衣人潇洒地一笑,将手枪在空中甩了一个花子,又重新拿好。准备好了吗?他问。

  神父面若死灰。

  一、二、三——黑衣人念道。

  安静极了。我听见小鸟在我的头顶上叫着。我闭上了眼睛。

  一股白烟伴着火光猛然炸响。可是突然,就在眨眼间,神父跨了一步,挡在了我的前面。他倒下了。

  11

  每年阴历的七月初七是这一带的祭塔节。方圆百里的人家一大早就起来了,抬着早已准备好的纸扎的大象、水牛、庙宇和纸花纸马向小镇中心集结。他们在那座青苔斑剥的古塔下支起祭坛,插满五色幡旗,安放各自的祭品,点燃香烛,接着一个黑衣黑帽的祭师便登上了祭坛。鼓声隆隆,螺号齐鸣。一头身披白布的水牛被牵过来,在喃喃的祝祷声中围绕熊熊火堆转十四圈,老祭师一边摇动手中的銮铃一边将醴酒洒入火中,烈焰轰然冲起,无数红红的舌头贪婪地舔向云端,与此同时,响起了牛的惨叫和哀鸣,血淋淋的牛肝牛肺牛心牛耳朵牛头被一样样摆上了祭坛……

  头戴面具的祭师们跳起了舞。他们张起木弓挥舞木刀向天上地下看不见的鬼怪妖魔开战,表情悲壮而狰狞,不时惨叫着倒下。之后在遍地血腥中,在黑压压一片跪伏的人群前,老祭师念起了安灵超度的《入整经》以及祭天神的《诺桑经》……

  白泡树花纷纷扬扬地开着。这个季节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满山遍野,如云,如雪。然而白泡树花有毒。在我们这个地方,所有白泡树花盛开的地方牛羊都躲开了。谁都知道,将一瓣雪白的白泡树花放入一个人的茶水中意味着什么。那种死是缓慢的,没有痛苦的,但却无法挽回。那些吃了白泡树花的人,他们的脸色就像白色的泡树花一样,温柔,雪白,而且冰冷。可是我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也用白泡树花来祭神。请你看看那祭坛上,在我们供给神灵的那些纸花纸马、果蔬谷物乃至血淋淋的牛心牛脏中间,这里那里,一簇一簇,就放着这美丽的白泡树花。

  有毒的白泡树花,是我们献给神的礼物。

  12

  他们将年轻人带上那个台子时,祭坛上的烟雾还没有散尽。被烧毁的纸车纸马正介于纸和灰之间,在起飞和降落之间犹豫不定。还有血迹,那些牛肝牛心留下的血迹,已经发黑。

  聚集在祭坛边的人越来越多。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沿着祭坛排成一圈。一瘸一拐的年轻人被拖上了台子,拖到一把背靠木桩的椅子上反绑着坐下来,背后插了一个木牌,上面用黑毛笔写着几个大字:快刀队首领山岳。

  在“山岳”两字上,打了两个红叉。

  我三叔记得,这天夜里所有的人都通宵未眠。白脸男人房间的灯光亮了一夜。半夜的时候他去牛圈添草,经过关押那年轻人的厢房,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年轻人在辗转反侧,柴草在作响。

  县党部的囚车一大早就到了。同车到达的是一个面色阴沉的审判官,还有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当他们把年轻人从房间里押出来的时候他脸色煞白。白脸男人也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很疲惫。他们的目光刚一相遇就分开了。

  白脸男人让我三叔也跟着车走。我三叔准备了一下便扶着年轻人的胳膊上了车。三叔感到他在颤抖。这可怜的年轻人,他的身子在颤抖。车开了,被关上的车厢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光从铁窗滑进来。过了一会儿我三叔听到年轻人在呼唤他。大叔,真不好意思,您帮我擦擦眼睛,他说。三叔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闪闪发光,那是泪水,它们正慢慢流下来。

  可是现在,在这个祭坛上,年轻人自始至终微笑着。虽然他在车上流了眼泪,可一到了台上,他就像换了个人。我三叔说人和人就是这点儿不同:有的人只有一种样儿,可有的人能变出很多样儿来,就像有两三个四五个人藏在身上似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当那个审判官声色俱厉地宣读完了他的罪行和对他的判决之后,台下响起了一片喊声:杀死快刀队!杀死他!他的脸色依然很平静。刽子手走上了台子,但白脸男人说还要等一下。白脸男人说按照程序还应该给罪犯一个表态的机会。他问年轻人还要说什么。年轻人说,他要就自己的罪行向人民做一个正式的交代。他的表现让白脸男人满意,他问年轻人是否可能向人民认错,那样他就会得到赦免,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考虑。于是白脸男人让他对人民说话。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又张了张嘴,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便停下来,眨巴着眼睛。

  众人也眨巴着眼睛。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小伙子不像一个作恶多端的快刀队,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对这个即将被处死的弱不禁风的孩子甚至有点儿同情。所以当年轻人一张嘴叫他们父老乡亲时,大家都安静下来了。

  年轻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笑了一下,咕咕一声,小小的低低的像鸽子叫,台下的人先是静着,但后来不知谁打头,竟也跟着笑了,而且也是咕咕的鸽子声,就好像这声音是传染的,台上台下的鸽子响成了一片。

  白脸男人也笑了,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快一点!

  年轻人忍住笑,说:从前——在一片大森林里——众人又笑起来。

  白脸男人说你怎么讲起故事来了?

  年轻人说我不是讲故事。我讲大森林,就是为了向人民交代。

  年轻人便讲了起来。由于这次他没有笑,众人也就不笑了。

  年轻人说,从前,在一片大森林里,有一群人迷路了。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最可怕的是,他们陷入了黑暗,手中没有可照明的灯,也没有可点燃的火。他们发现自己看不见脚下的路,在他们周围,到处是豺狼毒蛇陷阱沼泽,每走一步都可能是死亡。有些人大哭了起来,也有人想到了自杀。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说:我听说最勇敢的人的心会熊熊燃烧,于是,他便解开衣服将自己的心掏了出来。那心闪闪发亮地燃烧着,照亮了人们眼前的路。

  他们走了七天七夜。那年轻人举着自己的心走在前面,人们跟在他后面。他们走啊走,走啊走,终于走出了森林。

  当人们欢呼着冲出森林的时候,那年轻人被撞倒了,倒下了,他的心,被人们践踏着,化为灰烬。

  年轻人讲到这里时,空气变得稠稠得很闷人,人们不安地动来动去,一些女人们还抹起了眼泪。白脸男人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沉着脸的审判官,大概是担心,是他给了年轻人说话的机会,事情如果变得不可收拾自己不好交代吧。但审判官的胖脸毫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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